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口便說：“那宅子，就空在那裡了，給他叔給照看著，別當是進了賊。”

羅太太坐不住了，子半起來，又回了椅子裡。蓋因這宅子一直是家照看的，爲的是賀敬文京趕考有個舒服的落腳地兒，三年用一回，一回撐死了三、四個月，餘下的時候，都是在使。以爲小姑子再遠行，不託給，又能託給誰？託人照看，可不得好聲好氣兒麼？

豈料人家不託給了！

羅太太怔怔地說：“那是你的陪嫁宅子。”

羅老安人道：“是呀，所以我置得，又不是要胡發賣了。嗯，租出去收幾個房錢，也好補些家用。我兒做了兒，應酬多呢。”

羅太太啞口無言，又不好意思嚷出來，還沒到窮得急眼了的時候，不好意思丟下“面人家”的面子。只得怏怏地道：“他們家如今有能照應的人麼？這一帶都是宦人家，照應得過來？”

羅老安人本不想以勢人，此時也賭氣道：“容尚書那裡，我留了話兒了。”

羅太太這纔想起來，原來小姑子還有這門貴，不得不偃旗息鼓。等晚間卻向羅煥抱怨：“這什麼意思？現的親哥哥家在這裡，陪嫁的宅子不與咱們來打理，倒要給出了五服的本家！這是恨毒了你呢。”

羅煥心煩道：“你懂個p！”這是近年來有的嚴厲的口氣了，將羅太太氣得不輕：“你說什麼？！我還不是爲了這個家，爲了你？這一大家子人，都要我心，你都做了什麼了？”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羅煥想這個傻媳婦兒，一甩手，怒道：“你嚎的什麼？將有孫媳婦的人了，還這般撒潑，要臉不要？你有腦子沒有？你生的這些兒子，有一個有出息的麼？想過他們要怎麼辦麼？”

羅太太一直嚶嚶嚶，丈夫的話也只聽了個模糊，直覺得比較重要的時候，才止了聲音，一眼淚：“怎麼？”

“外甥再如何，背靠著尚書府，又補了外放的兒，你生的兒子，年紀比外甥大，卻連個舉人都沒撈上，以後何以立足？說不得要靠人家提攜呢！你倒好，好好的親戚你攪得要不上門了！”

羅太太一陣恍惚：“就你那外甥？”一直以來，賀敬文在的心裡，那就是個不會來事兒的棒槌，走了狗屎運考中了舉人，其餘一事無。不以爲賀敬文會有什麼出息，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尊敬。猛聽丈夫這麼一說，還轉不過彎兒來呢。

羅煥左手遮眼，右手連擺：“你讓我靜靜，外頭不要吵鬧！收拾些盤費禮，好生送妹妹和外甥！自己想想，一個生員、一個縣令，哪個貴重？縣令可定本縣生員前程！”

羅太太一驚：“哦。”

羅煥覺得，這老婆比他外甥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打定主意，要跟妹妹好好聊一聊。外甥是個棒槌，說了他也不聽，反招他煩，不如與妹妹講。只要妹妹說兩句好話，外甥總是要聽進去一二的。

這羅老安人接待完了哥哥，又接收了羅二帶人送來的盤費，略揭開上蓋的綢布一瞄，便說：“家裡日子也的，又來送這個做什麼？”

羅二陪笑道：“總是家裡一番心意，姑太太別嫌。這裡有這麼一份兒念想，路上也多一分兒太平。這幾塊皮子，路上蓋使。”

羅老安人順手捻了一塊銀子給：“都不容易，天冷了，做點熱湯水吃。”

羅二開開心心地回去了，羅老安人喃喃地對兒媳婦道：“看見了麼？還是做兒好。兒子做了兒，就不人欺負啦。等老爺回來了，他來見我。見識了這樣的人冷暖，他總該用心將做好了吧？”

韓燕娘唯唯，低聲請示：“那這些皮子，要怎麼收拾？現在做怕來不及了。”

羅家送來的皮子，羅老安人還真沒大瞧上，做裳也來不及，也不夠好，不如掛車裡擋風了。至於家裡人穿的皮襖袍子斗篷，早命人去置辦了，年輕在京的時候，婆家孃家都富裕，眼界自然是高的。

