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呢？之後如何了？”

琉璃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麴崇裕。

麴崇裕很想捂住額頭嘆口氣，又想眼睛好確信自己有沒有看錯——自己面前的這雙眼睛裡分明滿滿的全是好奇和興，卻沒有半點應有的擔憂或恐懼，這個婦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他停了停，還是儘量簡潔的道，“突厥人以爲中伏，自己先了，兵敗如山，蘇將軍率領咱們一路追殺了二十里，大獲全勝。”看了琉璃一眼，又淡淡的補了一句，“斬首一千五百級，橫遍野，那斬下的頭顱堆了小山，腥味幾裡外便能聞到。”

眼前的子卻恍若不聞，只是長長的出了一口，神有些恍惚的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封，低聲嘟囔了兩句，聽著似乎是，“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麴崇裕終於忍不住手了眉心，因爲裴守約的鄭重託付，他在登門拜訪之前便打疊了百般言辭準備安住這婦人，卻怎麼也料不到除了聽說裴守約要留在軍倉協助調度事宜之時，略微驚訝了片刻，在其餘的事上，反應都古怪得令人難以置信：聽聞蘇定方立了軍功，沒問一句自己的義父和夫君可曾遇上危險或是得了何種嘉獎，反而是興致的追問著備戰作戰的所有細枝末節！什麼“之後呢”，當自己是寺院裡登臺俗講的和尚麼？什麼“原來如此”，彷彿還曾聽說過別的說法！真真是，不可理喻！

琉璃此時心裡卻全都是驚歎，五百鐵騎破突厥，原來打的是敵深、故佈疑陣、連夜襲，難怪幾百人馬便能將兩萬突厥騎兵追殺出二十里地去，果然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半晌才猛的回過神，擡頭看見麴崇裕疑的眼神，心裡一驚，忙道，“不知如今義父和守約他們可還安好？軍營那邊一切都還妥當？”

麴崇裕不由大大的鬆了口氣，點頭道，“蘇將軍和裴長史一切都好，如今總管有令，三路唐軍已會兵一，四面結陣，緩緩而行，應是十分穩妥。裴長史還道，請夫人不必擔心，如今不但輜重都置於軍陣之中，軍倉也有重兵把守，他只協助一些調度事宜，並無危險，且突厥人連敗之後，已西退了數百里，西州亦不會被戰火波及。”

四面結陣，果然是用上這種笨法子了麼？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深深的嘆了口氣。

麴崇裕皺起眉頭看了一眼，不知爲何又突然悶悶不樂起來，難不是從自己這三言兩語裡便看出如今形勢不妙？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夫人爲何嘆息？莫非是覺得有何不妥？”

琉璃有些驚奇的看了他一眼，這麼簡單的事他會看不出來？唐軍是來平叛的，又不是來視察邊疆的，結這樣一個方方正正的挪碉堡，自己當然不會有什麼傷亡，可阿史那賀魯是傻的麼？突厥人又無須守城佔地，他會呆在那裡等著你去打？唐軍如此挪上兩個月，不用打仗，耗盡糧草直接回長安便是！的語氣裡不由帶上了幾分譏諷，“世子，守株待兔，能打著狼麼？”

麴崇裕口一窒，這比喻當真是……切的得！可這與他有什麼干係？沉默片刻，他還是低頭喝了口水，換了話頭，“庫狄夫人，崇裕今日登門還有一事相求。裴長史臨行前道，自明年起，西州人所賦稅，可用白疊布來代替絹綢。過幾日都護府便會發出政令，如今工坊裡也已趕製出上百套軋車與彈弓，我會遣差役和府兵將這些件隨政令分發到西州各鄉的村正家中，夫人若是有暇，崇裕斗膽請夫人去幾鄉中，授教丁婦們一二。”

琉璃納悶的看著他，這到底又是在唱哪一齣？用軋車、彈弓這種簡單的事也需要去傳道解？

麴崇裕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垂眸看著眼前的銀盃，淡淡的道，“西州雖然早有白疊布，然百年以來，多爲坊所出，庶民不過偶爾爲之，如今賦稅中以白疊布代替綢，於西州農戶，乃是關乎生計的大事，只怕會猶疑不決。裴長史素有威，若由夫人出面親自示範，西州子民則多半能打消疑慮。長史如今有些擔憂，明年西州或許要多租調。”

也就是說，要扮演親民的家夫人，鼓勵大家接新生事？明年……若此戰拖延下去，依稀記得裴行儉說過，西州都護府的家底此次幾乎已全部掏空，明年的賦稅很有可能不得不加重！琉璃點了點頭，“世子儘管安排便是。”

這回答痛快得出乎麴崇裕的預料，他不由狐疑的看了琉璃一眼，見一臉坦然，這才放下心來。一時又覺得這位庫狄氏風格之飄忽，真真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想到此，眼角忍不住再次掃了掃牆上那古怪的羊頭銅燈，屏風上那宛如真人的仕圖畫，還有莫名其妙在瓶中的枯枝，只覺樣樣刺眼，一刻都不想多呆下去，站起來微微欠，“多謝夫人諒，等崇裕安排妥當了，自會遣人來接夫人。”

