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槍聲，一開始並沒有惹來多注意。

兩門銅炮剛剛發過，許多人的耳中尚迴響著之前的炮聲，完全沒有注意到多了一記槍聲。

只有廣場上的衛兵，在槍聲之後，全都左右顧，無法再保持之前如同雕塑一般的站立。甚至有反應快點的，將背上的長槍抓在雙手中。

明晃晃的刺刀亮相，學生們一片鬨然，離得近的立刻就往遠跑。

領隊的軍回頭看見了，皺眉瞥了一眼，卻沒說什麼，反倒打了個集中的手勢。

“指使，來了？”快速集中過來的一名士兵像是有所預備地問道，警惕的眼神同時在周圍掃視。

明明是一位指揮使，穿戴卻是隊正的裝束，如果外人聽見了必然會驚訝不已。不過現在離得最近的外人，也在二十步開外，一邊瞟著衛兵，一邊做好了隨時拔就跑的準備。

軍將自己的兵上從左到右看了一圈，見沒人有所損傷，稍稍放下一點心來，警告道，“小心點。你們都知道的，嚴陣以待，以防有變，切不可疏忽大意。”

一片應諾聲，每一位士兵都對槍擊顯得十分鎮定。

軍低聲咒罵了一句，“說來就來了，好大膽子，竟敢在都堂前面開槍！”

他說著，犀利的視線從廣場周圍到街之間來回梭巡，很快就發現有一人倒在了地上，在那人邊，還有人地癱坐在地上。

羅安民整個人都癱了，朱子昂中槍時他正好轉過臉，迸出的濺到了他的臉上。

剛剛還在說話的友人，一轉眼之後就躺在地上一不，只有鮮從前的傷口汩汩地流出，而自己就在他的邊，羅安民腳下一，癱坐到了地上。

看著毫無氣息毫無靜的躺在地上的朱子昂，羅安民抖著手，探指過去，在鼻子前一放，瞬間就了回來。並不是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讓他確認了氣息是有是無，只是他傾過子去試探的時候，從杯盞口那麼大的傷口中看到了鮮紅的臟，讓他一瞬間舉止失措。坐倒在地上，又發現自朱子昂的下，一道流也緩緩流出，水比前更多了許多。

“殺……殺……殺人了……”羅安民恍恍惚惚。

“啊！！！！”一聲慘終於從愣了半刻的他口裡發出。

遠離槍擊的位置，人羣中，不知是誰也尖了起來。

“軍開槍殺人了！”

“軍開槍殺人了！”

等待已久，期待已久，他終於可以喊出了這一句。那人的聲音貌似驚慌，卻暗藏了欣喜，尖利的聲音傳遍了廣場外。

守衛的軍臉立刻就變了，早間接任務的同時所得到的警告在這一瞬間冒上心頭。

這一次學生鬧事，起因本站不住腳，背後必定有人唆使。而暗地裡作祟的賊人，最有可能憑藉的不是學生，而是學生的，士兵的。

他們這些護衛，最要的地方，就是要仔細防備被賊人攪混水，將不實之罪栽倒軍乃至背後的都堂上。

帶著巨大的憤怒和警惕，他主請命，帶著得力手下來到了廣場上——上陣時，他作爲指揮使，將會站在隊列的最前沿，此刻鎮叛賊，他也會與自己的袍澤兄弟站在一。

自出都堂大門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警惕著，直到槍聲響起，警惕心被提到了最高點。

就在“軍殺人”的聲響起的第一時間，軍也怒吼了起來，“軍沒有開槍，是誰在污衊軍，站出來！”

“是誰在污衊，好大膽子，站出來！”

“方纔是誰在誹謗，給我站出來！”

站出來！站出來！站出來！

神機左營最大的嗓門喊起來，甚至要趕上之前的火炮，一連串的站出來，就彷彿之前連三的炮鳴，人羣中“軍殺人”的喊，一轉眼就被他徹底了下去。

軍深深吸了一口氣，本就寬闊的膛高高地起，隨著一聲狂吼，滿腔的憤怒通過嚨的震噴薄而出，“遼賊細作要污衊軍，禍京師，全都蹲下躲好，小心賊人子彈！”