容尚書府那裡，也送了些製的斗篷過來，做工可比尋常裁強多了。羅老安人就打算出京那天，全家都穿容家送的斗篷，圖個吉利。

韓燕娘聽了這吩咐，也覺得沒有問題，答應了一聲，卻又吩咐花兒、果兒兩個：“跟宋大娘請教請教，皮子上頭幾個扣兒，好往車裡頭掛。再看看哥兒姐兒們的行李收拾齊全了沒有？一應的鋪蓋、裳、首飾、書本子，都造冊，他們的媽媽守著，要的時候不許出紕。”

花兒果兒兩個卻是不識字的，要造冊，又是一種麻煩事。好在家裡還有幾個識字的僕婦，方解了這一時之憂。韓燕娘愈發立意，等閒下來要調-教丫頭們識字懂事兒。

賀瑤芳對此並不以爲意，比起上輩子的行頭，小孩子能有幾件東西？全在腦子裡。見屋裡，便命綠萼拿了個拜墊，悄悄往屋後僻靜放下了，對著宮遙拜了三拜：【此去不知何時能再見，願娘娘保佑，妾全家平安，也爲娘娘了卻一樁麻煩事。】

綠萼看著，也不問，也不說話，只管等拜完了，扶起來，再將拜墊收起。主僕二人沒事兒人一般又回去了，旁人竟不及察覺。回來再往張老先生說話，張老先生正在收拾書本，一樣一樣的安排好了，命小廝看著。

見來了，就忍不住想差點喝符水的倒黴相兒，胖老頭兒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娘子，這又是要說什麼？”

賀瑤芳白了他一眼：“您這會兒還笑得這麼開心！”

胖老頭兒蹲下來就是個大墩子，依舊笑地道：“那有什麼辦呢？總不好我現在逃回原籍吧？你們可怎麼辦呢？”

賀瑤芳啞然，張老先生能跑，家全家是跑不了的。除非想法子打斷爹的！張老先生又佔一回上風，心大好，道：“與其想那沒邊的事兒，不如想想眼下，令尊要怎麼辦？”

賀瑤芳乾脆也蹲了下來：“想好了。”兩宿沒睡好覺，終於想出個辦法來了。

“願聞其詳！”

“本來就傻，那就傻到大家都知道唄。他棒槌，就說他天真；他不近理，就說他只認律法；他不通俗務，就說他喜文雅。”一句話，給他樹立起一個天真爛漫的好人形象！傻貨也要包裝蠢萌，就這麼簡單！

張老先生笑道：“高！”

“這個他自己做不來，得咱們給他鼓吹。”

“老朽就知道，跟著小娘子，總是能開眼界的。則楚王之事？現在揭出來，衆人只會當你比楚王還傻。反之前揭出來，令尊還在楚王封地上，怕要被報復。”

賀瑤芳心很累地道：“走一步算一步，不是還有容尚書麼？我記著日子，大約在元和十年前後，咱們提前上書得了。與不，總是報備了。到了地方再看有沒有逃匿的辦法。頭一條要的，是千萬不要與楚王攪在一起。”師爺不就是幹這事兒的麼？即使主不樂意做，一個師爺、一個親閨，也是很容易在這中間搗鬼的。

張老先生悠然地道：“如此看來，也不是很難。有生之年，能阻一場大禍事，也不枉此生了，不是麼？”

賀瑤芳一怔：“我早先只想不要再家破人亡便好，想幫過我的人也渡過災劫便罷。我或死或遁空門，也不枉有這番奇遇了。確是不曾想過有先生說的這般抱負的。”

張老先生抖抖腳：“造化弄人。時勢造英雄，事來了，躲也躲不過，不如迎頭痛擊。”

賀瑤芳也覺得腳麻了，撐著墩子站了起來，跺跺腳：“拼了！”

“哎哎哎，拉我一把，你摁著我算怎麼回事兒啊？對了，先給東翁順順再說吧。”

剛升起了普救衆生的偉大志向的前太妃，瞬間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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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羅老安人與兒子說了什麼，此後，賀敬文一直神奕奕，待人也有了些笑臉兒，脯兒也了起來。弄得羅太太暗罵他“小人得志”，暗地裡還得攛掇著小兒子羅五跟他“好”。

