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指臂上：“這一，是臣遠征南詔時，為土王襲，傷口至骨，臣疼痛難耐，不能握刀，后以布帶捆縛刀柄于掌中，才得斬斷敵首。”

“五郎……”元延帝紅了眼眶，他步履艱難地走到趙上鈞的前，猶豫著，弓下腰，扶住了趙上鈞的肩膀。

他的肩膀那麼厚，元延帝無法掌握住，這讓元延帝更加清楚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早已經不是當年在賴在兄長懷里撒的孩子了，這種知令元延帝悲傷、也令他焦躁。

不知何時天愈沉，大殿之外，暴雨如注，“嘩嘩啦啦”，天籟喧囂，而人聲靜寂，雨水被風打碎末，如同迷離的白霧，從殿門外吹進來，落在千牛衛長戟的鋒刃上，帶著料峭的寒意。

趙上鈞的聲音低了下去，輕輕的，只有他和元延帝兩人可以聽見：“猶記時，臣跳多，屢屢磕，陛下嘗對臣言，若有傷痛，需逐一告知陛下，勿使陛下牽掛不安，及至臣年長，已久不與陛下提及，未知陛下尚記當年否？”

“朕記得。”元延帝拍了拍趙上鈞的肩膀，苦地笑了一下，“你打小子就倔強，跌得頭破流都不和朕明說，只會自己憋著，朕頭疼得很，如今長大了，這個病還是改不了。”

趙上鈞直視元延帝的眼睛，他的目是和的，這一刻，仿佛回到從前：“陛下將臣育人，自對臣呵護備至，是兄、亦是父，臣激涕零，本以此為劍，竭盡所能，為陛下征伐天下，而今思及，固不能也。數年來，臣平定幽州、鄴城、武安諸方叛，南討六詔，北擊胡族，護衛山河安定，拓展疆土千里，臣……對陛下已

經了無虧欠。”

元延帝已經意識到趙上鈞想要說什麼，他茫然地，遲疑地松開了手，這是他的弟弟，他曾經那麼疼這個弟弟，甚至勝過自己的兒子，而如今呢，只剩下這麼一句話，“了無虧欠”。

他心中大慟，忽然又生出后悔之意，試圖挽回，但他的聲音很低，像是自語著，可能不太愿意人聽見：“朕只是憂慮多思，錯怪了你，你何必與朕生分，五郎……五郎，大兄疼了你那麼多年，難道你都忘了嗎？”

“五郎沒有忘。”趙上鈞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回答，這是只有他們兄弟兩人之間才知曉的對話，“可是，五郎的大兄，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他雙掌覆，拱手按于地，彎下了他的腰，低下了他的頭，以首地，拜天子：“臣告退，陛下……珍重。”

兄弟義已盡，愿此生不復再相見。

“不、五郎！”元延帝的手著，再次向趙上鈞去。

而趙上鈞已經站了起來，紫宸殿中的線越來越昏暗，他的面上痕未盡，此刻所有的表都褪去，冰冷而堅，仿佛從塵世的泥污中生出的修羅，但他最后看了元延帝一眼，卻帶了一悲憫。

他退后一步，轉離去，不曾及兄長過來的手。

大殿外的士兵如同退卻的水，擁著，向兩邊分開，為淮王讓出道路。

不，那已經不是淮王了，今日大殿之上，他當眾明言，還虎符，卸兵權、除親王之位，如今不過一介庶民，但依舊無人敢于直視他。

他走出大殿時，腳步似有停頓，側首一顧，在風雨中驚鴻一瞥。

傅棠梨在那里站了太久，手腳已經冰涼，及至此時，與他目相，卻覺指尖發燙，幾乎抖。

然而，只有一瞬間而已，仿佛只是錯覺。

趙上鈞走進了雨中。

他赤著，披散著頭發，高大的軀得筆直，如同一柄剛的、鋒利的劍，永不會彎折，雨水沖刷著他，渾淋淋，臉上的被洗去，不帶毫表，蒼白似雪，而他的眼眸卻是漆黑的，如同夜沉寂。

恢宏的宮城被雨幕所籠蓋，蒙著一層濃煙，似不堪重負，連高聳的重檐歇山頂都模糊了脊梁，變得蕭索起來，抬頭四顧，天與地皆茫茫。

恰如當年。

……

章武二十一年，春，大雨。

兩列金吾衛守護在廣德殿外，披著甲胄，持著長戟，肅穆如同銅像，蹲在屋檐上的脊投下了森而模糊的影子，蒼穹如潑水墨，暗沉沉的，雨水傾瀉而下，幾乎要敲碎宮城的琉璃瓦，“嘩嘩”之聲不絕于耳，喧雜而混。

