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狼道

宮燈在風雪中搖曳，含元殿雀無聲。

宮垂首站在殿外，眼神中帶著三分疲倦，太監端著茶盤，來到殿的書案旁，躬勸阻：

“聖上，天已晚，該就寢了。”

燭火的芒照亮寬大書房，壽銅香爐裡燃起寥寥青煙。

墻壁上掛著兩國輿圖，上麵標注了東西戰線主要部署，寬大書桌上，奏摺和卷宗堆積山，甚至擋住了太監的視線。

羅列整齊的卷宗後方，頭發花白的齊帝薑麟，著睡袍，依舊在借著燭火，看著手中的卷宗，對太監的話語恍若未聞。

起居太監心中暗嘆，也不敢再勸，隻是站在書桌外躬等待。

薑麟手中的案卷，是東部戰線剛剛送來的，所說無非一件事：

肅王許悠沉寂一個冬季後，開始調遣戰船楚地，經暗樁初略估算，不下三百艘，其中二十艘滿載‘武魁炮’，不下兩百門。

‘武魁炮’，是東部四王和北齊的稱呼，指的是西涼軍的三千斤巨炮，一炮近五到八裡，中著無論人馬房舍皆四分五裂，殺力堪比當代武魁。

在重騎兵集團沖鋒的戰陣之中，這玩意別說兩百門，就算隻有兩門，都能打散北齊引以為傲的‘鐵羅煞’，東部四王本擋不住，薑麟此時的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北齊的冶金工藝極好，在得知這種戰陣大殺的第一時間，薑麟便安排軍監仿製。

但許家把軍作坊捂的太嚴實，在戰陣之上，都不讓西涼軍之外的人近距離接火炮，憑借遠眼觀，想仿造出來難度太大，至今也隻能聽個響，想要列裝軍隊並產生一定戰力，至需要兩年時間。

許家肯定不會留給北齊兩年時間，指東部四王拖延，別說拖兩年，能托住兩個月，薑麟都能贊許一聲‘雖敗猶榮’。

等許家滅掉東部四王，矛頭對準北齊之後，會出現什麼場麵，薑麟雖然沒去前線戰場，卻完全可以想象出來。

現在該想的，不是如何攻長安取回祖輩失地，而是該怎麼保住薑氏現在的基業了。

雖然局勢危急，未來幾乎可以預料，但也並非是死局。

北齊優勢就在於縱深極大，半遊牧半農耕，實在打不過，可以往北遷移，隻要拿出當年在漠北臥薪嘗膽的心氣，許家就很難把北齊趕盡殺絕。

大玥也並非家底厚到能隨便折騰，先是江南水患、蜀地旱災，然後又是四王叛、許家長安，東南西北戰火，一兩年下來幾乎耗空了數十年的積累，若非西涼軍優勢太大，現在早都叛四起朝堂分崩離析了。

隻要在大玥打過來的時候，北齊部不，進退有據步步為營，同樣能拖到大玥耗不起為止。

畢竟草原上沒有四通八達的河道，薑麟可不相信，西涼軍能在一馬平川的大草原上，推著三千斤重炮追著騎兵跑。

可在大勝之勢的時候想凝聚人心很容易，在敗局的時候，想讓舉國上下同進退力挽狂瀾，卻難比登天；這對掌權者威信、統治力的考驗，到了嚴苛的地步，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薑麟在位數十年，有足夠的信心應對這種局麵，但上天不給他這個機會。

“咳咳——”

常年勤政，已經積勞疾的薑麟，捂著咳嗽了兩聲，把卷宗放在了坐上，長長嘆了口氣。

薑麟對自己的很瞭解，行將就木、風中殘燭，什麼時候倒都不奇怪，肯定撐不到和大玥正麵決戰的那天。

而膝下唯一的繼承人薑篤，薑麟更是瞭解，瞻前顧後無毫魄力和膽識，隻會按部就班的辦事，繼位後必然穩不住朝廷、外鎮不住藩王，政令不出歸元殿的皇帝，拿什麼凝聚人心？

薑麟很想把這唯一的兒子廢了，將皇位傳給薑氏藩王，但這話上說說可以，實際上絕不能這麼做，因為這句話傳出去，最先打起來的肯定是左右親王，都不用許家手。

所以說，薑麟本沒的選。

“去把太子來。”