羅五近來被賀敬文冷落，還不想去。被羅太太催促著：“凡要搬遷的，在舊宅裡總有些事是帶不走的，或是發賣或是送人。你姑媽家死要面子，發賣怕是做不出，與其放在那裡生蛆，不如你弄了來使。囉嗦！你們弟兄五個，我縱偏疼你，也不好多做什麼，家裡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現有的機會，我指點你，你還不快去？你那表兄，傻，可比他娘好哄多啦。”

羅五隻得挨挨蹭蹭過去了，賀敬文心正好，也與他一道吃酒，也與他閒話，就是想不起也送他東西！反是羅二，因往賀家走得近，很得了一些好。羅五隻得暗歎晦氣，臘月裡，賀敬文的袍做好，再也拖不得，只得頂風冒雪地上路，羅五還被父親催著去送行。

到了城外一瞧，容尚書家還真的來人了。來的是容翰林，他比他哥閒，又心疼他哥一把年紀還要還祖宗欠下的債，索代哥哥跑這一回，反正就這一回的堵，忍忍也就過去了。哪知賀敬文對他很是恭敬客氣，驚得容翰林擡頭天，以爲天上飄的不是雪，是*藥。

因爲同孩子，容翰林還特別問了一句：“真不俊哥留在京裡？你我這樣人家，孩子總要走科場路的，京裡學問人多。託大說一句兒，我家裡教導亦好。總好過離京千里的地方不是？”他是真心疼容家的孩子，有這麼個爹，說壞不壞，可也僅限於不嫖不賭了。兒還好，聽說這賀家後妻本份利落，這兒子要是跟著個不靠譜的爹，那日後麻煩大了。容翰林很喜歡賀章年老的樣子，見過兩次面，很想逗這小子。

賀敬文卻以爲兒子是自己的責任，既授了兒，又不好再多麻煩容家，兒子須得老子教導著纔好，婉言謝絕了：“老母捨不得孫兒。”老安人也是捨不得七歲的孫子孤人一在京裡。那句話兒是怎麼說的？梁園雖好，不是久居之啊。

容翰林憾地道：“那也還罷了。記著家兄與你說的話兒，到了地頭，先找個穩妥的師爺。”

賀敬文也痛快地答應了。

已做了尚書的王侍郎家卻不曾再派人來，零零星星來的幾個人，都是賀敬文得了張老先生指點，往同鄉會館裡跑的時候認識的幾個人。天忒冷，一羣書生經不住凍，溫酒的小火爐都像要結冰了一樣，衆人只得吃一杯冷酒，匆匆告別。

羅五郎白一回凍，也沒撈著什麼，只知道容尚書他兄弟過來了一回，回去不免又被羅太太一通埋怨。灰頭土臉鑽回房裡，跟媳婦兒抱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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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告別完了，賀敬文原本還想騎馬高歌出京城，一下羅老安人所言之爲的風。在他心裡，做當然是要上爲君下爲民的，等赴任了，就得將一切小心思收起，做個旁人挑不出病來的好，這一路上麼……還不興他高興高興？

可老天爺不賞臉吶！小風吹著，小雪下著，冷嗖嗖的！手都快拉不住繮繩了，還唱個鬼！賀敬文只得萬分憾地下了馬，鑽進了兒子的車裡。

賀家這一回出行，大半細都帶上了，依舊是一行十輛大車。羅老安人自乘一輛，韓燕娘帶著兒們乘一輛，賀章就與張老先生一輛車。三個母並洪姨娘一輛車，捎帶著綠萼。宋婆子帶著個小丫頭在老安人車上伺候著，其餘僕婦一輛車。又有一輛車，給隨行的男僕們歇腳。其餘便都是裝載的細了。

賀瑤芳懷裡揣著手爐子，被韓燕娘裹在張狼皮褥子裡，褥子裡還放了個湯婆子，整個人暖烘烘的。韓燕娘還是覺得無打采的，聲哄：“下雪了多好看吶，等到了前面驛站裡頭，咱們賞雪唄。我小的時候，爹孃也帶我賞雪來。到了後來，可再沒賞雪的心啦。”

賀麗芳奇道：“爲什麼？”

