第86章 第 86 章

確認竇綠瓊的確已經死亡的證據是山崖下的殘缺白骨和破布裳。

那件沾滿灰塵的紅大氅髒得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 崔護衛帶人找到時已經有一窩小狐貍在裏面安了家，腥臊味很重。

得知這一切的衛玠打道回府，先是宣布了竇綠瓊的死訊，然後命人將紫堂的正屋清掃出來, 自己搬了回去。

竇綠瓊的裳首飾、妝奩玩全部被一腦塞進箱子裏, 然後扔給了抱香、攏雪。

衛玠說不日便會派人送們回揚州，自己也已經修書一封向竇老爺代他的寶貝兒整個被拐賣直到死亡的過程。

骨自然是不可能還回去的, 因為衛玠也沒有找到妻子的骨。它們很可能已經被路過的野狗給吃了。

畢竟相較于兩個高大的異邦人, 的骨頭應當更當細小脆弱, 方便進食。

可憐的兩個丫頭，連哭喪都還沒來得及, 就已經被打包并且帶巨額嫁妝回到了揚州，肩負對老爺解釋的命運。

臨走時，抱香頂著紅如珠的眼睛瞪著衛玠，說：“你就這麽著急趕我們走, 把小姐生前的東西全部清空, 是要盡快迎接新人嗎？還是小姐的死另有其因？”

衛玠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然後關上了房門。

最開始一切都很正常, 衛玠沒有因故告假，反倒是皇帝憐憫他婚不到兩年, 在同一天失去父親和妻子，特準他保留職服齊衰一年。

在朝堂上，衛玠很冷靜地回答說：“陛下，臣的妻子只是回揚州去了。”

聽罷，皇帝只是嘆息一聲, 再也沒有多說。

衛玠每天照常吃飯、睡覺、理公務，張家袁家的事他也沒再手了, 所做的事也只是一個刑部員應該做的。

奇怪的是，竇綠瓊死了之後他睡不好的病反倒不醫自愈了，睡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安寧。

就好像在夢中期待見到什麽人一樣。

高倩心中不安，曾來勸解過他一次，但衛玠表現得更沒事人一樣，反倒來寬：“大嫂，我知道瓊兒生前最喜歡找你喝茶吃糕點，死了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高倩骨悚然地走了。

寂靜的院子裏，連風聲都變不可忽略的煩擾，搖曳的燈火在晃，是僅次于月亮的源。衛玠在半夜驚醒，直直地從床上立了起來，汗水浸滿了他的與衫，一種冷的覺攀上脊背。

他緩緩走到梳妝臺面前，那裏什麽都沒有，除了一面還沒來得及被丫環帶走的青質四葉於菟蟠螭紋鏡。

在窗外過來的一亮下，衛玠將鏡子握在手裏，看到上面雕有銘文：

龍掌風雨，虎辟不祥；銀錫明曜，宜人。

夜風突然破開窗戶，一雙無形的大手從背後緩緩抱住了他的軀，哀怨的歌聲如泣如訴，在房間裏幽幽飄開來：

“空樓月慘凄，古廟風蕭颯~”

“直待紅鸞活現，可不道好景因循~”

“不腳默默神游地府，才合眼飄飄在間~”

沒過多久，妙齡哀哀哭泣的聲音在黑黯黯的角落傳來，好像要把自己的肝腸哭斷似的，門扉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更像是骨頭斷裂了。

衛玠怔在原地，他緩緩轉過向角落裏看去，竟然看見一個他朝思暮想的悉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但是在心深有一燙人炙熱的烈焰在汩汩燃燒。

“乖乖？”

“嗚嗚嗚，好疼呀，摔在石頭上骨頭都碎掉了，我的魂魄飄了出來，看見路過的小野狗在啃我往外不停流的......它們是不是和我生前一樣呢？”

“好黑的地方，什麽也看不見，看不見......”

“我想回家，但是七爺八爺說，我死無全，連一手指頭都不剩下了，下輩子要投畜生道，嗚——不公平！！”

衛玠的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乖乖，別怕，你在哪裏？我這就來救你好不好？我們回家......”

沒有再說話了，地下傳來手指轉圈圈的聲音，咯吱，咯吱，像指甲掛在木板上的刺撓聲。

這道聲音越來越清晰，像下一刻就要鑽進人的耳朵裏炸出鮮，可衛玠卻像無知無覺似的，緩緩朝那個紅影子靠近，直到很近很近的時候，他才發現，那本不是竇綠瓊被拐那天穿的紅鶴氅。

是被包圍的，一架白骨。

惻惻地笑了起來：“救我？為什麽等到現在才救我？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嗎？！”

“我沒有飯吃，被人待，嗚嗚嗚，肚子好......”突然包含憤怒，尖利的嗓音刺穿了玻璃，“為什麽等到我死了才來說這些！！！”

“不是說好會跟在我邊的嗎——”

“嘭。”

青質蟠螭紋鏡碎了，四分五裂。

衛玠頹然地跪倒在地上，突然喃喃道：“我沒想過會變這樣的，我只是......怕你離開我，才把你關起來。”

“我以前過很多傷害，從小爹不疼娘不，兄長從來不幫我，我沒有依靠也沒有底氣，所以下意識選了最笨的方法。”

“我知道你一定不開心，恨我，討厭我，可是我能怎麽樣？我承不起你離開我的後果，那封和離書只是導火索，你其實心裏早就厭倦我了，對吧？”

“我格不好，古板無趣，從小到大都沒接過什麽好吃好玩的，就只會讀書，還讀不好，所以後面才去當了兵。”

“在河西的六年，包括回京的五年，我以為我我已經把自己治好了，離親的束縛，到幾個朋友，練就一本事報效國家，哪怕馬革裹也算死得其所......”