“諾。”

等候多時的太監，躬領命。

同一片夜下，東宮之，太子薑篤在寢殿裡焦急踱步，等著外麵有可能傳來的訊息。

自從伏殺柳無葉失手後，薑篤便提心吊膽，生怕父皇問起這事兒辦的如何了。

王錦在城中巡查，沒找到任何下落，可能已經遠走高飛。

薑篤很想編造個理由，說柳無葉已經死了，但沒有人頭作證，肯定騙不了目老辣的父皇，而且若是撒謊後柳無葉又冒了出來，後果更不堪設想。

現在薑篤已經後悔了，後悔那天為什麼沒親自去見柳無葉，如果當時他誠心誠意把目前境說明，求柳無葉最後幫他一次，說不定機會還大些，總比現在這樣了死局的強。

“殿下！”

薑篤來回踱步間，外麵忽然傳來侍的聲音，他猛地一抖，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父皇要見我？”

“是，聖上方纔看了東邊送來的摺子，心不佳，殿下盡快過去纔是。”

薑篤臉白了些，咬了咬牙，不敢有毫耽擱，快步往天子寢居的含元殿走去。

路上，薑篤一直詢問薑麟今晚上的言行，試圖先做好對答的準備，隻可惜今晚薑麟一言未發，隻是在看摺子。

薑篤心如麻，也隻能暗暗分析前線戰局的況，避免待會詢問起來答不出來。

含元殿距離東宮有些距離，薑篤和侍一道快步穿過遊廊，抵達殿外時都跑出了些許汗水。

薑篤在殿門外仔細整理著，平穩氣息後，才帶著微笑快步走進殿裡，對著書桌恭敬一禮：

“兒臣，拜見父皇！”

薑麟站在書桌後，背對著薑篤，仰頭看著墻上的輿圖，聲音平淡到不帶毫：

“知道朕今日，為何你過來？”

薑篤低頭看著地麵，猶豫了下：

“兒臣聽聞，今日東部傳來的訊息，當是肅王許家那邊有了靜……”

話還沒說完，薑麟便打斷了薑篤的話語：

“去年楚地罷兵，所有人都知道肅王缺船運兵，開春才會渡江，現在許家有靜，滿朝文武哪個不知道？需要你再給朕提醒一遍？”

嗬斥聲很大，老態龍鐘卻又中氣十足。

殿外的侍宮連忙低頭，輕手輕腳的遠離了含元殿，不然聽到皇帝罵太子的話，等太子上位，基本上就隻能去給先帝殉葬了。

薑篤被薑麟的嗬斥嚇的一抖，急忙在書房裡跪下：

“兒臣……兒臣治罪，前幾日已經派人去理柳無葉……”

薑麟聽見這話，更是怒火中燒，回過來，一雙虎目怒視薑篤：

“這種蒜皮的小事，需要一國之君和太子，三更半夜關起門來商討？朕真想把你腦子劈開，看看裡麵裝的是不是漿糊！”

薑篤直接懵了，張了張，啞口無言。說什麼都不對，覺父皇是在故意挑刺，這話卻不敢說出口。

薑麟瞪著薑麟，半天不見其回答，臉上怒意更盛：

“你若是下了手，以你的子，拿了柳無葉的人頭，半夜三更都能跑來朕跟前邀功，這麼多天沒過來，你當朕傻，猜不出來結果？”

薑篤頭低了幾分，張道：

“父皇，兒臣絕無怠慢之，當天就安排了人理此事，隻是柳無葉太過狡猾……”

