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棠梨今日穿了一淺青的襦，腰肢約素，通半點裝飾也無，連耳珰都摘下了，頭上戴了一頂緯帽，素紗搭在帽檐上，垂落半截，影影綽綽，似霧里看花。

雙手籠在袖中，下頜微抬，腰得筆直，又是往常那種矜持而優雅的做派，慢悠悠地走了兩步：“你看看我這模樣，藏得可好？就算是人見了，只怕一時半會也認不得吧？”

趙上鈞走到邊，順從的意思，頷首道：“認不得。”

傅棠梨著趙上鈞，目清澈而明亮：“所以，道長愿與同行否？”

趙上鈞明白了的意思，啞然失笑，了的頭。

他很快更，換了他素日的道袍，長掩足，廣袖低垂，頭發一不茍地盤高髻，橫了一支烏木簪，眉目清冷，風姿高傲，儼然是個塵世外的道人，不沾半點腥氣。

頃，收拾停當，兩人一起出了都護府，往庭州城的西市而去。

北庭與安西兩大都護府分據天山東西兩側，轄伊州、西州、沙州、庭州諸重鎮，治所庭州，西通弓月城、碎葉鎮，為南北通要塞，胡商出多經由此，雖經屢屢戰，如今依舊熱鬧非常。

但這種熱鬧與長安又是不同。

駱駝和牛羊群，被主人牽引著，慢吞吞地穿過街道，留下不可言說的氣味。市集兩邊搭起高高的涼棚，各香料、皮草、茶葉、瓷等堆積山，南來北往的商販用腔調各的言語大聲爭論售價，吵得人耳朵都嗡嗡的。更有壯的北地漢子，打著赤膊，攔住過往的路人，極力賣自己獵來的兔狐狼等，類的腥膻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直沖腦門。

趙上鈞廣袖長袍，仙風道骨，跟在傅棠梨的邊，在街市緩步而行，與這周遭的喧嘩格格不，他負著手，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庭州我來過幾次，這樣的地方，說實話，我還是頭一遭踏足。”

他能忍住，沒有掉頭就走，已經是極給面子了。

傅棠梨的臉蒙在緯帽之下，看不清表，但的聲音輕快，顯然是在笑：“說起來，渭州的風和這里也差不太多，小時候，大表兄常常帶我出去玩耍，我們那兒街頭還有百戲耍雜，如今想起，實在有趣，不過庭州這邊，好似略微……”

說話間，一隊商人牽著馬匹匆匆忙忙地從旁邊走過，莫約剛從關外進來，風塵仆仆的，馬兒們甩著尾，一子黃沙塵土撲了過來，瞬間就把傅棠梨的話了回去。

起裾，急急閃到一邊：“……略微雜了一些。”

趙上鈞就在道邊，無躲避，被撲了滿臉塵灰，他看了傅棠梨一眼，面如常，波瀾不，從袖中掏出帕子，慢慢地了臉、又了手，再慢慢地點了點頭：“民生繁華，甚佳，我以為大抵還是比渭州強些。”

雪白的帕子轉眼就變黃了，很快被拋到地上。

看得傅棠梨也不忍心了，左右打量了一番，拉著趙上鈞進了道邊的一家酒樓，好歹避一避這“民生繁華”。

這里只有一家酒樓，比四周的商鋪都高出老大一截，瞧著頗為氣派，想來不會差。

酒樓的伙計迎上來，笑得一臉殷勤：“兩位客，這邊請，可巧，胡旋舞馬上就要開場了，快座。”

他見二人服飾尋常，只當趙上鈞是一個游方的道人，便將二人引至角落：“這兒寬敞，兩位先坐。”

趙上鈞隨手拿出一錠赤金，拋在桌上，淡淡地道：“把桌椅干凈，端些茶水來，給我拿新的杯盞，不許旁人沾過的。”

那一錠赤金沉甸甸、燦燦，把伙計看得目瞪口呆，此人也是個活絡的，不過愣了一下，飛快地把金錠收了起來，笑得臉上開了花：“好嘞。”

他弓著腰，頭都要低到地上去了：“客這邊來，我們換個上上座。”

他麻利地將二人引到中間，果然桌位更加寬敞，前方一片空地，鋪著大幅波斯毯，左右垂著輕紗，旁邊放置琵琶和羯鼓，看來是有人要在此歌舞，沒想到這邊陲之地，還有這等耍樂的戲目。

伙計拿了干凈的麻布，將桌子和椅子蹭了又蹭，請趙上鈞和傅棠梨坐下，而后，飛快地跑到后堂，沏了一茶，了幾個人，捧了酒、連同大盤的羊膾、酪、鹿、炸鵪鶉等吃食，一并顛顛兒地捧上來。