韓燕娘給也扯扯皮褥子，囑咐拿好了手爐子，不要火星子燎了皮子浪費了東西，才說：“煩心的事兒多啊。我年喪父，愁吃的都來不急，哪裡還有心管別的？”這麼一想，現在這日子，煩是煩了些兒，這丈夫面是面了些，對還說，還算是出了苦海了的，“我現在過得，還真是不錯了。總得知足啊……我也是讀書人家的兒，哪能想到還有要賣力氣養活母親的時候呢……靠爹，也太不牢靠了……”

賀麗芳見這繼母眼神兒也飄了，手上也停了，出神兒想事去了，心裡也生出一些淡淡的惆悵來，又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妹妹卻十分明白繼母的心，世事無常，令人嘆息。打起神來，賀瑤芳出笑來，正待要說：【總要自己不放棄，纔會有好日子。】

韓燕娘們的腦袋：“記好了，哪怕遇著再難的事兒，你們自己也得住了。自己都不住，就熬不過有好日子的時候了。我要不盡力侍奉母親，誰個說我是孝順能幹？哪能保的人說給你們家來使奴喚婢？”

賀瑤芳深以爲然，心裡覺得與這繼母更親近了幾分。賀麗芳道：“太太現在只管安坐，且有福呢。爹做了了，俊哥將來出息更大，自然要孝敬父母的。”

韓燕娘笑道：“那我就等著啦。”

孃兒仨倒是一路說笑，韓燕娘年輕，還記得小時候的一些遊戲，翻個花繩兒，講個故事，彷彿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候。每到一地，卻又得迅速下車，看賀敬文命宋平取了文書，住進驛館裡，便要安置房舍的分配，關照老老小小的飲食，一路竟不出錯，頗得上下歡心。

僕役因其痛快，不像老安人繁瑣糾結，也不象賀敬文甩手不管還要嫌做得不好。老安人等因其妥當周到，都覺順心。一路行來，竟比在家裡那幾個月還能得人敬。便是宋婆子，在京裡時，韓燕娘總覺得“太太”時有些皮笑不笑，等出了直隸地界兒，這婆子的聲兒已經摻了了。

原本以爲這已經是這次行程最大的收穫了，萬沒想到一行人踏進楚王封地沒多久，就來了一件更令人對韓燕娘刮目相看的事。

他們遇到流寇了。

彼時正值寒冬，賀敬文的說法是：“快些趕路，到了寧鄉好過年。”因走得急，也就沒留神四周，等聽到一陣嗚哩哇啦的時候，十幾號飲服已經衝到車前邊兒了。也有兩個執砍刀的，餘者皆舉著木。上來先砍翻了賀敬文坐車的車伕，接著便配合默契，認準了，要不把車伕砍了，要不將人一打到車底。

賀敬文從車窗裡滾了出來，也不知他哪裡來的力氣，將車窗的櫺子都撐破了。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一面說：“我是朝廷命！”一面滾去羅老安人的車邊兒上要救他老孃。

賀麗芳膽子雖大，也嚇得不輕，拽著妹妹往角落裡，一面跟韓燕娘說：“你幹嘛呢？一塊兒扯皮褥子蓋上。”

賀瑤芳咬牙道：“把細拿出來丟到外面，要他們搶去！娘會駕車麼？往前衝，驛館不遠了。”

韓燕娘卻頗爲鎮定，先將姐妹倆蓋好了，順手撈起撥木炭的火筷子，開簾子就捅翻了一個纔將車伕打下車的流寇。

前太妃&太妃姐：=囗=！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我的後孃是位壯士#

接下來就瞅著韓燕娘真大殺四方，捅翻了一個流寇，搶了他手裡的木，虎虎生風地飛了一個要砍賀敬文的匪首，還不忘吼丈夫：“將咱們的人集中在一！我看不過這麼多的來！”

再把兒子從車裡拖出來，跟兒扔作一堆。流寇大冷天的出來搶，也是得極了的，見個人出來攔著他們發財，很快被激怒了。很於是丟下旁人，來要先弄死。

有韓燕娘吸引火力，其他人得以息，也有僕婦惜命跑了的，也有留下來的。張老先生定了神兒，一下賀敬文，將他嚇得小小了一聲。張老先生黑線地出主意：“快，將人集起來，幫太太吶！他們人，趕的！個人面在前面做甚？咱們這裡壯丁也有六、七個了，瞅準了，逮著一個人往死裡打！打死換下一個！”

前太妃抱著姐姐、靠著哥哥，哭無淚：我這是走了什麼黴運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