啪——

茶杯砸在了地上，已經涼了的茶水濺了薑篤一。

薑麟須發皆張，走到書桌前，抬手指著跪在地上的兒子：

“一個無名小卒，在不知的況下，被一國太子伏殺，你說對方狡詐？他是許不令？能萬軍之前來去如風？”

“沒有，隻是安排的人，出了岔子……”

“你安排的什麼人？”

薑麟都給氣笑了，指向大殿外麵的歸燕城：

“外麵滿朝文武，哪個不能用？你堂堂太子，給左清秋送句口信，他敢說個不字？他能讓一個商賈之子，在眼皮子地下跑了？”

薑篤滿頭大汗，咬牙道：“國師日理萬機，前些日子又在馬鬃嶺……”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薑麟負手來回踱步，怒不可遏：

“你是君，他是臣！他食朝廷俸祿，累死在外麵也是為國盡忠，需要你去心人家的安危？即便不提左清秋，滿朝文武你隨便找個能上朝的吏安排此事，他敢給你辦砸了？”

薑篤張了張，遲疑許久後，低頭道：

“兒臣，兒臣與柳無葉相識已久，義深重，讓朝廷的人手，他必然能猜出是兒臣指使……”

啪——

薑麟抬手就是一掌，甩在薑篤臉上，把薑篤打的一個趔趄。

“一個死人，你怕他知道是你指使？你怕什麼？怕他變厲鬼來找你算賬？”

薑篤連忙起跪好，咬牙道：

“兒臣自聖賢教誨，做這種忘恩負義之事，實在對不起天地良心……”

“你他娘還知道忘恩負義？”

薑麟氣的雙目充滿，直接了口：

“你既然知道對不起良心，為何還要做？”

薑篤頓時懵了，抬起頭來，眼中有些怒火：

“是父皇讓兒臣做的……”

“朕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朕讓你去死，你去不去？”

薑篤握雙拳，看著‘強詞奪理’的薑麟，聲道：

“兒臣尊父皇之命，並無過錯之！大丈夫不該有婦人之仁，殺柳無葉我也沒有怨言……”

“那你做好沒有？你殺了沒有？”

薑篤再次啞口無言。

薑麟抬手指著薑篤，怒罵道：

“你還知道大丈夫不能有婦人之仁？你真有這狠勁兒他能跑？你不想殺，給朕直說，朕能把你怎麼樣？”

薑篤麵對這種近乎‘無理取鬧’的責罵，心中也漸漸生氣怒火。畢竟薑麟不是第一說要廢他的話，他不照做，被廢了怎麼辦？

但這些話，不敢當麵說出來。

薑篤隻是咬牙道：“父皇，兒臣自對父皇唯命是從，從無失職之，也就這次殺柳無葉，不慎失手，但並非沒去做。兒臣不知錯在什麼地方，父皇為何一直看兒臣不順眼？”

“你自己想！”

薑麟一拂袖子，冷聲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朕告訴你又有何用？”

薑篤微微發抖，呼吸急劇起伏，咬牙道：

“兒臣沒錯，想不出來！兒臣從小到大都沒做過錯事，也就和柳無葉扯上了關係，古來像我這樣的君主又不是沒有，說我薑氏祖上，便有齊宣宗……”

薑麟冷聲道：“朕有說過你錯在這事兒上？”

薑篤抬起頭來，臉時紅時白：

“父皇既然覺得沒錯，為何要授意柳善璞殺其子？為何要讓兒臣殺邊最珍重之人？”

“你他娘不會攔著？朝堂上的五品言都敢攔朕詔令，你一國太子，還保不住一個深義重的無名小卒？”

薑麟怒聲質問，眼中滿是恨鐵不鋼的憤怒。

他就薑篤一個兒子，他不明白薑篤怕什麼？

他本沒得選，沒有其他繼承人。

不說一個無關要的小卒，即便薑篤創下彌天大禍，他也隻能啞吃黃連幫薑篤屁。

這稍微有點腦子就能想清楚的局麵，他不明白薑篤為何懦弱至此，在‘對手’無路可走的況下，連個‘不’字都不敢說。

薑篤低著頭，眼角微微，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的道：

“父皇乃一國之君，掌兒臣在天下萬民生殺大權，兒臣不能違逆……”

