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相公怎麼看?”張璪問道。
領頭鬧事的一幫子學生,全都是國子監出來的,對國子監的舉人和進士名額到底如何分,與會的每個人都想聽聽宰相的看法。
學政方面是韓岡的分管方向,章惇看向韓岡,“玉昆……”
韓岡微微垂下眼簾,掩飾住心底泛起的疲憊。都已經知道答案的事,還指自己說什麼?
手中的白瓷茶盞,來自於京兆府,如羊,質地細,比定窯之白更勝一籌。技出自於雍秦商會投資的新窯,經銷商家背後則是張璪。
在得到了京兆新窯的專營權之後,張璪花了點力氣,讓都堂將日常皿換了新窯瓷,給新窯瓷做了最好的廣告。比起之前都堂中普遍使用的搪瓷皿,賣相上好了許多。
不過韓岡還是喜歡工業化生產的搪瓷盞,前幾年推搪瓷皿,都堂中就用了一批,又爲軍中訂了一批,但那時候,搪瓷最大的生產廠屬於將作監,雍秦商會的搪瓷廠只是借用搪瓷皿被都堂使用的名頭,向天下百姓發賣,並未試圖染指,張璪的做法,私心過於明顯了一點。
可誰還在乎?
僚們的貪婪一如既往,一二清介之士改變不了整的向利之心。朝廷所需,不論是軍、軍糧,還是員俸祿中的薪炭、布帛,都是僚們瓜分的目標,數以千百計的工廠、作坊,背後都是來自大大小小的僚們。
不過他們的貪婪,卻在技進步下,變社會發展的推力,向著天下大同的最終目標快步前進。
每每想及於此,韓岡總忍不住要自嘲一笑,仁義道德,終究比不上金銀財帛。
如今的都堂員,在朝堂政務上,總不了大大小小的爭執,不過在經濟利益上,已經鉤鏈網,一榮俱榮。
由此形的利益團,猶如泰山一般沉沉地在朝野之上,眼下外面的喧鬧,不過是一羣被淘汰者的絕的吶喊。
蒸汽機已經開始進工廠實用,絕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見韓岡一時沒有說話,章惇微訝,略提聲,“玉昆?”
不小心岔掉的思路收了回來,重新回到無聊的會議當中。韓岡擡起眼,一瞥衆人,“鬧事的是國子監生,不是國子監。”
衆宰輔心道果然如此,畢竟判國子監是韓岡的人。
正因爲如此,國子監生鬧事鬧到都堂前,判國子監卻依然能夠置事外,何執中教化不力,訓導無方,宰相卻連提都不提。
在場的有的知道點,有的不知道,但看見章惇和韓岡的態度,便一起保持起沉默,完全不提何執中三個字。
張璪也絕口不提判國子監的無能,當他確定章惇、韓岡都對眼前事選擇放任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不去牽扯何執中。
“這件事,先把人置了,再議國子監。”韓岡把態度擺得很明確,章惇自不會與他過不去,“不急的事,以後再說。”
“人該如何置?”張璪接下章惇的話,將偏離方向的話題拖回原點,“那些國子監生既然是被心懷叵測之輩所煽,子厚、玉昆,他們該如何置?”
“不下點猛藥,他們清醒不了。”呂嘉問冷笑道,“他們都自以爲是白卿相、未來輔弼,覺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說到這裡,呂嘉問話聲一頓,向韓岡歉然一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個字,可是出自於韓岡。
“玉昆見諒。”他說道。
韓岡搖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話本無錯,但要看之後事做得是對是錯。如今是南轅北轍,於天下無益。”
“玉昆相公所言正是,此輩書生所言種種,於天下無益。之之言,亦爲有理,治當下猛藥。”曾孝寬衝韓岡點點頭,又衝呂嘉問點點頭,“朝廷行事固當寬猛相濟,但此一般人,決不可寬縱。京師行重法十有餘年,作犯科者縱能保命亦得流配邊州,京師百姓皆畏法而守法。如今一干國子監生,坐朝廷祿米,不思苦學報國,卻爲賊人煽。棄學業,悖師長,盤踞於街之上,喧譁於都堂之前。不加重懲,何以警戒來人?”
如果一開始就採取重之勢,哪裡有今天的事?在座之中,腹誹章韓二人反應遲緩的不止一二人。
呂嘉問道:“他們應當儘快抓起來。”
黃裳道:“街上抓學生,未免驚駭世人。這幾日他們都是清晨來夜走,都沒有宿街頭的打算,不如等他們回國子監,再行捕捉。”
韓岡點頭又道,“開封府執法不能鬆懈,一旦給那些潛藏已久的賊人翻了,把學生都帶得更壞,可就糟了。”
宰相們在嚴格管理京城十來年後,突然放開了對京師的控制。要是京師之中一干賊人沉滓復起,能連帶著起來議政的學生都壞上十倍。到時候,可就難以收場了。
韓岡說完,黃裳應聲,“相公放心,會讓他們心服口服的。”
呂嘉問反問章惇,“子厚,唆使學生的賊子可有捕獲?”
