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好了，只要抗過今日首攻，咱們便可保安全無虞了，白亭軍就在附近，德王大軍也不遠，一日之儘可趕來，等到明天，也許就能看見德王殿下的旗幟啦，哈哈……”

滿街都是興的人羣，燈火一盞盞次第亮開，點綴滿城的繁華，滿街的人們從各個場所中進進出出，再奔向各自該去的地方，直到夜深沉，那些各的燈盞，又被人一盞盞吹滅，小心的收了回去。

姚城牛角巷裡杏花茶館的王老闆正在滅燈，忽然看見燈暗有個影子，他嚇了一跳，舉著燈湊過去看，纔看見居然是孟城主，立在牆角天出神。

“孟城主……你怎麼會在這裡？”王老闆疑的看著孟扶搖的神，城主……看起來有點不對啊……

“哦！沒事，出來逛逛。”孟扶搖如夢初醒的回頭，對他一笑走了開去。

掌心裡一封軍報，的紙張磨著細的，得很。

而自從收到這軍報，已經在街上茫然無目的的遊逛了很久，直到被這人驚醒。

白亭軍已經在數天前，被德王調至睢水，編虎賁營，而虎賁營，在睢水之外的鎮州駐紮，據說是爲了對戎軍形全面包圍之勢。

這是向白亭軍求援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而德王那裡……孟扶搖覺得，大概是等不到援軍了。

這滿城的繁華，還可以看見多久？這些矇在鼓裡的興的百姓，又要怎樣面對接下來一日甚於一日的失？

這個沒有月的夜晚，孟扶搖在暗影裡站了很久，直到夜溼遍全，才緩緩鬆開手。

一些破碎的紙屑，從掌間如蝴蝶般翩翩飛去。

援軍果然沒有來。

自那日開始，姚城陷了苦守。

不得不說孟扶搖已經算是極爲謹慎的城主——換別的城主，在大軍就在旁側，臨近還有護軍的形下，必然因有恃無恐而防備鬆懈，可孟扶搖沒有，始終居安思危，不曾放鬆過姚城的軍備防，在短暫的城主期，甚至還加固過了姚城的城牆和甕城。

作爲戎族和陸之間一個過渡的城池，姚城很見的擁有甕城，這使孟扶搖有了用武之地，在相隔三十米的城牆與甕城之間，足足設置了六道城防，鐵蒺藜、鹿角木、陷馬坑、拒馬牆、護城壕、最後纔是城牆。

戎軍因爲條件所限，騎兵本就寶貴，第二次進攻時，孟扶搖直接放戎軍甕城，兩邊門一關，上有甕城上牆四側弩臺不停歇的攢，下有六道城防步步兇危，三千騎兵進去，出來的時候只剩得兩千不到，遭此重創，戎軍安穩了幾天，第三次進攻時，戎軍看準風向，準備火攻，孟扶搖啪啪啪砸下無數個簡易版足球，嚇得點火的戎軍連連後退，卻不料那是豬尿泡假冒版足球，裡面全是水，摜裂了以後打溼柴火，火攻計劃夭折，第四次進攻，一員猛將先士卒，悍然帶領士兵以勾索飛梯強行攀城，被孟扶搖三十米外一箭生生穿！釘死在城牆上，戎軍再次譁然敗退。

連克戎軍，本因爲援軍遲遲不來的戎城百姓又恢復了幾分士氣，鐵悄悄問孟扶搖，戎軍會不會退兵。

彼時孟扶搖擡起頭，遙著天邊某個方向，半晌，淡淡道，“不，事遠遠沒有結束……我們最艱苦的時刻，終於要來了。”

