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頭也不回的回答：“當然。”

綁著紅巾的小站在校驗臺上喊道：“第十三位，姜梨。”

全場靜悄悄的。

姜梨走上了校驗臺。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邊，有個好事的年推搡著起鬨。

“別吵。”姜景睿有些生氣。

那人瞧著他的臉，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妹妹彈出一首仙樂？姜二，你可沒病吧？”

年們都曉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幹下的好事，也曉得姜二小姐在庵堂裡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認了姜二小姐是個不學無的草包。便是在明義堂裡得了魁首，一時之間也難以撼這個固有的印象。加之書、算、禮大約在庵堂裡也能學，但琴、、，就不是庵堂裡能學到的東西了。

姜景睿面如鍋底，心裡雖然也沒底，但聽到旁人這麼說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年們笑嘻嘻的回答。

他們兀自說的熱鬧，卻沒有發現自己邊的寧遠侯世子，目卻是追隨著臺上的姜梨，久久不願離開。

姜梨在焚香浴手。

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麼焚香浴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俸祿兒不夠用，更別提好一點的古琴。薛懷遠用木頭刻了一把琴給，那把琴是姜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十分晦，音沉悶。當姜梨學會彈琴後，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來的戰利品。當時薛昭被人挑釁，對方家中家業厚，還有一把很不錯的七絃琴。薛昭曉得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將計就計，和人立下賭注，若是那人輸了，就要把那把琴給他。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麼。姜梨甚至還能記得起那一日，薛昭興沖沖的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絃琴擱在桌上，得意的對道：“姐，送你的琴！”

後來那把琴跟了很久。

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只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的上好藝。可越到後來，心境反而越豁達，世上哪有那麼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後來，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已爲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的庫房，落滿灰塵，憾的留在黑暗中了。

聽說薛芳菲死後，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回憶的，充滿了父親和弟弟關的七絃琴，也在那把大火種灰飛煙滅了。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這一刻，的心裡竟然異常平靜。

“這是怎麼了？怎麼還不開始？”有人見遲遲沒有作，不耐煩的問道。

“姜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麼用琴，現在傻了吧？”

有人分析：“確實有可能，庵堂裡又沒有學琴的地方。”

“要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爲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臺。”

“是爲了面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

“喂喂，現在站在這裡不，難道就不丟臉麼？”

耳邊充斥著各種嘲笑、譏諷、憐憫和同，葉世傑看向姜梨的目裡，帶了些焦急。姜梨是怎麼回事，上次看見，不是很機靈，很會算計麼？怎麼現在束手無策，的聰明都到哪裡去了？姜梨在校驗臺上遲遲不說話，姜瑤和姜玉娥同時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這校驗臺上什麼都沒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門得了一甲，也掩飾不了是個笑話的事實。

季淑然擔心的開口：“梨兒這是怎麼了……”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姜瑤搖頭自語：“這怎麼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

不說還好，一說，惹得衆人又開始懷疑姜梨上三門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實。

孟紅錦見姜梨在臺上遲遲不，心中也是樂開了花，連日而來的霾但是一掃而，恨不得姜梨再順勢在校驗臺上摔個跟頭，丟臉到家纔好。

就連臺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作，就要被驅逐下臺了。

正在紅巾小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姜梨忽然開口了。

“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姜梨的歌聲也並非燕京的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這些活潑的味道。

“這是什麼？”姜瑤問季淑然。

季淑然搖了搖頭，也未曾聽過。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的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裡人學的？”

這倒是可能。

姜梨毫沒有到半分影響，仍然沒有彈撥琴絃，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小調。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採我，我心懷蓮。”

的聲音清越而溫，澄澈的如同一汪未被人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劃開潺潺流，挾卷著日和晨，朝霞和晚風。

像是山間裡的採蓮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年懵懂的一即發，迅速發芽長茵茵綠樹，花草芬芳。

“秋風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千里。”

那沉迷於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寄於月，真是單純又可，本是快樂的，但也教變得憂愁了。

真好，讓一切變得可。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

就唱：“昔別春草綠，今還樨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髮生。”