“你是不敢！是蠢！但凡你有半點大局觀，半點野心，哪怕半點貪，今天都不會跪在這裡。”

薑麟被氣的眉直跳，懶得再看薑篤，轉怒罵道：

“你今天好好想自己錯在哪兒了，想不出來，明天就給朕滾去北海放一輩子羊。

朕就是把這天下到一條狗手裡，都比到你手裡，狗急了都知道咬人……”

嘭——

充斥著嗬罵聲的空曠殿堂，忽然響起一聲悶響，怒不可遏的話語也戛然而止。

薑麟晃了晃，覺額頭上有熱流淌下，抬手了，手上卻是紅的。

薑麟回過頭來，卻見後，本來跪在地上的薑篤，站了起來，手上拿著燭臺，文弱的臉頰近乎扭曲，額頭青筋暴起，如同狼般的盯著他。

“我沒錯！我本就沒錯！從小到大都沒錯！你就是看我不順眼！”

薑篤握住燈臺的手指指節發白，難以抑的抖，雙眸赤紅如，歇斯底裡的道：

“你從來沒把我當兒子，你就是看不慣我喜歡男人，怕薑氏絕嗣，想把皇位傳給其他親王。你是皇帝，我哪裡敢違逆你？我本就沒錯，你就是想廢我，你我的！”

嘭——

又是一下，砸在了額頭上。

在漠北雄踞數十年的一代雄主，把北齊生生拉扯到能和大玥分庭抗禮的齊帝薑麟，流滿麵，看著麵前的親生兒子，雄鷹般銳利的眼睛裡，此時沒有懼怕，也沒有錯愕，反而帶著幾分反常的驚訝。

“呃……”

薑凱用袖子掉眼前的水，後退幾步，靠坐在了書桌上，撞到了堆積如山的案卷，楞楞看著眼前滿目兇的兒子，點了點頭：

“對嘛，現在沒錯了，堂堂君主，哪裡得到外人指點對錯……”

“我本就沒錯！我就是想當皇帝，你不讓我當，我自己拿，你又能把我怎麼樣！？這裡沒有宮人，沒人看到，看到了又如何？從現在起，我是皇帝，我說什麼是什麼！”

薑篤近乎瘋魔，抬手又是一下，砸在了搖搖墜的薑凱上。

薑凱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的案卷堆裡，頭上模糊，眼睛卻依舊清明銳利，直直看著自己的兒子，可能也是這輩子頭一次，正視這個兒子。

畢竟眼前這個瘋子般的年輕人，雖然不像個人，但至像一匹狼了。

知道自己是天就好，為君者豈能沒主見，哪怕出昏招把薑氏亡在自己手上，也不能讓臣子在頭上指手畫腳。

夠自私狠毒就好，為了龍椅敢對生父下刀子，上位後就不會親信任何一個藩王和朝臣。

白眼狼，總比有人沒的懦夫強！能乾出這事兒，天下間也沒有讓他懼怕的人了。

這就‘霸道’。

所謂王道，是‘其正，不令而行’。堅守己見，覺得不該殺柳無葉，誰說都沒用，以仁政治天下。

所謂霸道，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父母兄弟接可棄之。

無論哪一條，都是帝王之道，最怕的就是走了霸道的路，還想著王道的名，結果兩頭不沾。

現在總算強點了。

薑麟眼神越來越弱，手無力垂了下來，呼吸也逐漸平緩，直至沒了靜。

“你我的，我從來沒做錯什麼，是你我的……”

薑篤持著燈臺，猩紅雙目死死盯著地上的男人，呼吸急促，語無倫次的發泄著多年的不滿與憤恨。

薑麟神識逐漸渙散，眼睛始終沒有閉上，並非死不瞑目，單純隻是想多看兩眼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