衛玠一直都知道這下藏著怎樣的滿目瘡痍，瘡口發爛發聵，但是都被完的外表與堅強不催的心給很好地掩飾了起來。

如果說竇綠瓊的出現是一劑祛傷良藥，那麽結疤之後，他知道這些傷痕并沒有隨之消散，而是化為的蟲子潛伏于底，跟隨流著，等待時機破皮而出。

父親的死并非掀不起一點波瀾。

而竇綠瓊的死再一次催化了它們。

衛玠漸漸冷靜了下來，看向綣在角落裏的，那是他的妻子。

無論一開始是出于責任而告誡自己必須接納，還是漸漸被的喜怒哀樂所染，被的純粹打，都改變不了他已經的事實。

“我會把你找回來。”

他一字一句地說，目有如實質地落在那面碎裂的鏡子上。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了。

—

丹湖最近時常被瘆到瑟瑟發抖。

守夜，他總能聽到臥房裏傳來的喃喃低語聲。公子的臉越來越憔悴，但其中又出一神。

白日，他是說一不二掌握權柄，秉公辦案一不茍的刑部左丞，士族貴子。

晚上，他神神叨叨地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用木板將門窗釘得嚴嚴實實，點燃香燭，捧書一夜不睡。

某一日丹湖領命去外面采買件，等回府時卻突然發現除了六盈池的菡萏，和院中收拾花架的秋蟬，一衆下人全都消失不見了。

他匆匆忙忙趕去向衛玠稟報，但是衛玠卻輕描淡寫地說：“哦，是我把他們都打發了，我怕人太多會嚇到，不敢回家了。”

嚇到......誰？

丹湖驚疑不定地擡起腦袋，環顧一周，突然嚨像被卡住了一樣說不出話。

只見整個院子，四周掛滿了帶字的黃符紙，北面的一顆石榴樹上掛著一件髒污到看不出原本的鶴氅，在風中飄飄。

樹下擺著一個祭壇似的方桌，上面堆滿了娘子生前吃的吃食：蒜泥白、水晶鴨、糖葫蘆......正中心的香爐燃燒裊裊青煙，緩緩升至上空，遠遠看去，竟活跟魂魄似的！

更別提周圍坐著的士還有口裏喃喃念誦經文的和尚。

丹湖掌心冒汗，涼氣上湧。

他才注意到，公子今日穿著的裳，正與娘子丟失的那日無差。

衛玠低頭看著他，皺了皺眉，語氣有些不好：“回去待著，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但話音剛落，他自己就意識到了錯誤，放了聲音，碎碎念道：“我不該兇的，以後不會了，知道你不喜歡......”

他是在跟誰說話？

丹湖覺得恐怖至極，就算是從前被衛夫人辱待時他的神也沒有變如今這樣啊！

到底是怎麽了？他的眼角開始潤，像下了一夜的雨般沉重。

如果那天，他能好好跟在娘子後，及時注意到那些舞獅人的不對勁......

招魂儀式很快就開始了，樹上掛著的黃銅鈴鐺不知何時發出富有節奏的響聲，一陣接著一陣，濃黃融深深的夜幕，整個院子裏彌漫著符紙燃燒的朱砂味，那些江湖方士開始念咒，伴隨著死者丈夫的癡呼聲：

“竇綠瓊，回來......”

“竇綠瓊，回來......”

“回來......竇綠瓊，回來......”

—

竇綠瓊是真的回不來了，現在只想哭。

事還要從三天前說起，走出山林後進最近的小村莊，立即找到了一戶自稱對這一帶地區再悉不過的人家，請求他們幫自己找到失散的昆侖奴塞喇。

屋裏那個人明顯有些擔憂，看了好幾眼，倒是男人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不過他提出要求，事之後要竇綠瓊用的馬車作為酬勞。

竇綠瓊只猶豫了一瞬間便同意了。

可是那個男人卻撒了謊，林間危險重重，他才沒有傻到真的去以犯險，不過是環繞周圍走了幾圈，然後弄髒服再回去告訴人找不到，或許早就已經出了這片林子。

竇綠瓊涉世未深，對此不疑有他，反倒著急地詢問：“那他有可能去了哪裏？腳步是在哪消失的？”

