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午到的,日頭曬了青苔斑駁的石階, 也吹散了漫過拱橋的晨霧。
走進悉的巷子里,街尾那棵桂花樹已經開到第二茬, 米粒大小的花瓣藏在深綠的樹葉間, 滿鼻甜香。
不知道誰家在蒸藕, 糯米的黏膩氣味飄滿了整條街。
林西月把手在風口袋里,慢慢地走, 慢慢地看。
臨河的木窗全支了起來, 擺開的竹匾里曬著雪里蕻, 抬起頭, 一群南遷的大雁掠過鎮東頭被侵蝕了大半的白墻,很快消失不見。
小孩子們從邊跑過, 都對這個陌生人到好奇,年長一些的認識,但也仔細看了好半天, 才遲疑地問:“是......是林施......”
沒等說完,林西月就自我介紹:“嬢嬢,就是我啊,西月。”
“噢。”隔壁的阿姨退開了幾步,前后左右地打量,“不得了,現在這麼會掙錢,穿得噶漂亮啦。”
林西月笑著搖頭:“您還好吧?”
“蠻好的,蠻好的。”阿姨說,“阿要去家里坐坐吧?”
林西月擺手:“不了,我還有事,馬上就走。”
“好好好,有空再來啊。”
“一定。”
沒走兩步,又見到聽著聲音出來的紀老六。
他在城里做事傷了腰,佝僂著背,還要扶著墻來看:“是盼弟吧?你還記不記得我啊?是我撿到你,把你抱給你媽媽的。”
“記得。”林西月說,“您還是老樣子嗎?不喝酒了吧?”
紀老六說:“喝,一頓也離不開,反正我無兒無的,喝死拉倒。”
“別這麼說。”林西月從口袋里拿出錢包,了十幾張在銀行換好的人民幣出來,“我看您還是朗的,這點錢收著吧,我來也沒給你買什麼東西。”
紀老六推辭了下:“你剛回來,我沒拿什麼招待你,還怎麼好要你的錢?”
林西月一把塞到他手中:“拿著吧,不是你把我撿回去呀,我還不知道怎麼樣。”
“哎。”紀老六也無地自容,“我要知道葛善財是個畜生,寧可自己養大你了。”
林西月抿了抿:“沒事,我挨打挨罵的時候,您也沒出來攔著,去縣里掙了點錢,還想著給我帶一塊糖,我都記著的。”
紀老六抹了一把眼淚:“你去家里吃飯吧?我來做。”
“算了,您安生歇著,我不去添麻煩了。”林西月說,“我下次再來看您,走了。”
繞過葛家老宅,在香燭店里買了草紙和蠟燭,直接從記憶里的小徑上了竹山。
過了這些年,新長出來的竹子封了路,媽媽的墓碑不好找了。
林西月走錯了兩回,繞進去又繞出來,才找到正確的位置。
當時林施瑜過世,手里一分錢都沒有,也買不起縣城里的墓地,是鄉親們幫著下葬的。
抱著牌位上山時,哭得快昏過去,幾次跌在泥里頭,一件孝服摔得沾滿紅土,是紀老六扶著起來,一路攙到了墳前。
林西月蹲下來,蹲在長滿青苔的灰白石碑前。
酸脹著一雙眼睛,拿出手帕來,小心地把林施瑜的名字干凈,媽媽是干凈的人,不能讓的名字蒙著一層綠。
“媽,我回來看你了。”林西月小聲地對說,“我這幾年忙著學習工作,一點不孝順,都沒來給你燒過一張紙,你心里一定在怪我吧?”
林西月收回手,在墓碑前的空地上攏了火,把草紙堆上去。
在明黃的火中,用力了一下眼尾:“我今年二十七了,媽媽,你要我好好讀書,我讀完了法律碩士,現在在律所上班,收還不錯,可以把自己養活得很好,再也不用向別人手,就是......就是有時候很想你......”
