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在德爾郡平坦的環河長路上。
夕已然落下地平線,天邊的最后一抹晚霞艷紅如,層層瀝近,像筆大膽的印象派,把絢爛的油彩恣意鋪灑過整片天空。
傍晚的索斯亞河上飄著歸塢的船笛聲,河面上碎金粼粼,晃人目眩。
林青側眸著河岸,然后覺自的胳膊被抱住它的那人輕輕環。林青眼神收回車,轉頭過去。
某人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周不見恍如半生這種無恥借口作為理由,倒時差補覺也要和十指相扣才睡。
這會兒大概是醒了,不過仍闔著眼靠在座椅里。他神態有點懶,也就顯出難得的近乖巧的模樣。
林青輕往外出手指,還未挪過一兩公分的位置,就被那人掌心開合,又完完整整地包了回去。
“別,”睡意浸得他嗓音低低啞啞的,頭一低,那頭黑卷就蹭進頸窩里,“還沒到呢……讓我再抱會兒。”
林青隨他去,輕聲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唐亦靠在肩側,闔著眼笑了聲,“。”
林青:“車已經開出來兩個多小時了?”
唐亦瞇著眼抬起手腕,睡意里看了眼腕表:“嗯,”剛睡醒的低音炮似的聲音格外好聽,“還有多久到?”
林青起眸。
前排全程裝聾作啞的司機目不斜視地答話:“十分鐘,先生。”
唐亦這才著睡得發酸的肩頸直,“那很快就要到了,”他單手仍扣著林青的手,回眸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林青下好奇,點頭:“嗯。”
五六分鐘后,轎車離開主干道,駛旁邊的一條林蔭茂盛的小路,樹木之外是大片無際的綠茵地,斜前方極目可見的地方,似乎坐落著一片高矮不一的房屋。
林青得怔神:“這里好像是他們的私人莊園……”話聲停住,林青回眸。
“你買了這里的一座莊園?”
“沒有。”
“我還以為……”林青還沒來得及松氣,就見唐亦一勾,朝笑著近,直至耳旁。
他低聲:“是你買了這片莊園。”
“——”
未竟的話聲覆沒。
林青驚著唐亦,一時說不出話來。
經過金屬高門的份檢查,進的就是莊園的私人領地。
道路兩側草如茵,起伏廣袤,或深或淺的樹叢隨意零落。路的近,杏紅或雪青的杜鵑花盛放,不勝收。
林青終于回神:“這里,全都是嗎?”
“嗯,按房產經紀人說,占地有110畝左右,”唐亦說,“19世紀就建起的莊園,房屋設計和翻新費了不時間,原本早該帶你過來。”
林青不語。
唐亦回眸,含笑逗:“小菩薩就沒什麼其他想問的?”
林青:“有。”
唐亦:“嗯?”
林青憂愁抬眸:“付過錢了?還能退嗎?”
唐亦一愣,失笑。
看唐亦樂得那個沒心沒肺的模樣,林青就知道這筆錢基本是不太可能回得來了。
但還抱有最后一線希,所以憋著等唐亦開口。
唐亦笑得彎了腰,半晌才扣著林青的手直回,愉悅未盡,聲音也啞了:“可是給小菩薩的‘觀音殿’都修好了,沒得退,怎麼辦?”
林青聽出他是在逗,惱又無奈:“孟知道了要打你。”
“我花的是我自賺的錢,憑什麼管。”唐亦不在意。
林青沒說話,狐疑他。
車里靜寂幾秒。
唐亦輕瞇起眼:“你不信我?”
林青心虛,轉開眼,輕聲:“也沒有。”
唐亦氣笑了:“要是幾年下來連這點私人流資產都賺不到,那還怎麼掌舵湯?”
林青猶豫了下,問:“買這個莊園用掉多?”
唐亦笑了:“小菩薩這麼關心我的資產況?”
