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久的聲音平穩，繼續傳達著遠方的訊息：

“小玉，荊州與邛州那邊都遞來了話，表示會備下極厚的聘禮。尤其是張池，使者說得明白，聘禮高達黃金百斤，另有上等綢百匹、牛羊牲畜若干。”

這些話他僅僅是轉述，不帶任何傾向，最終的決定權自然在葉玉手中。

一旁的劉景晝聞言，角勾起一個冷峭的弧度，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算盤珠子打得倒是響亮，震得我耳朵都疼。等真了姻親，了一家人，這些金啊銀啊綢子啊牛羊啊，還不是左口袋出右口袋進，繞個圈兒又落回他自家庫房里？”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挲著腰間佩玉的流蘇，眼神銳利如刀，“靠休妻發家往上爬的人，你指他真舍得往外掏？吃媳婦嫁妝聘禮的人家比比皆是，更遑論他張池這種貨！”

葉玉微微頷首，認同劉景晝的分析。轉頭看向他，恰好對上他因不悅而蹙的眉眼。春日暖過樹葉的隙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俊朗而冷的線條。葉玉心頭莫名一跳，耳廓悄然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紅，迅速移開了目。

崔久見狀，適時地補充道，語氣帶著關切：“小玉，我也覺著這事兒不妥。荊州那個陳蘊，名聲在外，為人魯莽沖，子暴戾如火，絕非良配。邛州張池，更是……”他搖搖頭，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葉玉對聯姻這事兒本就沒多大興趣。管他是荊州的陳蘊還是邛州的張池，對而言都不過是棋盤上需要應付的棋子。瀚州現在千頭萬緒，缺錢糧，百廢待興，邊還有個冷著臉、渾散發著“我很生氣”氣息的劉景晝沒哄好——他這氣，可比那些所謂的豪強難纏多了。哪兒有那份閑心去琢磨別人的聘禮？

看見葉玉神平靜，眼神清明，顯然沒有被那百斤黃金晃花了眼，劉景晝心頭那無名火才稍稍平息了些許。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原諒了。他板著一張俊臉，線條繃得的，仿佛能刮下一層霜來，語氣也邦邦的：“既然沒什麼事，我先走了。”說罷，他作利落地戴上那頂遮擋面容的素紗帷帽，寬大的帽檐垂下，瞬間隔絕了他所有的表。他轉，月白的袂在微風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頭也不回地朝著山腰庵堂的方向快步離去，背影著生人勿近的疏離。

葉玉下意識地張了張，似乎想喚住他，說點什麼。可對著他那疾快又決絕的背影，嚨里的話終究還是沒能吐出來，只化作邊一無奈的輕嘆。

＊

幾乎在同一時間，千里之外的帝都長安。

荀劌帶著幾名侍從風塵仆仆地趕回，第一時間向王聞之復命，稟報了葉玉拒絕接朝廷封君賞賜的消息。

書房，王聞之正提筆批閱公文，聞言，筆尖懸停在半空，一滴飽滿的墨無聲地滴落在宣紙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的痕跡。他緩緩放下筆，指尖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本就略顯蒼白的臉似乎又黯淡了幾分。那雙總是沉靜深邃的眼眸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希冀之，如同風中殘燭，輕輕搖曳了一下，徹底熄滅。

拒絕了……拒絕得如此干脆。

難道，他們之間，真的注定要走向那條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馳的道路了嗎？

巨大的失落與更深的憂慮沉甸甸地上心頭。

長安城，氣氛遠比長治張百倍。東南西北四起的戰如同燎原之火，燒得整個朝廷焦頭爛額。太子監國，日日與重臣們在紫宸殿商議對策，爭吵聲常常傳出殿外。兵員、糧餉、將領……樣樣都捉襟見肘。太子殿下熬得雙眼通紅，幾乎要嘔心瀝，才勉強從南邊幾個相對安穩的州府東拼西湊，又出三萬兵馬，急調往岌岌可危的江州方向。