事實再次被不幸料中，當戎軍發現姚城是塊啃不的骨頭之後，便猥瑣的採取了正常軍隊在這種況下都會採取的戰，圍城。

姚城的糧草不多——本來應該多的！但是前幾天德王來信，負責運送軍糧的華州等地，因爲今冬乾旱河道乾涸，運糧船無法航行，至今未將補給送到，前鋒營不可一日無糧，德王從姚城調糧草，答應等華州糧草一到便即送還——現在看來，等還回來也沒有肚子去吃了。

糧草還可以支撐十天左右，但是現在最危險的不是糧草，而是這個戎漢雜居的城，就如一個時刻懷揣著火星的火藥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裡的人給了，而僅僅靠八百衛士，要外抗強敵不時的擾已經疲於奔命筋疲力盡，還要怎麼防備這裡的重重火？

向元昭詡求援？他此時應該已經遠赴海岸東線，穿越幾乎整個無極國就需要大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回等得到嗎？何況他那裡何嘗沒有戰事？孟扶搖不想不切實際的依賴他，的姚城，自己保護。

孟扶搖瘦了，瘦得顴骨都微微突了出來，面也有點憔悴，唯有一雙眼晴依舊亮得像凌晨的啓明星，下令姚城的糧食進行配給制，並首先剋扣了自己的口糧，每天只吃兩個饃饃，並嚴詞拒絕鐵送來的食，不過各類果子餞什麼還是會收下——元寶大人失被甩已經倒黴的了，不能讓它再強制減。

卻不知道，關於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經仔仔細細爭執過，那是元昭詡留下的他的專用暗衛，元昭詡帶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時唯一的指令便是：保護！

護衛們的意見分兩派，一派要快馬馳援飛報主子，一派不同意，認爲此時兩方軍力懸殊，戎軍隨時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時要想在五萬大軍中保護好孟扶搖便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後一種意見最終佔了上風，那些在孟扶搖左右的黑人，繼續沉默的下去，等待某些驚濤駭浪的時刻。

姚城百姓等了這許多天，早已喪失了援軍到來的期，他們每日排隊到縣衙前，沉默的領取食，再麻木的分吃掉，街頭巷角，卻漸漸有搶奪食尋釁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力砰砰砰拍自己腦袋的人，絕的、被拋棄的鬱氣氛，像一場來去無聲的粘溼的雨，無聲無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搖將自己關在縣衙裡，什麼人都不見，除了例行上城指揮守城安排守衛之類的事，幾乎足不出戶，眉宇間浮躁不安之氣漸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決然與沉靜，第九天，突然姚迅送食來，姚迅送上清水饅頭，孟扶搖手一揮。

“，老孃要吃！”

姚迅瞪大眼看著，不明白這個最近像苦行僧的傢伙怎麼突然轉了，孟扶搖也不解釋，風捲殘雲吃了，一抹起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道，“姚迅，你最近神不對，有什麼心事嗎？”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問這一句，嚇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沒，沒有……”

“跟著我，委屈了你，”孟扶搖不看他，自顧自道，“你好歹也是個‘神掌幫’幫主，盜竊是你的主業，跟著我做個管家實在浪費你的人才，現在姚城岌岌可危，沒必要綁著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說完，不待張口結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從天際無遮無攔的下來，爛漫而直接，孟扶搖舉起手擋住，眨眨眼，笑了。

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線照得一片明，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

今日之後，也許便不能再見到這般好而純粹的日了。

那些即將要做的事，那個即將要去的地方，也許會如黑般吞噬掉所有的未來，而在到達那裡的路途上，也許還有更艱難的事等待著。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認爲應該做的事，在獨屬於自己的堅持和寂寞中頂風前行，那一樣是痛快而瀟灑的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啪！”孟扶搖一腳踢開縣衙大門！大步走出。

門外聚集著很多漢人百姓，扶老攜，眼的看著。

城中糧草已經快要告罄，百姓們等著拿出新主意，在他們心中，這個帶來足球、華爾茲、俱樂部和各種新奇娛樂的城主，是個行事新鮮而不拘常規的聰明人兒！他們相信會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敵妙計。

