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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無風的西州城被照得一片黃澄澄、暖洋洋,頗有春三月的溫暖氣象,而西州都護府外面的大街上,更是有了幾分盛夏的燥熱——統共一萬來人的小城,至有一半人涌到了這裡,把一條原本還算寬闊的大街得水泄不通。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過節般的興,年輕些的子不敢太往人羣中去,便圍在一嘰嘰喳喳議論不停,不時發出一陣陣清脆的笑聲,手靈巧的孩們爬上了都護府對面的高牆,踮腳往對面院子裡看,尖聲發佈著最新消息,而那些強力壯的好事者便力往前去。?
只是都護府的門口,差役們橫眉怒目的臉和不時揮起的棒,頓時將衆人的腳步牢牢擋住,差役們的後,平日敞開的柵欄大門也早已合得嚴嚴實實,只有數人會在被盤問幾句後放門去,有打扮面的員、鄉紳,也有舉止斯文的學子,只是當一個頭發凌、上裹著件破舊袍子的年輕人也被放進去後,有人便鼓譟起來,“爲何那人進得,我等便進不得?”?
一個差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能給牛羊治病麼?你能分辨牛犢的牙口品類麼?沒看見長史的告示?除了本案相關的鄉紳學子,牛羊販子醫之流也能進府聽案,若不是便給我滾遠點”?
高牆上,有小孩尖聲道,“出來啦”人羣譁然一聲,隨即慢慢安靜了下來。?
都護府大院裡,正廳臺階上擺放著一張高案,臺階下則雁翅排開站了十幾名差役,挑頭的正是白三,阿靜靜的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而院子兩側,一側搭起了帳簾,簾坐著都護府的員們,另一側則站了幾十名被允許進府觀案的民衆,多是張二的族人和喬六的同窗,各自聚做一堆,也頗有幾個牛羊販子和醫,零散的站在兩堆人中間。?
穿墨綠襴袍的裴行儉神沉靜的走出正廳,在案幾後坐了下來,目在院諸人臉上緩緩掃過,不人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一個平和的聲音隨即在院子裡響起,“將人帶上來”?
聲音還未落下,都護府大堂側廳的窗邊人影微,麴崇裕悠然的坐了下來。從支起的窗櫺下,只能看見裴行儉的半邊影,院中的形卻是一目瞭然,眼見穿著一錦袍的張二被差役帶了上來,大喇喇的站在那裡,他的角頓時彎了一個愜意的弧度,“看來這張二倒是不用咱們心了。”?
王君孟站在他的後,點頭笑道,“正是,雖然裴守約的那幾個庶僕把人看得牢實,可張二是何等人?敦煌張氏的嫡支子弟,便算不些,也不是尋常人惹得起的裴守約想嚇他,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彷彿爲了印證兩人的話,院子裡的張二在聽到“堂下報名”的慣例問話時,傲然揚頭看著裴行儉,語氣裡沒有一恭敬,“啓稟堂上,某,高昌縣,尚賢鄉,武騎尉張山遠是也。”?
裴行儉神平靜的看著他,臉上慢慢出了溫和的笑容,“原來是張騎尉。來人,看座。”?
院子裡,幾個打扮面的張氏族人相視一眼,臉上不都顯出了幾分得意,還算這個長史識相十幾士子模樣的年輕人則是愕然之後,便出憤憤之——這一案等了這麼許久終於開堂了,沒想到這新來的裴長史卻也是個欺怕?
帷帳裡的都護府員有的有些意外,有的則搖頭笑了起來,朱闕便低聲嘟囔了一聲,“如此一來,還怎麼審”?
張二呵呵一笑,抱了抱拳,“多謝長史”在搬來的高椅上端坐下來,目左右一掃,飛揚之溢於言表。?
都護府外,有眼尖之人隔著柵欄門看得清楚,便道,“那姓張的坐下了”?
“譁”的一聲議論聲頓時在人羣中響了起來,張二喬六爭牛之案,雖然不似那竊牛飛賊鬧得滿城風雨,但經過昨日的告示後,也已是無人不知,衆人更是好奇此案跟竊牛的怪賊有何關係:此案十分明白,張二家中的那二十頭牛犢多半便是喬六的,去年並無牛瘟,好好的一羣牛犢怎麼可能全死了?只是敦煌張氏勢大,張二又是勳,都護府裡無人願意爲了一個白的學子得罪張家罷了。而新來的這位裴長史,寧可自家吃虧也要擔下節流之事,又有神算之,大概是個清明的。卻沒想到,此刻還未開審,他就已然對張家人另眼相待了?
一時滿街的人羣中,失的嘆息、鄙夷的冷笑,可聞。?
都護府的院子裡,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不急不緩,“今日請張騎尉來此,原是有一事需張騎尉前來分解。生員喬其雨有訴雲,他赴長安趕考,家中牛羣託予騎尉看顧,約定一年之後,所得牛犢對半而分,如今張騎尉卻不遵前約,吞沒了他家牛犢二十頭,反而向他索要一年放牧所得,不知張騎尉對此作何解釋?”?