琉璃也暗自鬆了口氣，難得今日這位麴世子居然從頭到尾都態度溫和，雖然時不時目狐疑，好歹沒冷嘲熱諷。笑著起回了一禮，“應當多謝世子纔是，守約的行囊我今夜便會收拾出來，明晨送到都護府中，還要煩勞世子遣人相送。”

兩人禮數週全的客套了幾句，琉璃便將他送到堂屋門口，眼見麴崇裕已走到院中，握手中的信，剛想轉回去，卻見院門外說說笑笑的走進兩人，其中一個擡頭看見琉璃，滿臉笑容的大聲了一聲“姊姊”，隨即目便在麴崇裕的上轉了幾圈。

琉璃怔了一下，只得往前迎了幾步，對著垂眸退了一步的柳如月笑道，“今日又勞煩柳娘子了。”轉頭對麴崇裕道，“世子，這是我家妹子三娘。”又對眼睛滾碌碌轉的雲伊道，“三娘，這是西州都護府麴都護的世子。”

阿史那雲伊笑嘻嘻的行了一禮，“見過世子。”作倒還中規中矩，語氣卻顯然太過輕快了一些。柳如月心裡早已暗暗苦，跟著雲伊行了一禮，又默不作聲的退了一步。

麴崇裕早已看清了雲伊的容貌，聽得琉璃這麼一說，倒也沒大往心裡去，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正要邁步，雲伊已笑著問琉璃，“姊姊，世子來家中做客，咱們不用留他用飯麼？”

琉璃一怔，想了想只能解釋道，“世子是從軍營捎了姊夫的家書和口信過來，待姊夫歸家時，咱們再請世子來用飯不遲。”

雲伊眼睛頓時一亮，急切擡頭看向麴崇裕，“你是剛從軍營回來麼？軍營那邊況如何，唐軍可是殺了賀魯那賊子？”

這位怎麼也是個關心戰事勝負超過關心家人安危的？麴崇裕愣了一下才道，“前方戰事還算大致順遂，只是若要一舉擒拿賊首，大約還要等待時機。”

嗯？他說了這一串，意思到底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雲伊困的眨了眨眼睛，還要開口，琉璃上前一把攜住了的手，“世子剛從軍營回來，旅途疲憊，咱們不好再打擾，回頭姊姊再尋人細問一番可好。”

雲伊的臉上頓時出了幾分失之，悶悶的點了點頭。

麴崇裕的目在上轉了一圈，又看了看琉璃，心中的狐疑不由更甚，這位子的相貌雖然和琉璃略有相似之，但禮數言談，竟全然不似長安子，連西州的普通人家也不會教出如此口無遮攔的兒，可看的氣派，卻又不似小家碧玉，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他目又在柳如月上停了一停，心中冷哼了一聲，卻也懶得計較，只是向琉璃欠了欠，“崇裕這便告辭，夫人若有事吩咐，遣人去都護府或寒舍知會一聲便是。”說完轉便走了出去。

雲伊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走出門去，便忍不住對琉璃低聲抱怨道，“這位郎君人長得倒俊，怎麼說話卻與對面那賣綢緞的阿嬸似的，半日也無句痛快話，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的聲音並不算大，只是麴崇裕耳目靈敏，他正邁出門檻的右腳在門上差點絆了一下，忙直腰桿，若無其事的邁步出去，心頭對這位三孃的份頓時再無一懷疑：果然是與庫狄氏一家的，多半是嫡親的姊妹！

琉璃忙拉了雲伊進門，待門簾落下，才忍不住大笑起來。雲伊奇道，“姊姊笑什麼？我難道又說錯話了？”

柳如月跟著走了進來，掩笑道，“雲伊自然不曾說錯什麼？你今日這話，原是說得再對也不過！”

雲伊頓時鬆了口氣，拍拍口也笑了起來。

琉璃手裡拿著裴行儉的信，多有些心神不寧，柳如月目在手上一轉，便對雲伊笑道，“你昨日不是畫了梅花麼，可否帶我去看一看？”

雲伊忙點頭，“你跟我來！”拉著柳如月便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琉璃這才坐了下來，拆開信封，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裴行儉的信並不長，只是簡單提了句蘇定方立了戰功，只是如今三軍結陣而行，既無法破敵獲糧，而天氣轉寒，馬匹的草料補充也會日益困難，糧草供應上再不能出任何問題，他會留下協助蘇定方，估計十二月前便會回西州，若是遇上煩難之事，可找麴世子相助。信末才提了一句，已是深秋，卿多保重。

想到離十一月底足足還有三個月，琉璃坐在那裡，悵然若失，仔細再讀一遍時，又有些疑，他居然讓自己有事可找麴崇裕相助，卻沒有提一個字的白疊……這兩個男人，到底葫蘆裡埋的是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