趙上鈞躺在廊廡的角落里，地上支著一柄傘，半遮住他的，卻擋不住風雨，雨水落下，又濺起，打了他的臉，冰冷徹骨，令他難得很，但他數日高燒不退，此刻渾炙熱如火燒，早已經失去了彈的力氣，只能迷迷糊糊地了一聲：“大兄。”

趙上宣跪在石階下，他了冠帽，以示恭順，晉王殿下姿朗儀，素來斯文，但他此刻渾漉漉的，頭發一綹一綹地在臉頰上，全無儀態。

章武帝邊服侍的王太監走了出來，袖著手，慢條斯理地道：“晉王請回吧，韓王病危，太醫皆侍奉于此，淑妃娘娘憂心如焚，無暇他顧。”他的眼睛往墻角瞟了一下，搖了搖頭，“五皇子多熬幾日吧，一切都待韓王康復再議。”

秦淑妃深得帝心，寵冠六宮，其膝下原本有一對孿生兒，云都公主和韓王，可惜這兩個孩子生而弱，令淑妃日日憂思。

七年前，云都公主三歲，大病垂危，淑妃啼哭不止，恨不得以代，章武帝陪伴左右。彼時，被廢為庶人的馮氏于掖庭宮誕下五皇子，宮人往秦淑妃宮中報章武帝，訊息方至，云都公主氣絕。

秦淑妃認定五皇子克死了云都公主，由是大恨，章武帝亦不喜，多年來對五皇子不聞不問，如今卻逢韓王與五皇子雙雙病重，晉王來求太醫往視，但這個當口上，誰敢去秦淑妃的霉頭呢，若不是章武帝眼下亦在殿中，只怕秦淑妃要人出來把五皇子打死。

王太監說了這一番話，就要進去。

趙上宣大急，不顧地上雨水淋漓，跪行上前，攔住王太監：“公公，五郎病得很重，他撐不下去，父皇命我在長興宮修養，但這和五郎無關，若不能請太醫救治，可否容我將五郎送回晉王府，免得他跟著我苦。”

王太監退后一步，免得污水沾了自己的鞋面，他皮笑不笑的：“晉王對五皇子負有教導之責，怎能令他別離，這事，我可做不了主，晉王不必再說，快回吧。”

“王公公，求求您！”趙上宣心中憂慮，六神無主，眼看弟況危急，而宮中太醫卻悉數被秦貴妃羈留在廣德殿，無人顧及弟，若再遲，恐藥石無救也，他顧不得份，重重地磕下頭去，“求您代為通稟父皇，念在父子骨分上，救救五郎、求求您，和父皇說一聲吧，五郎、五郎他真的等不了。”

“喲。”王太監笑了一下，側避開，“可當不得晉王殿下大禮，我看啊，您別費這工夫了，圣上不會見您的，韓王需要靜養，您小聲著點，可別吵著他了。”

“王公公，我求您了！”趙上宣生文弱，此際無可奈何，只能拼命磕頭，“咚咚”的聲響清晰可聞，從他的額頭涌出來，混合著雨水，把石階染淡淡的紅，然而，他不知疼痛，一下又一下，仿佛王太監不答應，他就要磕死在這廣德殿外。

“大、大兄……”趙上鈞氣上涌，渾發抖，一時間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力氣，咬著牙，撐起，吃力地朝趙上宣爬去，“你……起來，不要、不要求他……”

就在此時，殿中出來一個宮人，滿臉怒容：“何人在外頭喧嘩不休，韓王殿下此刻形勢危急，若驚擾了殿下，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掉？還不快將閑雜人等趕走！”

王太監不敢怠慢，指了指趙上宣，對旁邊的小黃門道：“請晉王速速離去。”

小黃門慣是會捧高踩低的，當即走雨中，拖起趙上宣往外推搡：“別鬧了，快走、快走……”

話音未落，突然有一大力從旁邊撞了過來，小黃門一個踉蹌，跌了個四腳八叉，疼得他“哎呦”大。

原來是趙上鈞，他猛地發力，沖了過來，將小黃門打倒在地，自己先支撐不住，一，仰面倒下。

“五郎！”趙上宣慌慌張張地撲過去，險險地接住了弟弟，一把抱住了。

這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此刻這孩子烏青、臉紅、雙目閉，在他的懷里昏迷過去，他心疼不已，著趙上鈞的臉，想將那臉上的雨水干，口中語無倫次地說些的話，“你別急……沒事，有大兄在，五郎，乖孩子，你再等等……”

王太監皺眉，對殿外的金吾衛吩咐道：“快去，打發他們走。”

金吾衛“喏”了一聲，旋即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趙上宣：“晉王，您請。”

趙上宣被拖住雙臂，抱不住弟弟，眼睜睜地看著趙上鈞無力地落在雨地里，他又氣又急，掙扎著不肯就范：“不，你們不能這樣，我要見父皇！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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