張二坐著叉了叉手,“啓稟長史,那喬六分明是賴賬不,便來污衊於我我念舅甥之,盡心盡力幫他看護牛羣,只是去年天時不好,牛犢無一活,與我有何干系?既然無牛犢可付,他原該付三頭母牛給我以做看牛之資,他卻看中了我今年春天新買的一羣牛犢,非說全是他家的,此等貪婪無行、誣告長輩之人,長史正該將他罪上加罪,流放千里纔是”?
話音未落,一位士子便怒道,“胡說,分明是你見喬六落第、父親又病了,明知他等著賣牛以還來回盤纏和藥費,卻故意乘火打劫世上怎會有你這樣黑心的長輩?”?
張二“騰”的一聲便站了起來,戟指罵道,“哪裡來的小混賬,也敢在公堂上當面誣賴於我”?
那士子還要回,站在堂下的白三已踏上一步,厲聲喝道,“肅靜”他聲如洪鐘,頓時把滿院子人都唬了一跳。?
裴行儉神不悅道,“張騎尉,此乃公堂,你若不想坐,那便撤座”?
張二怔了一下,抗聲道,“是那小兒郎污衊於我”?
裴行儉並不接話,只淡淡的道,“撤座”?
有衙役上來便搬走了高凳,張二頓時呆住了,那羣士子則各個臉上出了笑容,誰知裴行儉又道,“來人,把適才胡言之人轟出去”?
兩個差役走上前來,不由分說便把剛纔發話的年輕人推出門去,又“咣”的一聲關上了柵欄門。?
裴行儉冷冷的看了下面一眼,“誰再說嚷,休怪我不客氣”?
院子裡立時變得肅靜起來,士子們和張氏族人相互瞪了幾眼,臉上都有些忿然,卻也不敢再開口。?
窗下的麴崇裕手指撐著下頜,微笑著點頭,“各打五十大板,這一招,倒也漂亮”?
王君孟卻“哼”了一聲,“我倒想看看,他怎麼能把張二定做是竊牛之賊張二何等份,說他竊牛,誰肯相信?那些牛犢分明就是喬六的,此事尚賢鄉人人心中有數,只是無人敢得罪張家,出來替喬六說話罷了難不,他還真敢對張二上刑?”?
麴崇裕輕輕的一笑,“若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王君孟瞟了站在堂下的幾個差役,也笑了起來,“正是,今日只要裴守約敢刑,哪怕只打十杖,有老黑在,那張二便休想活著出這院門屆時不知敦煌張氏肯不肯忍這口氣,放過這位裴長史”?
眼見院子裡已徹底肅靜下來,裴行儉才重新開口,“張騎尉,依你之言,這二十頭牛犢絕不是你家外甥喬六的,可是如此?”?
張二站在那裡正有些不自在,聞言忙用力點頭,“自是如此”?
裴行儉問道,“不知這二十頭牛犢,卻又是從何而來?”?
張二了脯,傲然道,“不過是去年深秋時有突厥牧民經過我鄉,我見他所牧牛犢甚好,便買了二十頭我鄉的保長、里正,還有鄉鄰均可作證”?
裴行儉點點頭,“把幾位也帶上來。”?
沒過片刻,裴行儉的幾位庶僕便分別帶著幾個鄉紳模樣的人走了上來,幾人都是衫整潔、氣紅潤,互相見了都點頭示意,又向張二笑了笑。張二心裡頓時踏實了下來。?
裴行儉按例又問過了幾人的名字份,便微笑著問道,“適才張騎尉有言,他去年秋日在突厥牧民手裡買了二十頭牛犢,不知爾等可知此事?”?
幾人前日突然被差役從家裡帶走,本來還有些慌,但到了府衙,卻並未獄,而是分別單一室,吃喝用度半點不缺,此時又見裴行儉問得客氣,也都紛紛笑著點頭,“正是正是這些牛犢都是張騎尉從突厥牧民手中所買。”這西州的牛羊買賣都要訂立市券的,唯有從突厥牧民手中購買,是無人可查,無券可查,府也奈何不得。?
裴行儉笑容裡出了幾分輕鬆,“好,按我朝律例,三人以上爲證者,則可爲定論,如此甚好,也不必再麻煩審理了。”?
張二笑得都咧開了,“長史果然明察秋毫”?
士子們相視一眼,都有些難以置信——連原告問都未問一句,這位長史居然就要結案了?有人忍不住便狠狠的“呸”了一聲。一旁的張氏族人自是相視而笑,而另外幾個牛販醫之流,臉上都出了幾分鄙夷無聊的神——早知是這樣走一番過場,他們來看這熱鬧作甚一個著破舊的年輕人更是大大的打了個哈欠。?
