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的才智天下誰人不知?在仁宗立嗣之事上,司馬只寫了幾份奏章、說了兩次話,就讓仁宗最終點頭。而在司馬之前,包拯、韓琦、歐修他們不知苦口婆心地催了多次,都是無功而返。以這等眼和才智,他又怎會看不出青苗貸的好來?
青苗法是李參在陝西首創,施行有年,得到的評價也很高,所以王安石纔會現在地方試行,現在又準備推行全國。而司馬卻是說他在陝西看到的青苗法“只見其害,不見其利。”
司馬之心,呂惠卿心知。
呂惠卿都定了調子,在王安石和他的助手們面前,韓岡也不介意拍拍司馬的臉:“若是借一還一,破產者幾希。正是世間借貸多爲倍稱之利,下戶方有破產之厄。如今青苗貸只要不強迫人借貸,百姓哪裡還會有怨言?而富民要想貸錢生息,便不得不把利息降到與青苗貸同樣的利率。百姓因此就有多了選擇,不論公家、私家,讓他們自選便是。此不是人兩便?常言道貨比三家,此事不必教,即便是婦人也是一清二楚。過去只有富民的高利貸,貧民無可奈何,只能其所欺。若是府和富民都有借貸,百姓便多了個選擇,他們自會去選一個對自己有利的。青苗貸推行過程中有問題是必然的,天下有什麼詔令會完無缺地施行,但青苗貸的帶來的好卻更大,司馬翰反對青苗貸,是隻見其一,不見其二——太偏駁!”
章惇雙手一拍,哈哈笑道:“貨比三家這句說的好。韓、文諸公盡道青苗貸與民爭利,他們的眼界,卻連婦人都比不上。”
曾佈道:“殊不知他們是不是裝出來的!?”
章惇不屑地笑了一聲:“文、呂、馬之輩自然是裝的,但有一些人,卻是真糊塗。”
“司馬君實從不糊塗,除了兵事,他比誰都聰明。”王安石是司馬的老友,他對司馬的瞭解當然比在座的說有人都要深。
“說起兵事,不是聽說司馬翰要做樞副使了嗎?”韓岡突然問了一句。
曾佈道:“司馬君實辭掉了。加上前天的一次,樞副使一職,他已經辭讓了三次。”
章惇嘲笑著:“司馬十二不敢做的。他過去在麟州鬧得那些事,他自己最清楚。累得龐穎公左遷青州,沒有穎公保他,他不了要降上幾級。”
韓岡前幾天就聽說天子有意讓司馬擔任樞副使,歸執政之列。但他同時也聽說了,司馬在兵事上完全沒有一點可供誇耀的功勞,反而有丟盔棄甲的敗績。
章惇所說的龐穎公指的是仁宗朝名相龐籍——他在後世一樣有名,韓岡瞭解到龐籍的事蹟後,很奇怪爲什麼到了後世他就了佞。龐籍既沒有做貴妃的兒,本人也不是太師,只有個太子太保的名頭,死後追封司空和侍中,除了下甚嚴,聲並不差——龐籍的兒子和司馬是連襟。嘉祐二年,龐籍爲幷州知州,主管河東北部邊防軍務。爲了方便起見,龐藉便將司馬帶去幷州,做了通判。
龐籍兼管河東防務,因爲自己年紀大了,無力去巡視地方,便讓司馬代他巡邊。當司馬走到麟州的時候,接當地知州、通判的提議,向龐籍建議在邊境靠西夏一側修建兩座軍堡。但最後的結果就是築堡軍全家覆沒,將領郭恩戰死。
戰後論罪,龐籍把司馬建議築堡的文書藏,自己擔下了罪名。而後看到龐籍被削去節度使的職位,司馬心中不安,上書坦陳自己的錯誤,最終卻並沒收到罰。因此事,司馬事龐籍如父,同時也接教訓,不願再論兵事,反對任何擴張軍隊和戰爭的決策。趙頊讓司馬爲樞副使,也算是諷刺了。
“不過不論司馬十二做著什麼,他總是有資格去議論變法的。而新法……尤其是青苗法,在施行中,總是免不了會有些問題,而了司馬十二之輩攻擊的目標。”呂惠卿問著韓岡,神嚴肅得像是一位考:“不知玉昆有什麼想法?”
韓岡搖搖頭,神卻是暗中一振,這個問題他同樣早有準備。當即答道:“想法倒是沒有,朝廷大事不是在下這等偏鄙小臣能議論的。不過……朝堂上的大事不論怎麼定,究竟是用的什麼策略,到最後,總得下發到地方,發到州里、縣裡甚至鄉里,發到在下這樣的從九品選人手中,讓我們,還有更下面的胥吏去做事。”
曾布思忖了一下,問道:“……玉昆是想說司馬君實,當然還有韓、文諸人,會鼓州縣裡的小和胥吏,抵制新法?”