林青更不安了:“你不要轉移話題。”
唐亦:“嗯,一半吧。”
林青神嚴肅。
唐亦又不不慢地補了一句:“剩下的一半用來翻新、維護和裝修了。”
林青表一滯。
唐亦非常適時地開始裝可憐:“只算私人流資產,我差不多是無分文了,小菩薩忍心不收留我、讓我流落街頭嗎?”
林青惱也輕聲:“活該。”
“……”
見小菩薩氣得臉頰微紅的模樣,唐亦忍不住笑了。
幾分鐘后。
司機終于將兩人送到莊園的主樓前。
主樓說是一座樓,但外觀上基本保留了18世紀初建時的克式風格,于是在外面看起來的模樣更像是一座簡易城堡。
沿著石階上去,穿過厚重的大門就是玄關大廳和接待大廳,而從接待廳再向,或者從兩旁盤旋的大理石樓臺上樓,才算是正式進到主樓的起居部分。
書房,會客廳,餐廳,酒窖,室泳池……將主樓一一參觀過后,時間已經過去半小時了。
“還剩最后一了。”
唐亦轉過,就看到林青微繃著臉,好像在思考什麼嚴肅問題的模樣。
唐亦走過去問:“怎麼了?”
“嗯?”林青恍回神,抬眸,“嗯,沒什麼。”
唐亦:“累了?”
林青遲疑了下,輕搖頭:“不是。”
唐亦微挑眉:“那就是不喜歡這里?”
“喜歡,”林青說,“但是太大,太浪費了。”
唐亦玩笑道:“哪里浪費?這可是我給小菩薩建的觀音殿,再大也應該。”
林青無奈他:“你和我長期在國工作生活,一直放在這里折舊損耗,多可惜?”
唐亦笑了:“那就作為附加承諾——以后就算我忙狗,每年也一定會拿出半個月以上的時間陪你來這邊度假散心,好麼?”
林青剛想點頭,又搖頭:“還是不要太忙的好。”
唐亦:“而且誰告訴你,這是用來給我們現在住的地方?”
林青:“嗯?”
唐亦走到旁最近,微微俯牽起的手,牢牢握住,抬到前輕吻了下。
然后他抬眸。
這個外人眼里的“瘋子”,此刻的眼神比他后玻璃天窗外的平野星都溫。
他輕聲近呢喃。
“這是我們以后養老的地方,青。我會在這里陪你走完一生。”
林青怔住。
那須臾里,眼睛里閃過一點水似的亮痕,但是被垂睫藏了,聲音輕起來,帶著笑的:“一生那麼長,不走到最后,你怎麼知道你不會反悔?”
唐亦張口言,但話出之前又改了口:“記得我說還有最后一個地方要帶你參觀嗎?”
林青眨了下眼:“嗯,什麼地方?”
“這里面所有的部設計,都是請專業設計師來做的——只有一除外。”
林青:“嗯?”
唐亦牽著林青的手,帶往樓下走:“在這座樓背面的二樓,有一條弧形長廊,是我設計的。”
林青意外得抬眼:“那條長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沒有,”唐亦坦然得很,“我倒是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法,可惜被他們全數駁回了,說沒法實現。”
林青不由莞爾:“你竟然沒強迫他們照辦嗎?”
唐亦輕哼了聲:“他們用罷工來威脅我,能工巧匠又實在不多,我只能屈服了。”
“那好難得,”林青笑,“有人能治你這個無良資本家了。”
“——”
正繞過旋轉樓梯的唐亦腳步一停,他轉回,輕瞇起眼,眼神危險地看林青:“我是無良資本家?”
林青點頭:“嗯,程特助和思思都這麼說。”
“好啊。”
“?”