裴行儉卻恍若不聞,揚聲道,“來人,拿筆墨紙硯來”隨即便看向張二,笑得和煦之極,“既然要結案,還勞煩騎尉將購買牛犢的經過寫下來,何時何地向何人購買,花了多錢帛,此人大致年貌名字,寫好之後,按下手印,此案便了。”?
有雜役果然便擡了案幾過來,又在上面放了筆墨紙硯,張二笑嘻嘻的手拿了筆,略一思量,刷刷刷的寫了起來。?
簾帷裡,都護府的員都是相視苦笑——若讓他們斷案,結果大約也不會相差多,卻絕不會如此草率,如今了這麼多人進來觀看斷案,外面大街還圍了那麼多人結果不但竊牛賊影子都沒見,爭牛案也是草草了結,如此一來,莫說裴長史,便是他們出去也要被人指脊樑骨?
側廳裡,王君孟已忍不住哈哈大笑,“玉郎,此人竟然如此草包,倒是浪費了我等那般安排”麴崇裕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眼見張二已寫完供狀,按下手印,他臉一變,猛的站了起來,“不好”?
王君孟嚇了一跳,看著麴崇裕已然有些發青的臉,“怎麼了?”?
麴崇裕咬牙看著院子裡張二那張得意洋洋的笑臉,跺腳道,“這蠢貨上了裴守約的當”?
王君孟愕然看了看院子裡的張二,又看了看麴崇裕,實在不明白他怎麼上了當。?
裴行儉此時已然將張二的供狀拿在手裡,上下仔細看了一眼,笑容更是暖若春,“有勞張騎尉了請一邊退下,稍待片刻便好,白三,你快去把凳子搬來,伺候好騎尉。”?
那些士子頓時再也抑不住,嗡嗡的議論起來,各個神都有些憤恨。裴行儉臉頓時一冷,“誰再敢胡說話,莫怨本判你一個藐視公堂”?
停頓了片刻,裴行儉纔看向適才說要作證的那幾位鄉紳,臉上重新出了笑容,“諸位都是親眼看見了張騎尉買牛,不知如今可還記得當時之事?”?
那幾人忙都點頭,“自然記得。”?
裴行儉呵呵笑道,“當真都記得?果真都是好記。”?
幾人也都笑著點頭,有一個便道,“那是……”裴行儉卻立時道,“不必說了”隨即便笑的道,“來人,把這幾位鄉紳帶下去,讓他們分別把事經過寫下來,那張騎尉是在何時何地買牛,價格幾何,賣牛之人相貌如何,年紀幾許,逐一寫個清楚,在供狀按下手印再帶回堂上”?
那幾人頓時有些愕然,裴行儉滿面笑容,和醇厚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迴盪在院子裡,“諸位不必擔心,你們既然都記得清楚,下去寫明白便是,只要各位的供詞與張騎尉大致無甚出,那論理減盜牛一等,該杖一百、徒一年的僞詐之罪,自然也不會落到各位上。”?
衆人的臉頓時都變了。此事張二自是早便託人暗示過,當時他們也一口答應了下來,可前日那差役們來得突然,幾個人又都是分開照看的,這細枝末節的東西,哪有機會去相互對證?難道就這樣編一通,胡寫下來?可這位長史話裡的意思分明是:若是對不上,那便是僞詐之罪?
張二眼睛一瞪,立刻便要站起來,卻覺得肩頭一沉,又狠狠的跌坐了回去。?
白三郎低頭盯著他冷笑道,“長史吩咐你坐下,不得開口,你最好聽話,不然,我白三的拳頭可不認得什麼騎尉不騎尉”?
張二張了張,看著頭頂上那雙兇畢的眼睛,覺到肩上那鐵爪般的力道,到底還是不敢再有異,臉頓時便有些灰了。?
他這模樣,落院中幾個證人眼裡,衆人心裡不由更是一冷,間明白此事只怕難以善了。當初應了張二此事之時,原想著不過到公堂走個過場,賣個人,誰知事會突然急轉直下到如此地步?難不真爲他,挨那一百杖,流放上一年??
有人略機靈些,立刻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道,“上明鑑小的只是聽張二說過此事,並未親眼目睹,因此也不知裡究竟如何,適才一時糊塗應了上,是小的不是,上恕罪”?
他這一開頭,餘下之人哪裡還敢猶豫,紛紛跪倒磕頭,只道並未見過此事,無法作證,只求上饒恕。?
裴行儉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笑容,轉頭看向張二,“張騎尉,你看這如何是好?難不還得讓差役立時去貴鄉重尋證人?”?
張二再是遲鈍,此時也知道事不妙,就算自己此時再提出證人來,也來不及再對口供,想了想只能站了起來,冷冷道,“此事原是某的不是,事隔數月,這些鄉鄰記不清了也是有的,只是牛犢的確是某從牧人手中所買,與那喬六絕無關係”?
裴行儉笑道,“好有你此言,本便放心了。”說著轉頭看向院中,“你們誰是保長,誰是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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