的歌聲戛然而止。

四季變化，唱歌的孩子最終也是一場空待，然而華年已逝，不知是歲月蹉跎，還是蹉跎了歲月。

姜梨的聲音很好聽，的歌聲更好聽。不知不覺中，校驗場上的人竟也被這首清脆的小調吸引，沉迷到了那個甜又憂傷的夢境裡。

有人喃喃道：“這小調是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聽過？”

“不知道。”旁人搖頭：“不像是燕京腔調。”

挨著永寧公主不遠，沈玉容猝然擡頭，盯著那個臺上的，這首歌，他聽過……

這是桐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民歌，《子夜四時歌》，桐鄉的姑娘們大約人人都會唱。姜梨脣邊的微笑淺淡，也唱過的。

臺下，蕭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麼。驚鴻仙子有些驚訝，師延仍是一本正經，沒什麼表，綿駒卻是樂得手舞足蹈，竟然對驚鴻仙子道：“這小姑娘有意思，琴樂一項，從來比的是琴，卻唱了首歌，這歌還不錯！”

“那也不行。”驚鴻仙子好聲好氣的解釋：“若是不比琴樂，也只能算取巧，對別的學生不公平。”

綿駒撇了撇，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了什麼，樂了，道：“什麼取巧，你看，國公爺也被的歌吵醒了。”

原是姬蘅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以扇柄抵脣，含笑著臺上的孩子，神微妙。

這可是從一開始到現在，姬蘅第一次表現出“聽”的姿態。

另一頭，姜玉娥道：“二姐這是隻打算唱首歌，不彈琴了嗎？”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來琴樂，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來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驢技窮了，纔會想到以歌代琴，衆人心裡正這麼想著，就見姜梨開雙手，上琴絃，撥。

第一個音流瀉出來。

“嘎——”看戲的人差點噎著，“要彈吶。”

“快聽聽彈得是……”

一個“啥”字還沒說出口，又是一串流暢的琴音劃過人的耳朵，比姜瑤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點點鑿刻在人的心尖上。

“彈得是《胡笳十八拍》！”

有人聽了出來，一時激，聲音都變了調。

此話一出，聞著皆是變。“胡笳十八拍”，連明義堂的夫子都不會彈得曲子，一個不小心變回弄出笑話，姜梨竟然敢？

多年沒有聽到有人彈《胡笳十八拍了》？！

校驗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安靜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綿駒，他樂得手舞足蹈，哪還有個宮廷樂師的模樣，興的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這小姑娘膽子夠大！夠勇猛！”

驚鴻仙子無奈道：“先生，安靜。”

綿駒連忙訕然一笑，立刻噤聲。

於是校驗場上就只有姜梨的琴聲了。

《胡笳十八拍》寫的是子思鄉、離子的悽楚和浩然怨氣。重在一個“悽”字，且不提夫子們如何，明義堂的學生都是些貴族家的豆蔻，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日子。便是有些憂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彈得上一個“悽”字？連“悲”都很難彈得出來。

雖然世人常說同，但同，又豈是四個字那般簡單？大約只有心懷天下的聖人才做得到。

孟紅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是自作笑話給人看……”

本想著，姜梨彈這麼一首曲子，必然是彈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彈好，豈不是說姜梨比明義堂這些年來最聰明的才還要厲害？這怎麼可能。

可的嘲笑漸漸笑不出來了，臉也越來越難看。

姜梨的指法很是練，彷彿早已學琴數十載，的作也十分優雅，沒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隨意輕盈的不可思議。

孩子就坐在校驗臺上，風清日薄，袖寬大，翠人，靈秀可，一時間，校驗場上也了深山幽谷之中，並不似名利場般浮躁，就像是彈給自己聽。

是彈給自己聽的。

姜梨的目沒有看眼前任何一，又像是看盡了眼前任何一。

曲者離鄉、離子，不僅離鄉、喪子，還家破，人亡。

枕邊人是中山狼，的家人就在這一場無妄之災中，什麼都沒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還步步高昇，重生以來，終於再見仇人，可卻不能就在此刻爲父爲兄報仇，只得按捺。

