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和高遵裕一起拜訪沈起去了。雖然韓岡確信,沈起應該不會願意自己被西賊嚇得夾尾而逃的狼狽樣兒,被他要調查的對象看見——這實在太丟人了。
而且韓岡更確信,王韶和高遵裕也同樣能想到這一點。但他們是不得不去,既然沈起已經在三寨中,那王韶和高遵裕就必須去拜訪,禮節上的顧慮讓人無法避免這種尷尬——反倒是韓岡,由於品級太低,反而落個輕鬆自在。
這事說起來還得怪沈起自己。當初韓岡做衙前的時候,甘谷城也一樣傳說著即將陷落的消息。而且真的離陷落只差一步,爲城中支柱的城主張守約帶著主力甚至被引西賊的伏擊圈,並不像今次只是來搶糧和燒糧。
可當日在邊境諸寨做著斷頭買賣的商人們,也只不過跑到了六十里外的伏羌城,就停下來等更進一步的結果。而這位陝西都轉運使倒好,跑得夠快,從甘谷城到伏羌城,逃了六十里還不夠,又急急向東,才一天的時間,人都已經到了離甘谷城有百里之遙的三寨了。
不愧是做轉運使的!
這一天一百里的速度實在讓人驚歎不已。要知道沈起不是單人獨騎,而是帶著一隊足夠龐大的車馬隊伍,而且都是沒有什麼戰鬥力、只有服侍主人這一項能力的僕役。沈起能帶著這樣的一羣累贅,在一天走完一百里的路程,足見天子和政事堂的宰執們是慧眼識人。
諷刺和嘲笑在韓岡心中打著轉,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在,他便是清閒得很,也不用去考慮在古渭真的上蕃賊來襲的況——發生的可能太低了。
王韶雖說是去古渭寨坐鎮,以防蕃賊趁勢作。但一切應對措施都有預備,只要木徵、董裕不發瘋一般地傾巢而來,就憑古渭寨現在的防水準,加上劉昌祚留在城中的一千兵馬,依然可以輕鬆應對。
而木徵、董裕發瘋的可能,在韓岡看來,即便有,也不會大。木徵、董裕兄弟倆有沒有膽子承攻下古渭寨後,隨之而來的天子怒火姑且不論,單是青唐部的俞龍珂,就不會任由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恣意妄爲。
古渭寨旁邊就是青唐部,兩甚至是被合稱爲青渭。雖說俞龍珂現在抱著首鼠兩端的曖昧態度,在宋、夏、董氈、木徵四家之間玩著勢力平衡的遊戲,儘量想著哪邊都不得罪。但宋、夏兩家倒也罷了,他若是會容許木徵、董氈踏足他的勢力範圍,他日後不要想在河湟諸部中再擡起頭來。
既然會有俞龍珂和他的青唐部幫著防守古渭,王韶、韓岡又怎麼會真的如表面上那麼擔心。也就是高遵裕這個初來乍到的新人,還不知渭河水深水淺的,纔會對西賊一年數次、比人來紅還準的攻擊一驚一乍,被王韶給誑到。
韓岡不知道高遵裕和王韶會在沈起那裡扯多久,也許還會被沈起留下來吃飯。而自己卻沒事做,而且今天走得太急,也沒能帶幾卷書出來。
左右無事,韓岡便擡腳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卻又轉回來,找到孤待在暗的營房中的王舜臣:“王兄弟,閒來無事,要不要出去走走。”
“三哥你去好了,我不想去。”王舜臣搖頭拒絕。
因爲種詠之事,王舜臣最近的心很不好。除了前兩天聽說種詁和種診聯手掃邊境的黨項羌,他才了聲好之外,其他時候都變了個土胎木偶一樣的雕像。不問他,他就不開口說話,格跟過去的爽快比起來,完全變了樣。
韓岡對此看得很不舒服。王舜臣現在往房間角落裡一坐,他所在位置立刻就沉得像是培養蘑菇的暗房。連照進營房的落日餘暉,到了他的這一角後也顯得黯淡了許多。
韓岡兩步上前,擡就是一腳,把王舜臣從牀上踹了下去,“鬧個什麼彆扭,婆娘也沒你這樣長氣吧?”
王舜臣猝不及防,砰的一聲,從牀鋪上摔了下來。他爬起來,沉默地了痛,卻仍是沉沉的一張臉。他現在的心,當頭棒喝都沒用,何況韓岡並不算沉重地一腳飛踢?
