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直直看著姜曦云的雙目，兩人目膠著片刻，忽又品出姜曦云絕非僅僅誤會自己與之爭鋒，而是別有敲打試探，姜曦云神平靜，目卻復雜，泄出心底的弦外之音。

香蘭笑了笑說：“曦姑娘，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你是大學士之，我最初只是個家生奴才的兒。即便姑娘是庶出，可也是錦玉食，金閣銀樓里養的鮮花，我不過是溪澗叢生的野草，單這一件，你我不知差了不知幾重山，姑娘又何須自尋煩惱呢？”

姜曦云一雙眸子平靜看著香蘭，緩緩道：“香蘭姑娘，你貌多才，又何必如此自謙。”神淡然，卻有咄咄人之勢。

香蘭往后退了一步，垂了眼簾，意有所指道：“曦姑娘，丫鬟們還都在呢，你素來是個天真爛漫、可親討喜的孩兒，太太格外喜歡你。”

姜曦云一怔，立刻明白香蘭這是在警告收斂些，展眼一看，只見卻有幾個丫鬟在不遠收拾殘席，譚華正站在亭子里，時不時往這里看一眼。的氣勢不知怎的弱了下去，亦往后退了半步，道：“我與表舅母也確實投緣。”

忽聽林錦樓喊了一聲道：“還在哪兒愣著干什麼，不知道爺等伺候呢麼？”

香蘭一激靈，扭頭看見林錦樓正站在曲徑盡頭，便對姜曦云道：“大爺喚我，就此告辭了。”說完便轉離去。

姜曦云轉開頭，只見香蘭提了子，小跑到林錦樓跟前，林錦樓拔就走，走幾步又停下來不知問了些什麼，香蘭從袖里出個東西，林錦樓拿過來，展開瓔珞五彩繩便套在的脖子上，姜曦云凝神去。只見那東西正是方才的玉蘭墜子。林錦樓又說了幾句，香蘭只垂著頭聽著，林錦樓轉走幾步回頭看看，似是嫌香蘭走得慢。一把拉了的手腕，大步的去了。

微風又起，只是這一遭吹在臉上，只讓姜曦云覺著燥惱，若晴走過來，抻著脖子看了看，見林錦樓的影早已消失了，便輕聲道：“姑娘，咱們回罷？”

姜曦云長長出了一口氣，此時只覺得疲力盡。一陣憋屈從心里涌出來，悄悄用袖子掩面，將眼角的淚拭了，同若晴一并去了。

夢芳院，姜母住的正房門窗閉。屋中只剩姜母、姜翡云和姜曦云三人。姜母咳嗽愈發厲害，姜翡云忙在一旁伺候順氣，姜曦云正跪在地上，低低垂著頭。

姜母咳嗽一回，面上早已涕淚橫流，姜翡云用帕子替臉，姜母一把推開。著手指著姜曦云道：“你個給家門抹黑的混賬東西，誰讓你寫詩作弊，誰又讓你去找林錦樓的小妾！”

姜曦云神木然，道：“孫知錯了。”

姜母眼淚簌簌滾下來，了一回氣，道：“寫詩也就罷了。子無才便是德，調弄風月的東西不通也算不得錯，只是那小妾是什麼東西！奴才種子出，任憑再也不過是個玩意兒。你什麼份，什麼份。你竟上趕著去找，給你提鞋都不配！”

姜曦云頓了頓道：“不生得，也確實有才華，絕非一般的小妾可比，實話說，孫還有些欽佩。”

姜母冷笑道：“你怕了了？”

姜曦云朗聲道：“我怎會怕？任千伶百俐，手段了得，也終究是個上不得高臺盤的妾！”

姜母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曦丫兒，你素來是個最伶俐穩重的，怎麼今兒個竟如此沉不住氣？”

姜翡云連忙端來一盞茶，服侍姜母吃了一口，道：“祖母消消氣，五妹妹也是一時沒忍住方才發作了，今日林四姑娘和譚氏確實太落人臉面，那個陳香蘭又從中充了好人，著實讓人氣惱。”又聲細語對姜曦云道：“大姐姐跟你個底，你這個事，九九是了的，聽說林家正合適的呢。妹妹你也太心急了，陳香蘭又如何，日后還能漫得過你去？嫁進來再慢慢收拾了便是。”

姜母又用力咳嗽一聲，姜翡云連忙捧來痰盒，姜母吐了痰，又吃了一口茶漱口，方才道：“凡事都有長輩出頭做主，還不到你親自去口舌。你莫要忘了，祖母還在呢，莫非是個擺設不？林家縱是個高門第，我也不能讓他們委屈了你！只是你獨自去找陳香蘭是大大的不該，萬一傳到林錦樓耳朵里，林家豈不是認為你不賢良？”

姜曦云臉上慢慢現出苦笑，膝蓋往前蹭了幾步，上前握住姜母的手，道：“祖母，孫兒知道你疼我，只是如今這個形，我縱有千萬的委屈，也還是要嫁進來的。”

姜母一怔，心里也發沉，繃著臉道：“嫁到林家就讓你如此委屈麼？”

“不，我不委屈。”姜曦云神冷靜道，“咱們這樣的人家，能讓林家看中，決計是高攀了，況林錦樓乃人中豪杰，年輕有為，難得他這個年紀，膝下連個庶子庶都沒有，后院里只一個寵妾，祖母起先選的人家，都比不得林家，不是麼？”

姜翡云忍不住開口道：“既如此，那你怎麼還......”