就在這紛如麻的朝會上，王聞之著深緋袍，手持玉笏，越眾而出，聲音清朗而堅定，在嘈雜的大殿中清晰地響起：“臣，王聞之，自請前往瀚州，勸降葉玉！”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勸降葉玉？這無異于深虎！更關鍵的是，王聞之如今是宋丞相的左膀右臂，戶部繁雜如山的政務幾乎全靠他支撐。他若一走，戶部乃至整個中樞的運轉效率必然大打折扣，如同走了關鍵的頂梁柱。

太子眉頭鎖，尚未開口，宋丞相已先一步沉聲道：“王侍郎，不可！如今國事維艱，戶部千頭萬緒，非你不可！瀚州之事，可另遣能吏。”老丞相的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深切的挽留。

王聞之深深一揖，姿態恭謹卻寸步不讓：“丞相明鑒，太子殿下明鑒！葉玉雖據瀚州，然其心未必全反。臣與……有舊誼在，或可之以，曉之以理。且，劉景晝之死，疑點重重，臣亦要親往查個水落石出！臣不信葉玉真會下此毒手！更不能再讓因一時意氣，一錯再錯，鑄無法挽回之大禍！臣懇請殿下、丞相，允臣此行！”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懇切。

太子面猶豫，宋丞相依舊堅決反對。一連三日，王聞之都稱病未上朝。堆積如山的急公文無人能迅速理清頭緒，戶部幾位郎中被繁雜的賬目弄得暈頭轉向，頻頻出錯。宋丞相被諸事纏，累得幾乎要吐，看著案頭堆積如山、亟待王聞之理的棘手卷宗，他終于咬著牙，拖著疲憊的軀，宮說服了憂心忡忡的太子。

“讓他去吧……若真能勸降葉玉，平息瀚州之，便是大功一件。若不能……”宋丞相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無奈，“戶部……老臣再想辦法撐一撐。”

王聞之得償所愿。他并未大張旗鼓，只帶了最信任的“五義”中擅長護衛的兩人離京，留下三人看守府邸。一輛青幔小車在清晨薄霧中悄然駛出了長安城，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長治縣衙。

一輛再普通不過、甚至有些破舊的馬車，在王聞之的馬車抵達之前，已靜靜地停在了縣衙斑駁的石階前。車轅上的黑漆早已剝落大半，出底下糙發白的木頭紋理，如同被歲月啃噬過的老樹皮。車碾過青石板時發出沉悶而吃力的“咯吱”聲，訴說著長途跋涉的風霜。

拉車的馬匹灰黃，瘦骨嶙峋，鬃稀疏而雜地耷拉著脖頸。早春的寒風掠過，它微微抖著，偶爾從鼻孔里噴出一團稀薄的白氣，又低下頭，費力地去啃食石里剛冒出頭的一點草尖。

麻布的車簾被一只素白纖細的手開，出一張清秀卻難掩倦的面龐——正是林如茂。晨熹微，斜斜地映照在臉上，為那份蒼白添了一不甚真實的暖意。

兩名著半舊淡青布的侍作利落地先跳下車，落地無聲，像兩只輕盈的燕子。們轉，小心地攙扶自家小姐下車。裾拂過車轍印里殘留的泥水，濺起點點渾濁的水珠。車夫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皮黝黑糙，正是葉玉當初派往安定的信使。他勒韁繩，站在馬旁，用布滿老繭的手掌隨意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目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守門的衙役是長治本地人，認得這車夫是葉玉的人，見他帶著一位氣度不凡的子前來，連忙迎上前詢問：“這位……可是林大人？”

林如茂微微頷首，聲音帶著長途勞頓后的沙啞，卻依舊清晰：“正是。煩請通報葉大人，安定林如茂奉……前來查核賬目。”的話語謹慎地頓了一下，沒有直接點明“奉旨”。

衙役連忙躬：“林大人稍候，小的這就去通稟！”