“要是你還在就好了,我就能帶你去香港,那里很好玩的,你一定會喜歡。”
“但沒關系,你沒看過的那些風景,想去的那些地方,兒都替你去過了。”
林西月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揩了把臉上的淚水:“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訴你。我遇到了一個我很的人,你知道,我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他是唯一的一個。”
說著又破涕為笑:“就是脾氣不太好,對人沒什麼耐心,你見了應該不會喜歡。說實話,我一開始也不喜歡,他那副囂張跋扈的爺德行真我討厭。但他對我太好,太上心。媽媽,我沒有辦法不他,我沒有辦法不一個......就差把心都掏給我的人。”
“我就要走到他邊去了。可他的家庭好復雜,在社會上的地位很高,規矩多,長輩的架子也大。”
“不過不要,我現在有能力和底氣陪他一起面對,哪怕最后沒有結果。”
“是媽媽教我的,去做自己必須要做的事,就算失敗了,至無怨無悔。”
林西月一個人在山上坐了很久。
對著一盆火,哭哭笑笑地說了一下午。
把這幾年憋在心里,找不到傾訴對象的話都說了出來。
紙燒完了,暮也染紅了山下晾竿上的藍印花布。
林西月站起來,在后山不斷傳來的鷓鴣聲里,依依看了一眼媽媽的墓碑。
做了個拜拜的手勢:“我走了,明年.....明年我應該就有空了,還會來的。”
林西月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像一只掠過河面的大雁,往它該去的地方去了。
當天又去看了董灝和他媽媽,一個人在縣城吃過晚飯,回了酒店。
林西月洗了澡,從洗漱包里拿出一對眼上。
白天哭得太久,眼睛有點腫了。
回京這件事,只告訴了室友莊齊一個。
也是趕得巧,莊齊近期有去香tຊ港的計劃,問西月有沒有空陪。
林西月當時在敷面,直接從沙發上坐起來:“你要來香港?好啊,我當然樂意給你當向導,但我正在休假,兩天后就要到京市了。”
“那更好了,我去機場接你呀,我們當面聊。”莊齊高興地說。
林西月點頭:“好呀,我把航班信息發給你,麻煩你了。”
莊齊哎唷了一聲:“在一起住了四年了,這還不是應該的呀,你怎麼總那麼客氣?”
掛了電話后,林西月想了想,點開八百年都沒發過的朋友圈,破天荒地po了一張們的合照,并配文——“很快要和齊齊見面了,期待。”
上次律所有急事,都沒能等到鄭云州醒,就匆匆地走了。
后來忙完,林西月打過電話給瑰麗,說鄭董事長已經退了房。
料想他回了京,可工作層面上的事都了結了,又找不到什麼合適的理由和他聯系,總不能問他平安到家沒有?
這畢竟是他私人的事,乍然去問也有點唐突。
以他們現在這種還有一層隔微妙關系,發不出去。
鄭云州刷到這條朋友圈的時候,正在周老爺子的園子里喝茶。
他被刪了五年多,在香港那幾天才重新加回來,打著方便工作聯系的旗號。
林西月沒設什麼三天可見,但也從來不發這玩意兒,連鏈接都懶得轉。
所以他無意中看見時,還懷疑地點進頭像看了看,確定是沒錯。
鄭云州還盯著屏幕愣神,思量些別的。
旁邊周覆一嗓子喊醒了他:“唷,林西月要回來了?”
他摁滅了手機,端起茶,無所謂地勾:“回來就回來,也不是來找我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老鄭,你這又怎麼了?怨氣越來越重了,這陣子也病懨懨的。”唐納言問。
周覆笑說:“你還不知道啊?我們鄭董在香港淋了場雨,徹底把他淋醒了。”
唐納言放下杯子:“說說,怎麼就醒了?”
“林西月完完全全地變了唄。”周覆眉弄眼地說,“對他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簡直不把他當回事兒了。”
鄭云州慘淡地笑了下:“何止啊,我早就管不了了。不過這也不怪,我的問題。”
唐納言嘆氣:“唉,前兩天和我丈母娘吃飯,還談起你。說云州這條件,也算是京里冒尖的了,誰能料到你最晚一個結婚?”
鄭云州急得喊道:“老沈不也沒結嗎!”
“他快了,都在準備求婚了。”
“求求求,都去求。”鄭云州氣得掐過圓桌上的煙,偏頭點燃,狠了一口。
周覆在一邊幫腔:“聽聽,唐主任修正果了,連說話口氣都變了。哎,你是忘了你那會兒怎麼被你妹妹氣得上升了,是吧?”
“我修什麼正果?”唐納言看了一眼手表,“我明知道下班了,這會兒就在家,但有什麼用?又進不去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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