忍不發是爲悽，海深仇是爲悽，無辜冤死是爲悽，滿門不幸是爲悽。強權迫是爲悽，蒼天無眼是爲悽，悽悽悽！

琴聲錚錚然如利劍直刺長空，那一瞬間，浩然怨氣沖天而起，讓聽的人只覺得肝腸寸斷，哀怨不能自己。

悽楚！哀怨！痛徹心扉！

時隔許多年，終於有人第一次在校驗場上彈起《胡笳十八拍》，本以爲這孩子只要將指法能記得完整，就已經很是不錯，可姜梨不僅能記得完整，還能記得練，看的樣子，分明一點也不陌生。

這便也就罷了，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能彈出“悽”！

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兮難陳。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淚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兮誰識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重兮新怨長。泣仰頭兮訴蒼蒼，胡爲生兮獨罹此殃。

蕭德音向來溫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仔細去看，的手指還在微微抖，姜梨的琴樂，至在《胡笳十八拍》這一首上，已經高出了太多太多！姜梨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藝，甚至能當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師，此刻彷彿了笑話！

驚鴻仙子也十分詫異，早已爲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輕的後輩超出自己，也並不會令到張。只是很疑，一個十四歲的豆蔻，憑什麼能將《胡笳十八拍》的悽怨瞭解的如此通呢？即便姜梨自喪母，七歲就被送進了庵堂，即便過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這些苦難，和琴曲裡的“悽怨”也不是完全一樣啊。

這簡直不能相信。

綿駒最是高興了，他雙眼放，盯著姜梨的目像是守財奴突然發現一大塊金子，垂涎三尺，捨不得移開一點兒目。他甚至喃喃道：“這是個天生的琴師！”

師延比綿駒好些，不過聽到姜梨的琴聲，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漸漸有些容。他是樂，不如綿駒無所顧忌，但只要是好琴樂，都會用心欣賞。

這四人最末，卻是姬蘅。

滿場人都被姜梨的琴聲吸引蠱，那琴聲似乎有人心的作用，令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心生悲涼之，彷彿看到黃土焦地，寸草不生，進而聯想到自己的悲愴之事，難以自持。

琴聲是有這樣的魔力的，傳說中妖琴師能以琴音將人帶自己製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約沒有妖琴師，卻有高明的琴師，能以琴聲傳心，傳。

衆人都被琴師俘虜的時候，唯有一人，不爲這琴聲所。

他既不像姜瑤孟紅錦之流，因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蕭德音因琴藝而恐懼，也沒有如其他衆人沉迷其中，他就瞧著姜梨，角的笑容也沒有一改變。

姬蘅在看著姜梨。

他睫長長，襯的眼神也十分瀲灩人，彷彿也沉醉在其中去了，可是細看時卻能見，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將自己與琴聲隔絕開來，也像是將自己和人羣隔絕開來。

他看姜梨彈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唱戲，看校驗場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聲中，就像是看戲中戲。

臺上臺下衆生相，紅塵熙熙攘攘，他像是個一個薄的人，站在戲外冷眼旁觀著，好做看戲人。

他很清醒的離著。

有人離著，有人沉迷著，那彈琴的人姜梨如何？

整個人被巨大的悲傷籠罩，琴聲的哀怨和心的悽愴彷彿了兩個互相增長的影子，爭先恐後的拉長著。像是被一分爲二，一個瘋狂的薛芳菲，在琴聲中如泣如訴訴說著自己的悲哀，一個姜梨，冷靜的瞧著臺下的衆人反應。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修阻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竹兮皆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之應不容。

悲哀總有盡頭，琴聲總會收尾。

姜梨彈撥完最後一個曲調，猝然收音，巨大的響聲過後，是空落落的安靜。

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地萬都好像在爲這悲哀的琴音默然。

臺下的柳絮只覺得臉上冰涼涼的，擡手一，不知什麼時候，臉上全是溼漉漉的眼淚。再看周圍，聞音落淚的不在數，皆是悵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終於有人在校驗場上彈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鄉間小調，卻更爲這悲愴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彩。

衆人不由自主的看向臺上的姜梨，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相信，能彈出這一首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

孩子站在校驗臺上，微風吹得的髮獵獵作響，微垂著頭，讓人看不清的表，卻覺得這孩子亦是十分安靜。

姜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剛一擡頭，就愣住了。

對上了一雙狹長的漂亮眼，裡面滿是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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