不多時，一個圓臉微胖、著青縣丞服的中年男子快步從衙門迎出，臉上堆滿了近乎諂的笑容，正是縣丞周世安。他后跟著幾個低眉順眼的衙役。

“哎呀呀！林大人！下長治縣丞周世安，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周世安的聲音熱得有些夸張，他一邊行禮，一邊目飛快地在林如茂上和那輛簡陋的馬車間打了個轉，眼底掠過一不易察覺的審視。

“周縣丞不必多禮。”林如茂語氣平淡，微微頷首，“本此來，是為核查去歲糧賬冊，叨擾了。”刻意強調了“核查”二字。

“哪里哪里！林大人奉……呃，前來公干，是我長治縣衙的榮幸！”周世安笑得眼睛瞇了一條，腰彎得更低了，“只是……實在不巧，葉大人今早臨時有急公務，出城去了。大人行前特意囑咐下，務必要好生招待林大人，不得有毫怠慢。”

林如茂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疑慮，但面上依舊沉靜如水：“葉大人公務繁忙，不必拘泥虛禮。本是為公事而來，先辦公事要。”頓了頓，目越過周世安，投向衙門深，“煩請周縣丞帶路，本想先去賬房看看。”

周世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額角似乎有細微的汗珠滲出。他著手，語氣帶著幾分為難：“林大人一路辛苦，賬房那地方……又小又，灰塵也大，氣味兒也不好聞，恐有辱大人尊目。不如先到后堂用些茶點，歇息片刻？待下命人將賬冊整理清爽了，再請大人過目不遲……”

“無妨。”林如茂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力，“本就是來查賬的，自然要看原樣。灰塵也好，氣味也罷，皆是公務所需。周縣丞，請帶路吧。”向前邁了一步，姿態堅決。

周世安被清冷的目看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車夫。那車夫垂著眼皮，仿佛對眼前的一切漠不關心。周世安無法，只得出笑容：“是是是，林大人勤勉為公，下佩服！那……那就請林大人隨下來。”他側引路，作間著一不易察覺的慌。

穿過略顯陳舊卻打掃得還算干凈的前堂，繞過一道回廊。回廊兩側栽著幾株梅樹，花期已過，只剩下禿禿的枝椏和零星幾片枯葉，在風中寂寥地搖曳。林如茂的目在那枯枝上停留了一瞬，狀似無意地開口：“葉大人是何時回到縣衙的？”

周世安腳步微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語速卻快了幾分：“回大人，葉大人是前日戌時（晚上七至九點）到的。一到就立刻召集下等人，嚴令準備迎接大人您呢，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他語氣帶著夸張的贊嘆。

“哦？”林如茂角勾起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帶著一若有若無的嘲諷，“葉大人……倒是未卜先知？他怎知本今日會來？又怎知本必來長治？”

“這……”周世安頓時語塞，額上的汗珠更了，在晨下閃著微。他支吾著，眼神飄忽，“葉大人說……說與林大人您……呃，有約在先？對，是有約！葉大人料事如神，知道大人您必不會耽擱公務，定是今日就到……”

林如茂不再追問，只是眼神更冷了幾分。當然記得三年前那個冷雨瀟瀟的夜晚，葉玉站在安定府邸的門階下，雨水打了他的肩頭，他卻笑得恣意張揚，說：“如茂，山水有相逢。若有機會，我定會提前告知你。”如今看來，這“告知”的方式還真是別一格——直接派了當初留下的信使，駕著這麼一輛破車，風塵仆仆地把“接”了過來。這哪里是邀請，分明是強的“通知”。一被算計的不快悄然升起。

賬房位于縣衙西側一偏僻的小院。院門閉，兩棵高大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濃的樹蔭將小院籠罩得有些森。周世安掏出鑰匙，費了點勁才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大銅鎖。“吱呀——”一聲，沉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混合著陳舊紙張、墨和淡淡霉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還夾雜著一灰塵特有的干嗆。

“林大人見諒，見諒！這地方平日除了管賬的老李頭，有人來，疏于打理……”周世安一邊訕笑著解釋，一邊用袖子揮了揮面前的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