林青眼見原本站在自兩級臺階下的唐亦突然一彎腰,不等做出反應,戲服的后腰和小彎已經被人勾得一——
重心驀地騰空。
在盤旋樓梯這樣的高度,又是除了前的膛完全沒有任何支撐力點的況,林青那聲驚呼都沒來得及出口,就憑本能攥住了唐亦沒系扣的休閑西服的領口。
唐亦只要一低眼,就能看見小菩薩雪白小巧的手就地攥在他前,那雙茶的瞳不安又小心翼翼地往懷抱外面看。
樓梯太高。
林青只瞄了一眼就嚇得飛快收回視線,求助地仰臉:“唐亦,你放我下來好不好?”
唐亦心底那點惡劣因子被勾引得徹底,沒聽到似的,反而把人輕掂了掂:“好輕啊小菩薩,你在天上那會兒是只喝水沒吃過飯的嗎?”
“——”
林青被嚇得一抖,本沒顧得他的逗弄,也顧不上不好意思了,勾起手就環過他后頸,生怕一不小心跌下去。
唐亦得逞,笑得難以自已,不過到底沒忍心再使什麼壞,抱著人下樓去了。
直到二樓,轉出東側樓梯,一直向西行,直到停在兩扇闔的雙開門前。
唐亦終于把林青放下。
“就是這兒,”唐亦說,“我送你的真正禮。”
“?”
林青還沒來得及惱,注意力就這句話轉走了,看向門旁。那里豎著一塊金屬質地的牌子,上面寫了一行纏著藤蔓似的花小字。
“星…長廊?”
林青輕聲讀出來。
“那群藝家工匠的惡趣味,說一定要取個名字,我說長廊,他們說不夠唯,”唐亦不知何時俯低了,從背后到耳旁,有點不滿地看過那個牌子,“想進去看看麼?”
林青點頭:“你設計的,當然要看。”
“好。”
唐亦先一步,推開那扇雙開門。
果然是星滿目。
天花板,玻璃外墻,甚至地面,整條長廊都是真假難辨的星空效果。讓人一步踏,仿佛跌進銀河。
林青看得恍惚,不自走進其中。
這段弧形長廊很長很長,不過弧度并不大,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林青果真覺得像走過一條銀河那樣漫長似的。
停在長廊的盡頭,轉回,仰眸著跟過來的唐亦:“我很喜歡,”又補了一句,“特別,特別喜歡。”
唐亦輕嘆:“原來這樣就特別喜歡了?”
林青不解:“嗯?”
“那現在這一層,你喜歡麼?”
“什麼現在……”
跟著林青的話聲,唐亦抬手在盡頭的門旁下什麼開關。
“咔噠。”
星黯下。
然后第一束小小的燈從林青腳旁兩側,向上亮起。
林青下意識順著向的落點——
在手邊,一直暗著的長廊的墻被照亮了最近的一塊。的焦點掛著一幅畫,用鎏金框裱好的,像在館里展覽一樣。
畫是晦暗的深藍,雨幕如霧,世界怪模糊,模糊里有一條長長的,沒有邊際的路。
金碎落在路燈下。
路燈下,有個孩的背影。
林青僵在畫前。
在這個世界上,是最能第一眼就知道這幅畫畫的是誰的人。
然后的視線看到下方。
同樣就像館里的展覽,旁邊也有一塊標簽備注,畫名是《雨夜》。而和展覽不同的是,旁邊還裱了一張白紙,像是拓印的手寫記錄。
字痕已經有些模糊了。
[第32天,《雨夜》]
[孟江遙來的醫生說我有病,不輕,再不吃藥可能會瘋。我知道那些藥,他們說吃了會記憶力減退,會忘記很多事。所以我不吃。]
[反正我不怕瘋,也不怕死。]
[但我怕忘了。]
[我要把畫下來,就從丟棄我的那天,開始吧。]
林青眼神輕,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地上仿佛有所應,半米外又兩燈錯亮起,落上墻墻壁。
一幅新畫。
落地窗前的狗趴在地板上,坐在凳子上的孩影半明,長發垂得如瀑,側笑意清清淺淺,卻比后的的筆都熠熠著。
[第37天,《午夢》]
