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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微雨(十八)

申明抱著孩子,跟他一起進西門甕城的百十個同伴,在城牆的影下坐了一排。

他們看著代表寨主的大旗出去又進來,看見甕城的軍肅穆地送走率軍出戰的秦將軍,又帶著歡快和崇敬將他迎了進來。

“贏了?”申明聽見旁邊的瘦弱漢子用不可思議的腔調說著。

“打得遼狗屁滾尿流!”走在旁邊的士兵大聲宣揚。

瘦弱漢子一下跳起,揚起手興地歡呼。周圍的人們歷經磨難,沒有太多力,雖是跟著歡慶起來,卻是有氣無力。

申明遲鈍得沒有什麼靜,軍贏了一回,是該高興的,可申明發覺自己完全無法融到周圍歡樂的氣氛中。家裡人都死了,想開心,角都扯不開。

懷裡的娃娃被聲音驚得哭了起來,不知幾日沒有進水,哭聲細啞得跟貓崽兒差不多。

申明慌里慌張地哄著,手忙腳。過去他都沒有好好抱過自己的兒,現在想抱都抱不了了。強忍著抹淚的衝,申明輕輕搖晃著襁褓。

哭聲還是沒停,申明都不知道怎麼辦了。旁邊遞過來一個裝滿水的葫蘆,是旁不遠的一名年輕士兵。

年輕士兵的臉上滿是善意的笑容,手裡的葫蘆又遞上來一點,說,“給娃兒喝點水。”

啪,士兵的手被另一旁的軍拍掉,白眼相對,“你家的娃兒喂冷水?!”

士兵委委屈屈,“俺還沒娃兒。”

“哥哥,興哥他還是,水道旱道都分不清吶,肯定不懂啊。”遠一點的地方,一個年長點的士兵比了一個猥瑣的手勢,歡快地喊著。

一陣鬨笑聲,年輕士兵漲紅了臉,罵道,“你孃的水道旱道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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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士兵沒生氣,“急啥,過兩日哥哥帶你去見識見識。”

“滾一邊吵去。”軍揮手把兩個士兵趕走,他三十上下,有幾分老,和聲細氣地對申明道,“老丈,再等一等,等能進寨裡了,就給你找點熱湯水。”

申明點頭,想說點謝的話,卻沒說出來。

說了幾句話,見申明木愣愣地沒多反應,軍就不對他說了,起過一個士兵,“怎麼還沒消息,去催一催,這邊還有娃兒呢。”

“是啊,是啊,還有娃兒呢。”瘦弱漢子熱心地幫申明說這話,“娃兒得時間長了,看著也弱,說不準還得了病。俺們不進去就罷了,娃兒要早些進去找醫。”

申明周圍的人,相干不相干的都附和了幾句。

士兵奉命進城去,轉頭就從門跑出來,後面跟著一名手持小旗的士兵。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的上,申明發現邊的瘦弱漢子屁就擡了擡,子向前傾去,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後面的那個士兵。

兩名士兵小跑著來到軍旁,低聲說了幾句,軍連連點頭。

是能進城了嗎?

人羣中起了點,申明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孩子,心中多了一份焦急。

他這時聽見旁邊的同伴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在下面攥起拳頭,正面看不出來,可從申明的角度上,瘦弱漢子的張都從裡快要溢出來了。

接過小旗,隨手在腰間皮帶上,回頭面向所有百姓,“都監已經下令,現在你們可以進城去了。”

甕城裡面的百姓還坐著的都跳了起來,申明扶著牆,也慢慢地站起。

“不過……”軍站得筆直,雙手背在後,不知做了什麼,周圍的士兵都握了手中的火槍,繃的姿勢充滿了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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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陡然變得張,百姓們剛剛出現在臉上的笑容消退了,方纔還和藹可親的軍漢一轉就變了要人命的架勢,在遼人手中飽折磨的人們識趣地閉上了

他們安靜地聽軍說,“不過都監有令,爲防遼人細作潛越,四甕城中百姓,婦孺及七十歲以上可以先行城,其餘人等須檢問明白方可。”

幾乎人人都鬆了一口氣。甕城中百多人,一多半是子,剩下的男老的老,年紀能被列丁壯的,只有十幾個,都是一副瘦弱不堪驅用的模樣。本來就是遼人看不上眼才丟出來的。全是千真萬確的宋人,又是孑然一無長,就算被檢問也沒什麼好怕的,現在還有什麼可以失去?

“俺們都是正經大宋人,怎麼會給遼狗做細!”瘦弱漢子不痛快地了一句。

“快點查吧。”另一個在搜檢行列的男子則催促道。

“閉。”軍冷臉呵斥一句,“沒有問話不得開口。若有人妄論是非,煽人心,視同遼人細!”