“這也算是一個原因。”韓岡隨口答過,通過抓住話題,來影響談話的方向,是他的長項,可不會讓曾布牽著鼻子走,“我等小臣和胥吏一向苦得很,俸祿微薄,要做的事卻很多,做不好還要上訓斥,甚至責罰。也就在前幾天,在下還在驛館中,見到了一個從魯山縣來到待銓選人。他在魯山縣【今河南魯山】下面的三鎮做了兩年管勾鎮煙火兼捉捕盜賊事,也就是監鎮。兩年來他日子過得很是清苦,在下看他的服,都是打著補丁的。還聽他念了一首在三鎮時做的詩,‘兩年憔悴在三,無錢無米怎養家,一日兩餐準是藕,看看口裡綻蓮花。’。”
韓岡說完,而在座的幾人都陷了沉思。韓岡說這些自然有用意,王安石也好,呂惠卿、曾布、章惇也好,不會以爲韓岡只是隨口說個笑話。不過韓岡的用意也不難猜,以他們的才智也不過是轉眼中事。
呂惠卿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也是哈哈一陣笑:“玉昆倒是說得好,不知濂溪吃得口中綻蓮花的時候,作不作得出他的那首《蓮說》。”
拿著周敦頤開了個玩笑,呂惠卿接著又道:“說起來,我過去在真州做推時,曾經自蘇州轉遷來的監酒稅的選人,他也是作詩嘆,‘蘇州九百一千羊,俸薄如何敢買嘗,每日魚蝦充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章惇也明白了,他也道:“說起哭窮詩,我也聽說過一首,是三班院的閒所作,‘三班奉職實堪悲,卑賤孤寒即可知。七百俸錢何日富,半斤羊幾時?’”
呂惠卿搖搖頭,這首詩他也聽過,很有些年代了。“那是哪年的老黃曆了,還是真宗朝做的詩。如今的三班奉職的俸祿可不差。”
“豈止不差,不是有說‘三班吃香,羣牧……’”曾布突然住口,因爲下一句話,可是要嘲諷到王安石頭上。
“‘羣牧吃糞’是吧?”王安石笑著幫曾布將下一句補上,並不以爲意。雖然他是做過羣牧判,但吃糞的事他卻從來不摻和。
三班院是相對於流銓的武銓選衙門,管的是低品武臣,如劉仲武就是歸三班院管。正如流銓外不論何時,總是有著幾百名沒攤到差遣的閒散選人一樣。三班院中,也總是有著兩三百沒差遣的大小使臣。三班院另外,就是聖壽之日,參加飯僧進香的典禮。等典禮完畢後,剩下的香錢都會散給這些窮苦守闕的閒們,聚在一起吃喝一頓。
而羣牧監掌管著天下馬場,雖然每年養不出幾匹合格的戰馬——作爲中書五房檢正公事,曾布曾經看過羣牧司的賬冊,去年一年,全國各牧監出欄馬匹總計一千六百四十匹,其中能作爲戰馬的爲二百六十四匹,剩餘的則只能放在驛站裡跑用。但靠著兜售馬糞,羣牧司卻是從來不賺錢。糞錢積攢下來的小金庫,就是給羣牧司的員吃吃喝喝用的。
所以世間便有了笑話——三班吃香,羣牧吃糞。雖然一個清高,一個腌臢,但餐風飲的寒蟬,怎比得上滾著糞球的羌螂舒坦?
說了半天笑話,話題也是繞來繞去,完全扯不上正題,其實在座的每一個人卻都是心底亮,呂惠卿、曾布、章惇哪一個不是心有八竅,九曲迴腸的人;王安石格雖拗,可更是才智高絕,哪能看不韓岡彎彎繞繞的一番話下面,到底想說什麼。只是他們不肯明著說出來罷了。
——韓岡是在要求給低層員加俸祿!
給公務員加工資,這是一包包著糖的毒藥。本來朝廷就是因爲三冗而是財計年年虧空,最多的時候甚至達到一千五百萬貫,這其中,有員的一份功勞——冗!而且是很大一份功勞,單是發給文武兩班,總計兩萬餘人的員隊伍的俸祿,差不多佔去了朝堂財計的兩還多!但朝堂本不需那麼多!
現在再提高低層員的俸祿——如果按韓岡話中的意思,必要時,還要給吏員發俸祿——由此造的鉅額支出,青苗貸賺到的,均輸法省下的,還有農田水利法新開闢的,這麼些財政收怕是都得填進那個新挖的窟窿裡去【注1】。
注1:不要以爲這個政策不合常理,到了熙寧五年,王安石便主增發底層吏的俸祿,好讓他們能安心做事,而不禍害百姓——就是北宋版的高薪養廉——這裡只是讓韓三將之提前了兩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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