姜曦云深吸了一口氣，道：“起先我只以為表舅母因為林錦樓寵妾，唯恐日后鬧出寵妾滅妻的丑事，才相中我，日后我嫁進來把宅里的事料理周全。后來我才漸漸發覺不對，林錦樓事事抬舉陳香蘭，表舅母雖不喜，竟也未曾反對！原本我只道是不愿違拗兒子，后來聽暢春堂里的丫鬟春菱說，似是陳香蘭于表舅母有救命之恩！”

姜母和姜翡云一驚，異口同聲道：“什麼？”

姜曦云搖搖頭道：“事究竟如何，那個春菱的也不得而知了。只是這幾次三番的事故，我便知曉，原來林家對我屬意，并非單只讓我治住陳香蘭，而是讓我容得下！陳香蘭生得貌，手段了得，竟有林二和林四姑娘兩個刺頭為其張目。綺姐姐也對滿口稱贊，更勿論林錦樓竟為了把姬妾都遣散了，至今還留宿在正房里。祖母，日后我嫁進來。興許便只能做個傀儡，做個擺設！”

姜母同姜翡云心神劇震，二人皆說不出話。

姜曦云言語哽咽道：“我知道祖母疼我，事事想要為我料理周全，只是如今勢比人強，林家我又不得不嫁，難不日后嫁了人，也時時抬出娘家來撐腰不？況我心里也不服，憑什麼？憑什麼議親之前就得認命，日后甘心愿去做那個傀儡。那個擺設！”

姜曦云神陡然堅決，雙眸明亮如燃燒的燭火：“人非草木，哪個子不愿夫唱婦隨，錦瑟和鳴，又何必故作清高。佯裝賢良，林家是希冀我做個賢惠大度的妻，對上孝父母，伺候夫君，對下照拂妾室，看顧庶子庶，一生錦玉食。看著丈夫左擁右抱，寵姨娘，在宅里熬白了頭。縱為了家族前程我不得已為之，我也......不甘心！”

屋中兩人目瞪口呆，姜翡云結結道：“五......五妹妹，這話只好關起門來在屋里說說。說出去可就打了！”

姜曦云淚滴下來道：“兒家在世上活得太艱難了，家里看著這樁婚事風，可里面甘苦自知，我好的時候，家里跟著沾。日后我有委屈，便只好一個人往肚里咽了，祖母是疼我，可誰能管我一輩子呢？家里生我養我，如今該出一份力我自然責無旁貸，只是不該如此坐以待斃，方才林錦樓把那個玉蘭墜子給陳香蘭的時候我就已定主意了，趁著婚事還未訂下，我怎麼也要為自己掙一掙，故而我去找陳香蘭，幾次三番蓋我一頭，必是心里也存了敵對之意，把我這番話告訴林錦樓，正好可以瞧瞧他的態度。林家對這親事也八是認了的，所以也該敲打林錦樓，倘若真心想要結這門親，就不該把小妾舉到這樣的地步，日后該擺出個姿態來。我們姜家雖是有求于他們，可也不是可任意圓扁的。這門親事再如何難得，也不該把自己地位放得太賤才是！”

姜母著出手，將姜曦云拉起來到懷里，哽咽道：“好，好孩子，你這樣勇敢果決，不輸個男子了，祖母豁出老命去，也得給你做這一回臉。你說得是，憑什麼咱們要退到如此地步，事未定，總要先爭一爭的。”

姜翡云遲疑道：“倘若......倘若爭不呢？”

“那我也就認命了！”姜曦云靠在姜母懷，眼中一片清明，“只是不試一試就退讓，要我如何甘心！他林家是尊貴，我們也有求于人，可姜家的兒，也不該就這樣自輕！”

正房外，清芬躲在簾子后頭探頭探腦，見門口有流蘇和若晴兩個丫鬟守著，只好轉回來，姜丹云正坐在外間的炕上，拿著靶鏡懶洋洋的照著自己，清芬在耳邊低聲道：“門口有人守著呢，說什麼聽不到。”

姜丹云冷笑道：“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防著我跟防賊似的，有什麼用？今兒還不是讓人家打了臉？屋里說什麼我還不樂意聽了，走，咱們出去逛逛。”言罷起，帶著清芬出去了，想了想，林家也無甚好去的，倒是今日譚華排揎了姜曦云一回，反倒暗暗的給出一口氣，便往康壽居去了。不在話下。

話說這兩人剛走，夢芳院正房外便傳來敲門聲，流蘇在門口道：“老太太，林大爺差人送東西來了。”