後開口的男子起了脖子,都不敢張了。而瘦弱漢子,也識趣地閉上了

申明看了看他,覺得他的子過於僵了一點。

指揮著所有人,“是人就先進城去,小娃兒也先進去。剩下的都盤問清楚,歲數不好定,看著不像就不是,有一點嫌疑的都給我扣下來。”

“排隊,排隊。”

“都排隊。”

“這裡是男人排隊,人就往門走,別耽擱。”

“還有這小娃兒,有相的就順便帶進去,裡面好歹有口熱水涼湯,先喝上。”

“你,停一下……你是的?”

“喂,你哪裡像婆娘了?分明就是個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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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婆娘,你真跟婆娘一樣廢話多了。別囉唆,你以爲都監那樣的細人會想不到,門裡面早安排了婦人搜查子。你們都聽清楚了!要是進城後被探明白是假扮的,直接當細砍了,可不會像現在,只綁了待審。自己想清楚再走,若是之後被砍了腦袋,去閻王爺那裡別怪我沒說。”

場面上看著有些,實則很快就被梳理得有條有理起來。

還抓住了一個裝扮人的男子,自稱是爲了逃命才改裝,但沒人理會他的辯解,直接一子拍翻了,四馬攢蹄地捆了丟到一邊。

人和年齡特徵明顯的都進了門去。門只開了一條小,僅容一人通過,到底另一面有沒有崗哨,搜檢這些子就不得而知了。

而男子這一邊,檢問得就嚴格得多。

每一個人都被要求袍,確認狀況,胳膊上但凡有一點,兩有那麼丁點羅圈,都被拎到一旁仔細盤問:是否習過武?是否騎過馬?是否打過獵?是否上過陣?是否是遼人的細作?年甲幾何?家在何方?家眷幾人?作何營生?何時遭劫?又是怎麼被遼人抓住?爲什麼沒被拉去做苦力?有沒有相的親友可以做保?一連串的問題砸得人暈頭轉向。

即使經過了檢查,之後一樣要被詢問年齡籍貫,有無可以作保的同伴,最好有在天門寨中可以作保的親友鄰里。

只有十幾個人,因爲從到外的確一副老相,被放了進去,或是在城中有保人,且說對了番細節,被拉到旁邊等待確認,其他人都是被反覆盤問。

不僅僅是被檢查的百姓對此到十分疲倦,就是檢查盤問他們的士兵也因爲要提防潛藏的遼人細,還有頭頂上的烈日,而變得煩躁起來。稍微有點牴的態度,就會被他們來拿著繩索和棒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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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段暴地連著抓了三人,隊列中的所有人都學會老實聽話。但煩躁的源還在,使得氣氛越發地張起來。

申明一直都是老老實實地排在隊列中。

到他的時候,他順從地走上前,把懷裡的娃兒給旁邊的士兵,然後主袍。

申明本優裕,雖沒有習武,但常年的裕的生活,使得他筋骨跟他現在的面相有著很大的差別。

在旁打下手的一個年士兵,帶著幾許驚訝地問申明,“阿公,你今年貴庚?”

十四五歲的娃娃兵滿是稚氣,說起話來則帶著斯文。讀過兩年書,在十幾歲的娃兒中,現在是越來越多了。

申明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小人今年三十七。”

才三十七?申明的回答在人羣中帶了一陣小小驚聲。

“真的是三十七?”負責這個崗位的小校都忍不住多問一句。

“三十七。”申明默然點頭,有些發懵。

家破人亡後的這段時間,他一直顛沛流離。沒有鏡子,也沒有洗臉,他只知道包括遼人都看他老,約約有一些覺,並不知道自己全白了頭髮。

聽到靜,大步走了過來。他一直都在稍遠陣,邊十幾名士兵,全副武裝,隨時可以出任何,只是站在那裡,就有很大威懾力了。

走到申明邊,問清楚了況,軍打量了申明兩眼,搖搖頭,“三十七,是不像。”他跟著又問負責這一崗位的小校,“但他像有七十歲的樣子嗎?”

小校明白過來。

三十七長得像五十七又如何,只要不是超過七十歲的老人,或是十歲以下的,六十歲和十六歲沒有任何區別,都有遼人細的嫌疑。

然後申明就被嚴厲地盤問了,每一個問題都被反覆再三。

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就在崗位旁。有他在一邊盯著,申明被檢問的就更加繁複詳細,小校恨不得將申明的生平都問個明白,連家人怎麼被殺,屋宅如何被燒,都要申明幾次三番地重複敘述。

申明麻木的心靈漸漸被刺激得有了生機,流在心靈中是如巖漿般的憤怒。不知是第幾次被問起兒是如何在面前被凌而死,申明已經攥起了拳頭。

爹!爹!