男人了下，隨口說道人已經順著來時的路回去了，看樣子是往京城的方向走。

竇綠瓊怔了怔，不知是失落還是放心，男人見狀便問起的來歷，聽說是去揚州尋親後更是熱殷切地邀請住下，等大雪過後再趕路。

沒了馬車，只能依靠徒步。

“姑娘啊，你已經走到揚州地界了，這邊都是跟我們一樣的山村，想要走到城裏去還要個十天半個月哩。”

“你看這樣吧，人我雖然沒有找到，但我收留你住十幾天怎麽樣？等過陣子雪化了再親自送你，我瞧你也不像認得路的樣子嘛。”

竇綠瓊別無選擇，而且已經了好多天，再不吃飯就要死了。

怯怯地點了點頭。

結果這個男人本就是騙的！

他怕竇綠瓊因為沒找到人，自己把馬騎走，于是先讓人帶到屋裏去吃飯，再趁不注意把馬牽到自己親戚家藏了起來，等竇綠瓊問起來時，一家人耍無賴不承認拿了的馬！

長這麽大，何時遇到過這樣的流氓無賴，連那個給盛粥洗臉的人都一瞬間變得兇惡起來，指責騙吃騙喝也就罷了，還反過來污蔑他們這些淳樸的鄉民。

竇綠瓊委屈到差點哭了出來，單不線，孤掌難鳴，見男人還提了鋤頭想來打，連忙抱起剩下的水壺跑了。

怎麽會有比衛玠還壞的人？

一路上，竇綠瓊憤憤不平，靠吃野果飲雪水勉強維持力，好在還年輕，平時又活潑好，生生依靠著意志力與對回家的希堅持了下來。

等走到下一家村莊時，累得實在走不道了，便在一片田埂間坐了下來。

夕半落，天地間霞紅漫染，雖是冬雪天氣，但家家戶戶此刻都傳來的小孩笑鬧和煮飯的氣息，襯得無比孤獨。

“咕咕咕~”

肚子發出的鳴響，竇綠瓊打開水壺喝了口水緩解，擡頭天，悲嗟嘆道：

“綠豆窮兮，綠豆窮兮，天上可掉個饅頭與我吃兮？”

話音剛落，旁邊的稻田裏忽然彈出一顆腦袋，帽兒，衫簇簇，嚇了一跳，盯著對方。

只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拍了拍頭上的雜草，手裏握著一個蓬松的饅頭，借著稻子的遮擋打量，見髒兮兮，面上有灰泥，只剩兩顆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回視著自己。

他忽然害了一下，想起剛剛說的話，看了自己手上一眼，然後把饅頭放在附近的小石塊上，腳底下抹油一溜煙跑了。

竇綠瓊眼睛都瞪直了，著他的背影不知所措，半晌確認他跑遠了之後，視線不由落在那個香白胖胖的饅頭之上，咽了咽口水，口裏洪。

“這是誰的饅頭呀？不要我吃了。”食無主之，便不算，是撿。

裝模作樣地聲問道，還故意把手圈一個小喇叭放在邊詢問一圈，發現沒人回答。

嘿嘿，我的了。

竇綠瓊撿起一把雪髒得不樣的手心，等到完全幹淨沒有塵垢之後，飛速一把躲過石塊上的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看來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的！走運！

吃完饅頭沒過多久，就沒興致再去欣賞夕景了，今晚睡在哪還是個問題呢。嘆了口氣，背好小包裹就上路，在四看看尋找有沒有自己能落腳的地方。

前些天睡在一個牛棚裏，趁主人不注意用稻草蓋住子，還好聲好氣地跟牛牛解釋了一番：“今逢苦厄，累月迍邅，等我發達了，必定請你吃好多好多草料，今日你就許我和你共枕而眠吧。”

老黃牛看了一眼，曲了四躺到另一邊睡去了。

可是今日竇綠瓊尋遍整個村子，都沒找到個既保暖又寬敞的地方，正失落時，忽然瞥見正前方那個留下大饅頭的男孩兒拽著一個著樸素的夫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心下一驚，往後顧盼，沒人啊，難道是沖著自己來的？

“我我我、我沒饅頭！”竇綠瓊嚇得忙不疊抱住腦袋辯解，生怕又像上次那樣人扛鋤頭罵罵咧咧給趕了出去。

沒想到這個婦人一見到，怔愣了片刻，上前用生了繭的手掉臉上的塵垢後，眼淚登時就撲簌簌流了下來。

“瓊兒小姐，你怎麽變這樣了？”

—

衛玠被那群江湖士給騙了個徹底，被當傻子耍一通。

所謂心急則，更何況他已經幾近瘋癲。

那日的招魂儀式結束後，竇綠瓊生前所穿的那件大氅只是輕飄飄了一下，然後再也沒有靜。

衛玠失魂落魄，問道：“失敗了麽？”

江湖士搖搖頭：“是大人的心還不夠誠，打不了娘子，不願回來。”

這一句話就傷到衛玠心坎裏去，他嗓子完全啞掉，眼睛漫著駭人的猩紅，在濃郁的夜中顯得格外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