眾人聽了慌忙將眼淚拭了，整理儀容發飾，拽平角，姜母忙道：“快請！”門一開，春菱帶了兩個小丫頭子走了進來，手里都捧著料子。春菱先滿面春風的問好，又道：“大爺一回去就先吩咐把禮給夢芳院送來，這兩匹緞子是給姨老太太裁裳的，這三匹是給三位姑娘的，另還有兩匹，是給沒來林家的那兩個姐兒。”把東西放在桌上，又捧出一個掐琺瑯小盒，遞上前道：“這是戒指，單只五姑娘有，旁人可不曾有呢！”

姜母接過來，打開一瞧，只見是個赤金鑲珠的戒指。珠圓潤，極有文采。姜母笑著遞與姜曦云，道：“快瞧瞧，這可是個好東西了。”

春菱忙接話道：“可不是。大爺出手雖闊綽，可這樣的好東西可不是尋常人就能讓他送出手去的。”

姜母心里好過了些，淡淡的笑開了，又一疊聲命人給春菱打賞。姜曦云將人親自送到門外，將眾人回避了，輕聲問：“大表哥回去怎樣了？”

春菱道：“沒怎樣，吩咐了香蘭幾句便往前面去了，又吩咐讓張太醫再來一趟。”

姜曦云奇道：“張太醫？府上誰病了？”

春菱道：“嗐，沒人病，就是香蘭。總不見喜，大爺就專門請了個太醫給瞧瞧，藥吃了幾十副都沒靜，大爺不耐煩了，要把太醫請來再換個方子吃吃看。”

姜曦云擰的眉頭方才舒展開。拍了拍春菱的肩膀道：“我知道了，還得謝謝你，倘若不是你說要做護膝，我也做不了那麼討巧的東西。”說著從袖里掏出一封紅包給。

春菱笑道：“我也只是順這麼一提，是姑娘冰雪聰明罷了。”又悄悄把紅包推了回去。

姜曦云笑道：“別見外，日后有的是地方要仰仗你呢。”

春菱聽了方才將紅包收下，笑道：“姑娘不愧是大家出的。行事就是大氣，比不那些小鼻子小眼睛出來的，跟著姑娘辦事，我心里頭痛快。”說罷方才帶了人走了。

回到暢春堂，春菱回過書染，將要進屋時。只聽屋畫扇道：“春菱姐呢？剛剛找，讓把兩盒鮮果子以大爺之名給太太那屋送去，這可是個巧宗，太太歡喜了還指不定賞下來什麼呢。”

小鵑嗤笑一聲道：“你找？方才剛搶了靈清的活計，領了尺頭狗顛兒似的給夢芳院送去了。人家如今是‘在曹營心在漢’。打算攀高枝兒去了！”

靈清嘆了一聲道：“也不知想什麼，姨待好，面的活兒大都讓去，還天嘀嘀咕咕的。要我是主子，見這副德行，早給趕出去了。”

靈素道：“心里不痛快唄，原先多風，簡直連姨的主都能做了，如今誰還拿說的話當令箭。”

春菱氣得滿臉通紅，用力一掀簾子跺著腳進了屋，屋中頓時靜下來。春菱冷笑著環視屋中之人，眾人皆不理睬，只埋頭做事，連原先能同說兩句的雪凝也不吭聲了，只用小銀鑷子剔核桃。

春菱沉著臉回到里屋，先前同哪個丫鬟拌，只要一甩手鬧子，香蘭皆會從中調停，好言相勸，只是后來香蘭便不再管了，只由書染料理，讓沒白了好幾頓教訓。漸漸明白，香蘭已不是當初那個初進林家戰戰兢兢又心灰意冷的小孩兒了——真個兒了自己頭上的主子，只是自己卻再難彎下這個腰。

香蘭雖說打賞從不虧待，也常找拉拉家常，可這一套瞧著無非都是惺惺作態，倘若真念及舊，就該知道心里圖的是什麼，合該讓統領大小事務，憑什麼讓小鵑之流爬到頭上！

直到姜家來了，方才看到指。姜曦云出名門，甜可人，厚道老實，對從來都是甜甜的一汪笑，打賞給的極，又說笑話逗趣，尤其邊的丫鬟，也遠比小鵑、畫扇之輩討喜得多，對總是一口一個“姐姐”的喊著，漸漸的同姜家走得近了，還同雪凝和幾個小丫頭子說姜曦云有多好。

孰料書染得知大怒，罰頂著水盆在廊底下站了一下午，來來往往的小丫頭無不指指點點的，連雪凝自此也遠了。這事乃奇恥大辱，自此后索愈發投靠了姜曦云——眾人皆知，姜曦云是秦氏看好的兒媳婦，良禽自然擇木而息，待日后姜曦云嫁進來當家做主，升為親近心腹丫鬟，便要好生整治書染、小鵑幾個，讓們都好好瞧瞧！

春菱這邊如何暫且不提，卻說譚華忙了半日方才回康壽居，進屋瞧見林錦軒正在書案前寫大字，便道：“二爺別總站著，寫一時坐一時，回頭熬神，晚上該睡不好了。”

林錦軒笑道：“我哪里這般沒用了，你過來看看，這幾個字哪個好。”又問詩社之事。

譚華皺了眉道：“別提了。都讓姜家來的小蹄子敗了興。”口中一長一短跟林錦軒說了，又道：“大哥真要同姜家結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