孟扶搖看著這些殷切的眼，看著那些飢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張了張，原本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來了。

閉了閉眼，仰起頭，向天。

淡淡的風掠過來，風裡有細微的清甜氣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論春天來得多遲，那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總是會生長出來的……

孟扶搖低下頭，睜開眼，目清亮而堅決。

“父老鄉親們，姚城危殆，難以支撐，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如若頑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靈塗炭之時，本縣不以數萬父老命，一意孤行葬送戎軍之手，這誠……不守了！”

一語出而石破天驚，如霹靂炸進人羣，足足炸得百姓們齊齊失聲。

趕過來的姚迅和鐵都震驚的看著孟扶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口，孟扶搖誰也不看，抿著脣，默然不語。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響起，鋼刀般得驚呆的人羣齊齊了一。

“你這自私無恥，卑鄙惡毒的人！你要賣了姚城！”

有人在怒罵：

“瘋了！你瘋了！你是要拿姚城漢人百姓的命去保你自己一條命！”

有人揀起石頭就砸，“砸死你這賤人！”

更多人開始嚎啕大哭，衝上來苦苦哀求。

“我們能戰！我們一起去守城！我們了房子上城樓！城主，不要獻城……德王殿下會來的！”

那些還未長的孩子，哭泣著爬過來，從人裡死死攥住孟扶搖的角，抱住的哭泣，眼淚一點點的落在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們會都殺了我們……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出枯瘦得毫無的手，巍巍的在人羣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淚縱橫的抖手著，“城主……”

人羣慌失措的涌上來，如被暴烈的風捲起的漩渦，翻騰著，喧嚷著，擁著糾纏著，而孟扶搖就在這漩渦的中心，那些一波波的前衝都衝在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淚都灑在上，清瘦的影裹在其中，像波濤怒卷的大海中的一葉隨時將要淹沒的小舟。

孟扶搖始終立得筆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淚痕，甚至連眼睛裡的表都沒有了，一直微微擡著頭，看向極遠的方向，半晌，緩緩的，出一直背在背後的右手。

那手上提著一個包袱，孟扶搖慢慢打開。

哭聲喧鬧瘋狂戛然而止，人羣裡一片死寂的沉默。

包袱裡，是姚城城主的印、姚城戶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縣衙裡，所有代表統治權力的證明。

孟扶搖提著那包東西，面無表的對著人羣慢慢晃了一圈。

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見這包東西，漢民百姓最後一希冀被打擊得煙銷灰滅，他們怔怔瞪著那個包袱，就像瞪著自己的被人砍下的頭顱。

孟扶搖不再理會他們，對趕來的姚城大頭人們道，“諸位都聽見我的話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獻城，諸位陪我去吧。”

大頭人們看著的眼神，都覺得心裡了，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了笑，提著包袱緩緩行下臺階。

全的真氣都已放出，寒銳人有如刀鋒，一些想要衝上來的漢民，遠遠的便被撞跌開去，孟扶搖每前進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後一步，路，慢慢被讓了出來。

更多的漢民趕了來，在長街之上排左右兩行長長的人龍，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的看著在戎人護衛下走來，握拳頭，目猙獰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出，每都將個心穿，淋漓的穿過這日疏涼的風。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條恥辱的路。

幾乎孟扶搖每走過一步，後的漢民都會發出一句辱罵，就著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向背影——那也許是爛菜，也許是半個梆的饅頭，也許是塊淤泥裡的石頭……

孟扶搖腰背直，頭也不回，的束髮了，被無數石頭砸歪，有點稽的掛在那兒，的袍子很快濺滿了污穢，還沾上許多孩子跑過來快速吐的口水搡的鼻涕，那些黃黃白白的東西掛在襟上，看也不看。

路再長，總會走完的……

“不！”