[今天中午醒來的,忘記睡了多久,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窗簾拉開了,坐在里,在陪小亦玩。]
[我知道沒回來,也知道這只是個夢。]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
[我想長夢不醒。]
……
[第52天,《井》]
[心理醫生問我第一次是在哪里見到你的,我說我忘了]
[我不會忘,我只是不想說]
[我一直都不想,在你還在的時候就這樣。那時候你是我不敢的神明,我不怕玷污白雪,我怕我會失去你。我一直這樣卑劣。]
[可是多可笑。]
[我怕失去你,所以我失去了你。]
……
[第317天,《戲子》]
[不知道誰說的,我喜歡戲服人,于是今天有人帶我去聽戲了,不知道唱的什麼,聽得我快睡過去,和以前一樣。]
[以前只有看你唱戲的時候我才不會睡著,可現在你不在這兒了。]
[不過還好。]
[臺上我見誰,都能見你。]
……
[第1095天,《周年》]
[我失去你的三周年。今天我進了湯總部,按照我和孟江遙的賭約。程仞說這對我是場左右都輸的豪賭,也只有我這樣的瘋子才會答應。]
[他錯了。]
[贏了就賠十年而已,我當然會贏。只要我贏了,我就能去找你。]
[如果輸?]
[輸了也不過一生,還是沒有你的一生。對我來說沒什麼好憾的。]
[所以他錯了,明明是我穩贏。]
[ps:今天買了一套雪白的戲服,就是畫里那套,你穿著果然很,像小菩薩似的。]
……
……
林青停在最后一幅畫前。
終于走過整條長廊,回到最初的口,卻不敢回頭,不忍回頭。
七年。
兩千五百天。
六萬個小時。
三百六十萬分鐘。
一直以為知道來路都有多漫長。
可錯了。
原來不知道。
它太長了。
上百幅畫,五十米長廊,掛的是他的日日夜夜,清醒和混沌的邊界,夢魘里他把折磨當作樂。
而畫里歲月起落山河改,畫中人卻永遠只有一個。
這怎麼能活著。
林青再忍不住垂眸,眼淚無聲涌落。
可還沒哭幾顆就有人舍不得,后面那人大步過來,嘆著氣從后把抱進懷里。
“我是想你,但沒想你哭,這有什麼好哭的?還是說我畫得太丑了,丑哭你了?”
林青止不住淚,抬起手抱住他環過的手臂,抱得的。在哽咽里問他:“為什麼不說。”
唐亦沒聽懂,轉到面前,低下來對著哭得梨花帶淚的臉:“說什麼?”
“你的想法,你做過的事,你的……我全都不知道。就連當年你和徐遠敬的那場真相都是他告訴我的,”林青眼淚還是溢過烏黑的睫,又紅著眼圈仰臉看他,“為什麼不說。”
看林青哭這樣,唐亦心里又疼又,他低著聲哄了兩句,又低下頭去吻掉眼角的淚:“對我來說這個世界污臟頂,只有你最干凈。那些臟的不能污著你,包括我自,這曾是我人生里的唯一原則。”
林青淚還沒盡,杏眼通紅地問他:“那現在改了麼?”
“改了,早改了,過去你是我不敢的神明,而現在……這里還缺一幅畫,你忘了麼。”
林青哭懵了,反應不過來:“什麼畫。”
“我提前送過你的那幅。”唐亦俯下來,把懷里的林青輕抵在墻的墻壁上,他扣的指節,深吻,“《我要神明獨屬于我》。”
“……”
夜晚,星空爛漫。
莊園主樓頂層的大臥室開了全景天窗,圓形大床上鋪著純黑的床單,一直迤邐著垂到地板上。
月灑過烏黑的床沿,混著星,直至一聲嗚咽,纖細白雪似的踝足劃破那抹純黑,落在邊沿外。
不及逃,又被一把勾回。
然后是更深的夜。
月下。
黑與白織疊纏繞。
——
春日已至,泥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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