“說說吧……”韓岡在牀邊坐了下來,拍拍牀沿,示意他坐下。韓岡看得出來,王舜臣對種家的很深,所以對種詠冤死一事纔會難以釋懷,“事悶在心裡並不好,有什麼話都說出來。”
王舜臣對著韓岡鼓勵的眼神,猶豫一番,最後點了點頭,依言坐下說話:“……三哥你知道的,俺爹是跟在種老太尉邊的親信,俺從小就在種家長大。就在幾年前,我還跟十七哥,十五哥還有李家的八哥一起在四郎面前習練箭。四郎是手把手地教過俺箭,俺現在用的連珠箭也是他教的。每次中靶心,四郎都會獎我們一個錢,可以去街上買幾塊糖。俺的箭一開始在幾個兄弟裡面算是差的,就是因爲想著四郎的獎勵,纔會變得這麼好。誰想到,李復圭那個該被驢子日上千遍的賊鳥,竟然……”
說起過去的事,王舜臣眼眶又紅了。他模樣看著蒼老,說話做事又是一副豪的做派,而平日行事心中都有個譜,心計其實也不差。外皆是早,讓人往往忘了他的年紀。可他今年的確才十八歲,比韓岡還小一歲。
原來如此,韓岡終於知道爲什麼王舜臣爲什麼對種詠冤死耿耿於懷。王舜臣的老子死的早,他這是地把種詠當作了自己的父親看待。明白了王舜臣的想法,韓岡也知道該怎麼勸了。他一指王舜臣的鼻尖:“你這像是要報仇雪恨的模樣嗎?!坐在房間裡生悶氣,就能把李復圭給氣死?還是說你知道了李復圭的生辰八字,能躲在房中扎著草人就把他咒死?”
“但李復圭……”王舜臣言又止。
韓岡對此心領神會:“李復圭的份貴重,已經是一路安使,連天子都不能把他說殺就殺。但他還有兒子孫子,你真想報仇,日後總有機會的。再說,種四郎的兄弟子侄都沒說話,你發個什麼狠?有事不先跟他們聯絡一下?上次見到種十七、種十九,他們還提到你來著,連封信都不給他們去?”
韓岡勸了幾句,也不多說話了,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起走出房。出了門,回頭看看,卻見王舜臣也跟了出來。韓岡微微一笑,雖然說的都是些廢話,但還是有些用的。他當先走在前面,想著逛一逛三寨。
不過此時的三寨,卻沒有半點可供遊覽的地方。幾條街道上,都是臉沉重的人流。站在三寨正中央的十字路口上,看著周圍的人心惶惶,韓岡突然間有種舊日重臨的覺。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伏羌城、安遠寨,看著周圍一片混,而他當時的心中,也是同樣的惶不安。而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份卑微的衙前,而是爲了人。心中的底氣已經不同,對未來前路,他的心裡也更有把握。
這時前方的人羣中突然混起來,一個瘦削乾枯的漢子在人羣中左衝右突,直奔著韓岡過來。
“抓賊啊!抓住前面的賊!”喊聲跟在乾瘦漢子的後傳來。
喊聲耳,王舜臣便手一攔,將快要跑過去的乾瘦漢子抓住。漢子還想掙扎,王舜臣更不多話,隨手就是一拳砸到了他的側肋上。
王舜臣手重,乾瘦漢子捱了一拳,差點閉了氣過去。但老做賊的也有對策,他順勢翻倒,在地上打著滾,沒口子地慘著:“打死人啦!軍漢打死人啦!”
“做賊還有理了。”王舜臣捋起袖子,扇般的大手一張,就把在地上打著滾的小給揪了起來。
失主這時氣吁吁地追了上來,很年輕的一個後生,中等個頭,相貌普通。他跑到韓岡他們前面,先謝了王舜臣,又一把抓住小:“把俺的錢還來。”
“誰你的錢了!”漢子回了一句,又按著肋骨慘起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韓岡在旁邊不耐煩了:“王兄弟,廢話那麼多做什麼?送他去見傅寨主。這裡是軍寨,行的是軍法。軍急,竟然還有人敢在營中作?!直接砍了,懸門示衆。”
“送衙門去軍法?”王舜臣都愣了一下,東西而已,沒那麼重吧,打一頓就夠了。
“你以爲我是在開玩笑嗎?”韓岡臉上沒有什麼表,只有一種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淡漠。被他瞥了一眼,那漢子渾都抖了起來。
“也就是個小而已,何必要他的命。”王舜臣倒幫賊人說起好話。
“他把刀子拔出來時就不是手了。”韓岡反手一掌劈在乾瘦漢子的右手上,砰的一聲,一把匕首落到了地上。
“好膽!”王舜臣眼一瞪,怒喝一聲,擡手一拳就在乾瘦漢子臉上開了油鹽鋪,把他打了個眼冒金星,一個錢袋也從他的袖子裡落到了地上。
韓岡在地上把錢袋撿起,也懶得查驗,直接給年輕人:“小心收好,別再給了。”
年輕人連忙收好,躬向韓岡道謝,“小人馮從義,多些人大恩。”
“馮從義?!”韓岡聽到這個名字就是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馮從義與其說是年輕,還不如說是年,看起來比韓岡還小個一兩歲,“可是二馬馮、從心所、義之所在的馮從義?”
馮從義被問得心驚膽戰,小聲地回答:“小人正是。”
韓岡眉眼一凜,正要追問。
“玉昆!你怎麼在這裡?”王韶的聲音這時從後面傳來。
急回頭一看,就見著王韶和高遵裕走了過來。沒空在追究馮從義的份,韓岡趕忙迎上前去。
“這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應該只是同名而已。”他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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