後突然發出一聲嘶喊。

是鐵。

他再也無法忍耐這一刻的迫和窒息，無法忍耐就那樣眼睜睜看著孟扶搖在那樣一條萬夫所指的道路上走下去，看著滿的污垢和稀髒，看著一步步離去的單薄削瘦的背影，他便覺得這世界都混了都顛倒了，那些呼嘯而去的髒石頭爛菜葉，都似一點點砸在他心上，輕輕一砸，四分五裂。

他狂吼出聲。

“不！不會！不是！不是！”

他語無倫次的吼著，拼命奔上去阻攔那些憤怒的人羣，“不是這種人，不是不是不是！”

“你被迷昏了頭！”有人大聲譏笑，“你瞎了眼睛，沒看見那印？”

有人冷笑，“你不是說要娶？你們明鋪暗蓋早就在一起了是不？那麼，可惡的戎人，你就和你那個賤人一起吧！”

那人手一揮，一塊石頭呼嘯而來，準確的砸中他的額頭，鮮飛濺，鐵抹一把，怔怔看那個砸石頭的青年——前幾天他們還在一起踢足球，是最親的隊友。

他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突然明白了這一刻孟扶搖的心。

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這段日子所看見的孟扶搖，那個鮮明、亮烈、敢作敢爲不惜一切堅定如磐石的子，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帶著憂思看向睢水的方向，或是午夜燈火不滅間默默沉思，想起喃喃自語，“置之死地而後生……”電火石間他突然讀懂了。

是要詐降！這姚城百姓的憤怒和攻擊，就是用來向敵營表示自己誠意的投名狀！詐降之後要做什麼？一人對五萬軍，能幹什麼——

鐵怔在那裡，忽然渾打了個寒，他返就去追孟扶搖，然而人們的憤怒已經被他挑起，此刻爲孟扶搖辯白的人，便也是他們的仇人，註定要一同綁上恥辱柱，被怒火吞噬！

他們撲上去，用手撕用牙咬用頭撞，孟扶搖他們無法靠近，但是鐵他們能夠！鐵很快便被人羣淹沒，他掙扎著，不顧那些明拳暗揍死命踢打，在那些飛石爛泥當中拼命掙扎向孟扶搖的方向，“不是！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孟扶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最後一聲他拖得極長，聲音長長的帶著滴的餘音穿越人羣，聲音裡滿是絕和無奈，那是眼看尊敬崇拜的人走向絕路自己卻無能爲力的絕和無奈；那是眼看著自願走上祭壇的人卻被不知真相的世人噬咬仇恨自己卻不能說明的絕和無奈；那一聲淒厲絕倫，像是被族人拋棄而獨立高崖對月長嘶的狼嚎。

那一聲越過喧鬧的人羣，清晰的傳進孟扶搖的耳中，頭也不回，一步步向既定方向邁出，最後停在城門前，手一揮，示意戎人開門。

關閉了多日的城門轟然開啓，城樓之上，忽有飛箭下來，憤怒的漢人守軍，終於將他們的箭，對準了他們的主。

孟扶搖一擡手，接下了所有的箭，隨手摺斷就地一擲，長箭地一尺，在地上鑿出深長的印痕。

昂頭，日過來，被深闊的門分割，一半亮白一半深黑，孟扶搖就站在這黑白的界之地。

昂起頭，擡腳，輕輕邁出，這一步邁出，便永不可收回，這一步邁出，也許將永遠回不了姚城，甚至，回不了原先流連過的所有地方，而那些承諾要等候的人，註定將再也等待不到一個結果。

抿了脣，以一種近乎自的力度，那樣的力度令脣間生起火辣的痛，但是和心底的覺比起來，微不足道。

然後擡腳，輕盈而又毫不猶豫的邁出。

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扶搖——”

那一聲極穿七札力度的嘶吼，如沾了飾了鐵葉的撞車，呼嘯而來，狠狠撞向這一路來早已搖搖墜的忍耐堅持。

終於，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