“客，茶壺、茶杯還有這些個碟子，都是我剛去庫房翻出來的，簇新，您盡管放心，茶葉也是上好的，開春的時候從京都運來，香得很，稍后還有胡姬跳舞，這個位置最合宜，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小的吹噓，這個胡姬是掌柜的從回鶻高價請回來的，那段，嘖嘖，包您中意……”

話說到這里，眼前的客人還是毫無波，伙計突然想起這是個出家的道人，他自己覺得無趣的，閉了，告了一聲罪，訕訕地下去了。

趙上鈞從頭到尾面無表，只在傅棠梨笑得花枝的時候無奈地看了一眼。

此時，酒樓中的客人越發多了起來，四下座位漸滿，看來那胡姬的名頭十分勾人。

傅棠梨頗好奇，順手給趙上鈞斟了一盞茶：“看來今兒是來對了，我說呢，庭州這兒總得有點與眾不同的東西，胡姬跳舞什麼的，我還沒見識過呢。”

不多時，兩個樂師在前頭坐下，“錚”的一下，琵琶弦，羯鼓聲響，隨著一陣清脆的銀鈴，一個胡人舞姬邁著靈的步子躍場中。

金發碧眸，面容冶艷異常，更穿著一半的輕紗，出雪白的胳膊、纖細的腰肢以及修長的大，甫一登場，酒樓中的男人們便發出巨大的喝彩聲。

胡姬對這場景習以為常，笑意盈盈，踏樂起舞，左右顧盼，眉目如狐魅，的手臂又如靈蛇，繞著盤纏拂擺，似春柳絮，極盡纏綿，客人們笑聲四起。

俄而，琵琶止，鼓聲大急，胡姬忽躍起，姿如滿弓，迸發矯健鏗鏘之意，足尖點地，雙臂舒展，隨著鼓點盤旋而舞，越來越急，如激昂的風、如奔騰的馬，不拘而豪放。周遭笑聲漸止。頃，琵琶又起，胡姬的舞姿再度舒緩了起來。

傅棠梨看得目不轉睛，驚嘆連連，坐的位置全場最佳，那胡姬就在面前起舞，瞧得清清楚楚，胡姬舞到酣暢，傅棠梨跟著來了興致，抬起手，模仿著胡姬的姿態，手指做拈花狀，抬起皓臂，隨著樂聲婉轉盤纏。

還戴著緯帽，面容藏在輕紗之下，神瞧不真切，的聲音輕盈而：“道長，你看看，我學得像不像？”

趙上鈞的結劇烈地滾了一下，他的手握了茶盞，克制著自己急躁的呼吸，低低地吐出一個字：“像。”

傅棠梨發出了一點細微的笑聲，快活又得意。

胡姬瞧見了傅棠梨的作，邁著翩躚的舞步轉到傅棠梨的邊，低下腰，對笑了笑。

傅棠梨不知道是否聽得懂漢話，認真地對道：“你跳得真好看。”

胡姬顯然是聽得懂的，藍的眼睛里流出喜悅的彩，在傅棠梨邊流連不去，應和著傅棠梨的姿態而搖曳旋轉，與傅棠梨形了一高一低、一快一慢的映照。

角落里，有個大漢不知道是不是

喝醉了，站了起來，朝這邊撒過來一把銅板，大聲笑著：“兀那郎，你也不錯，上去，一起給大爺跳一場，大爺給你賞錢。”

這麼說著，他和同座的幾個伙伴一起大笑不已，更有人拍桌好。

傅棠梨暗道不妙，匆忙手：“不可。”

但是沒有抓住趙上鈞。他已然起，大步朝那大漢走去。

那大漢猶在笑：“怎麼，一個道士，還想……”

他這句話沒有說完。

趙上鈞的形如同鬼魅一般閃現在大漢面前，大漢甚至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被一腳踢中當，倒飛了起來，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在半空中翻滾著，“噗通”一下，跌落到酒樓大門外，張口鮮狂噴，搐了兩下，沒了靜，不知死活。

這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酒樓里的食客呆滯了一下，倏然齊齊驚了起來。

那大漢的同伴們被嚇得呆若木，想要起逃跑，卻邁不步子，其中一人厲荏地指著趙上鈞，戰戰兢兢地道：“你這道人，好大膽子，你等著，我報抓你，你死定……”

依舊是話沒有說完。

趙上鈞猛地一腳踹在桌上，一張四方桌兀然橫飛起來，巨大的力道帶著他們掃了出去，撞到墻上，桌子四分五裂，這些人被砸倒在地，哀不絕。

傅棠梨急急起，過去勸阻。

酒樓中食客驚恐萬分，紛紛奪路逃竄，一團，傅棠梨逆著人流，艱難前進，而此時，一個行商模樣的中年男子被旁邊的人撞到了，踉蹌了幾步，差點跌倒，他下意識地手抓了一把，想要支撐住，恰恰抓住了傅棠梨緯帽上的輕紗。

“嘶啦”一下，緯帽掉落下來，出了傅棠梨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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