兒嘶聲裂肺的慘又在申明耳邊響起。還有隔了一堵牆外,妻妾的慘聲也同樣迴盪在耳邊。

申明攥著拳頭,指甲全都嵌進了裡。

沒有阻止小校的盤問,只是臉上漸現不耐。他低聲嘟囔著,申明聽到了一點,好像是在說“太慢了”。申明沒有再關注軍,他眼前都是一片紅,只恨不得要把心中的怒火徹底釋放,只是在看見了一旁那襁褓上的鮮藍,才強自忍耐。

小校的效率太慢,軍不耐煩再等待。招過來排在申明後面的瘦弱漢子,讓他袍。

瘦弱漢子服,就跟申明一樣,顯出很大的反差。雖是筋骨畢,卻不是那等病弱式的乾瘦,而是充滿了力量。

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溫和地問道,“可是遭了大罪了。是哪裡人?”

“保州鄉。”

“好地方,棗子長得好。”

“比不上定州的棗子。”

“看你這,尋常騎過馬?”

“家裡養了三匹。”

“這麼多?俺這都頭也才養得起兩匹。平常做了什麼營生,這麼好?”

“就是走單幫,幫村裡販貨。都是人家不要的廢馬,值不得一兩貫。”

“這樣啊。好歹也是有馬,怎麼就給抓住了。”

“老孃被抓了,不敢跑。”

“還是個孝子。你老孃已經進去了?”

“沒有。進遼營後就被分開來了,應該也在這裡,就是沒找到。”

“沒關係,等回頭進了城,就好好找找,肯定不會有事。”

“多謝人吉言。”

“練過武?”

“練過。廝撲在集上拿過一次頭名。”

“好手。有沒有想過投軍?”

“家有老母,舍不下。”

“可惜了。做行腳商,尋常給人帶信沒?”

“……帶過幾次。”

“哪家郵局?”

“……呃。”

“信送到哪家郵局?!”

“……哦,是鄉里的郵局。”

“鄉郵局的局長姓氏名誰?”

“……小人哪敢多問,只知姓王。”

“郵局有幾個人?”

“多的時候七八個,的時候就三五個。”

“村上的郵編是多?”

“……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每個月收信送信能拿多工錢?”

“……三百來文。”

“不多啊。”

“夠了,夠了。”

越問越快,漢子則越來越慌,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

最後,軍笑了,也不問了,他笑瞇瞇地看著那漢子。

“兩羅圈,這是常年騎馬的。看著瘦,卻天生一副好筋骨,不可能沒練過武。做行腳貨郎的,肯定會爲人帶信去郵局。這些都答得不錯,但鄉郵局能有七八人?這幾千人的寨子裡的郵局,也才一個人,讓兒子跑送信。還有,村裡的郵編都不知道,你這郵遞工怎麼做的?只是給村裡拿信,一個月能有三百文?有這麼多,郵局局長早就把孫子都派去送信了。教你個乖,村郵收信、送信,一封就只有一文錢,你家的村子一個月能有三百封信?說說吧,村子裡有哪家做買賣的大戶,還是有好幾家讀書人?”

絮絮叨叨地說著,慢慢地拔出了腰刀,周圍的士兵全都警覺起來,帶開了已檢待檢的百姓,圍了上來。

漢子臉一點點地白下去,他想反抗,卻悲哀地發現垂落在腳腕上的子絆住了他的雙

彷彿抓住耗子的貓一般地笑著,“跟我說,耶律乙辛那老賊,狗日出的……”

漢子抿著,一聲不吭。

腰背微微拱起,軍宛如一頭潛藏在草叢中,即將暴起衝向獵的豹子,一字一頓,“說吧,你到底是哪裡人?”

漢子一聲怒吼,他一直都在悄悄擺纏在腳踝上的子,一下鬆開,就猛撲向軍

可他才跳起,橫裡就被人撲倒在地。

申明赤紅著雙眼,妻的哀嚎就在他耳邊一遍遍不停地響著,自己卻跟遼狗走了一路,噬心的痛苦,讓他瘋了一般在漢子臉上上捶著抓著,“我殺你個狗賊!我殺你個狗賊!”

恨到痛,他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重重一腳,被踹在了腰間,申明遠遠地跌了出去,上下牙關卡的一聲撞擊,幾乎崩碎了牙齒。這聲音聽在耳中,就讓人心裡發

申明嚨中發出一聲低吼,翻起就要再衝過去,“別了。”刀鋒在他的間,軍的聲音,冰冷中帶著厭棄,“你是要滅口嗎?”

間一片冰涼,申明的理智漸漸恢復了過來,軍更冷,“那是你家的娃兒?”

“不是,俺看到了,那娃兒是他撿來的。”旁邊一個被攔下的男子了起來,“是他撿來了,俺親眼看見的。”

“又是條遼狗。”軍一腳踩在申明的臉上,抱著孩子的士兵立刻遠遠地走開了,“還真是會裝啊。”

“俺不是啊!”一被冤屈的痛苦涌了上來,申明憤怒得撕心裂肺,“遼人殺了俺全家啊!”

轟的一聲巨響,軍警覺地擡起頭,卻見一道黑煙騰起。

陡然間變了臉,指著申明和遼國細,“看住他們,先綁起來。”

“俺不是!”

腳步匆匆地離開,“如果審了不是,自然放了你,如果你是,你也別想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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