“行人司已經盯上了幾個了。”
不止幾個,更不是已經盯上。
韓岡向章惇瞥了一眼。
行人司的主要權力都在章惇手中,但任何變都要韓岡簽字副署,這是韓岡與章惇瓜分勢力範圍的結果。
行人司的行力,在京師是數得著的。而他們行事的手段,在宰相的羽翼下,更是顯得有幾分肆無忌憚。
“最好是能活捉。”張璪補充,“好好拷問一下,到底有多人在背後唆使學生。”
“多得很。包括令侄孫。”韓岡暗暗道。
韓岡沒把他的話說出來,行人司打探到宰輔家,這種事不能公佈出來。
“兩邊都要抓。”章惇道,停了一下,他又道,“今日事爲首者多爲河南府中人,不可使之居朝堂。玉昆?”
“我同意。最好還要查一查三京國子監,那裡面藏污納垢,什麼賊人都能搜得出來。”
除東京外,河南、大名、應天三京都設有國子監,儘管遠不如開封府的國子監,但裡面的還是有一幫子學生。學力上,不如京師,才幹上也不如京師,只是爲了多安一些學生進學,故而纔有了三京國子監。
章惇和韓岡的提議沒有任何波折的得到了通過,抓捕都堂外的學生放到了晚上,抓捕學生背後的作祟者,也隨時可以出兵馬。
章惇和韓岡並不喜歡就此事發表太多意見,定下了這件事的結果,就徹底放開了,彷彿外面的喧囂只是酒宴上的樂曲伴奏。
“此事不足論。”章惇總結道,“一幫子文不、武不就的措大,又能鬧出什麼?真正要防備的,還是他們背後的人,肯定是想要構陷我等。請各位仔細想想,到底有什麼手段。”
一干宰輔集思廣益,拾補闕的工作做得還不錯,章韓二人考慮到了,還是沒有考慮,十幾人終究還是幫他們做好了準備。
與平時一樣的時間,會議結束了。
宰輔們各自歸衙,也有出門就坐上馬車,往家裡去的。
“都小心一點。”韓岡叮囑跟著一起走的黃裳和遊師雄,“尤其是最近幾日,全都坐馬車出行。”
不必問爲什麼,黃裳和遊師雄都明白韓岡的意思。
造個炸彈不難,能把馬車炸壞的炸彈,從材料到結構也都很簡單。難度在於的怎麼送到馬車底下。
還有火槍火炮。
都是不難製造,威脅卻很強的武。這要攪京師,十幾支步槍,兩門火炮,足以讓東京城都起來了。
沒人敢保證京師裡面不會流出一兩套火槍火炮來。
學生們在都堂外抗議,宰相們出去解釋一下,安一下,事平息的可能很大。
但章惇不會出去,韓岡也不會出去。
如今已經有了一百步能夠準命中的線膛槍,章惇和韓岡都不會隨意進不可控制的人羣中。
到市井中吃喝,十年前做得,二十年前更做得,時至今日,兩人卻不會再去做了。
州橋夜市上的旋炙豬皮,依然香飄十里,每晚都能吸引數百人客,兩人也不會再去顧,甚至都不會派人買來品嚐。
一切都是爲了自的安全。
自從線膛槍研發功之後,都堂宰輔,進出馬車都在宮室、都堂和自家院中,若無必要,絕不在市井中的公衆場合面。
不單是畏懼線膛槍。
火出現之後,刺殺的手段一下富了幾十倍,只是讓都堂宰輔這些外行人來想,隨隨便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種。
當年名列院的郭逵郭太尉,差點被軍監試做的火炮給炸死在家裡,現在已經在民間被當做一條軼聞來戲謔,可從那時候起,高門顯貴無不對火炮提防三分。
一想到只要在三四百步外放上一門火炮,就能一炮命中自家的屋頂,許多人夜裡都睡不安穩。
過去宰輔上朝、出行,幾乎都是騎馬而行,騎什麼馬,馬鞍、轡頭、繮繩用什麼式樣,都有規定。
如今則都是改了馬車。前兩年朝廷對不同品級的員用車發了文,確定了馬車是正規的員出行工。
韓岡的馬車——也不只是他的馬車——經過了改裝,板壁中都夾了雙層鐵板,鐵板中間還有棉花做緩衝,車廂底盤也鋪了鋼板,普通點的炸彈或輕型炮彈,都別想炸壞車輛。
而爲了防備刺殺,都堂的員都被配備上了同樣型制的防彈馬車。
韓岡獨坐在馬車中。
這輛馬車看著車廂寬大,但實際坐進去,卻會發現空間不能算大,只能供五六人對坐。
馬車鋼軸也是特製的,還不能走顛簸的路,只能在平地行駛,同時隔一段時間就要檢查更換,避免車軸斷裂。
但最大的好,就是防護極好。外面十二匹馬拉車,並不全然是爲了宰相威儀。如果是八匹、六匹,拉起幾千斤重的防彈馬車,那命吃力的樣子就難看了。
十二匹挽馬輕易拖了宰輔馬車,將韓岡一路帶回到他的目的地。
走下馬車,韓岡舒展了一下腰背,擡起頭。
砰的一聲。
那是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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