得到他的示意，士兵們開始齊聲吶喊，“遼賊細作開槍殺人！遼賊細作開槍殺人！”

“蹲下躲好！蹲下躲好！”

莫名而來的學生鬧事，讓都堂早提高了警惕。

沒人能相信一羣手無縛之力，只有一張皮子厲害的書生，能夠推倒如今的都堂。只有將學生們的行變事變的導火索，掀起更大的聲勢，帶起更多更強的反對者，方能搖到都堂的基。

因而京師各軍營，從前日起就加強了練，召回了所有當值不當值的兵，而最爲要的皇城，警戒等級在第一天就提高到了最高一級。

剩下的就是都堂廣場上的守衛，與平常並無多區別，但只要之前有過關注都堂守衛的人們就能看得出來，這幾日出來守衛廣場的軍，明顯地比過去的時候更多了幾分警惕。就連臉上的表，也更加冷了三分。即便沒有注意到表的變化，也會注意到，這幾日守衛廣場的軍，年齡明顯的要之前提高了好幾歲——出來的只有軍，沒有士兵。

知道問題會出在哪裡，知道危險會發生在何，神機營在韓岡的嚴令下，做出了儘可能完備的準備，也就能夠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擊。

廣場上的學生在聽到軍殺人後，反應快的立刻就拔狂奔，但軍跟著的反駁，讓大多數人站定了腳跟，然後思考起來。

人很容易被羣影響，很容易在羣中被人煽，在狂熱的人羣中，再聰明的人也會被影響得一起狂熱起來，完全沒有了自我。不僅是沒過教育的愚民，也包括飽讀詩書，見識過人的國子監生。

可一旦在被人煽的時候，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相反的、卻又同樣傳播開來的聲音，那麼所有人的頭腦就都回來了。會想一想，分析一下，做出自己的判斷。國子監生是天下千萬讀書人中最出類拔萃的一羣，對自己的判斷永遠充滿信心，對別人的話語永遠都抱著幾分質疑，這是他們的常態。

沒有幾位國子監生會參與到殺人放火相關的罪行中去，如果說因爲兵敗河東、喪師辱國而前來都堂抗議，還可說是書生意氣，那麼殺同學就是不折不扣犯法。如此自毀前途之舉，豈會是要爲未來朝廷棟樑的國子監生們會做的？

沒有哪個學生親眼看見了士兵們開槍，守衛廣場的士兵之前站得跟雕像一般，完全沒有威脅學生的舉。

學生們對這些士兵沒有任何惡，國子監生和神機營士兵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既不是盤踞都堂太久的宰輔，也不是喪師辱國的將帥，只是一羣站崗的赤佬。他們甚至又像看到稀奇生一般，對站在烈日下還能如勁鬆一般姿拔的士兵有幾分讚歎——任何時候，盡忠職守的軍人，總是能夠得到讚許。

沒有看見士兵開槍的作，之前也沒有冒犯士人的行爲，突然一句軍殺人，冷靜下來後，每一位國子監生都會好好想一想，到底軍有沒有殺人，尤其是在那一位軍自辯之後。

學生們都不再奔逃，左右顧盼了一陣，就先先後後地按照軍的要求，蹲了下來，爲了安全，更有人乾脆趴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燙得一聲慘，嚇到了周圍的同學之後，訕笑著用手肘和腳尖將自己吃力地撐了起來。

而軍還在怒吼著，讓那一個煽人心污衊軍的賊子站出來。

所有人都蹲下了，沒有人站起來。

就連之前喊著軍殺人的那一位，本想再多喊幾句，讓人羣更加混，掩護他逃離，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形勢逆轉，學生們不再奔逃，讓他不敢輕舉妄，而軍幾聲質問，更讓他頓時沒了聲息，不敢再煽人心。

藏在人羣之中，固然能避開神機營兵的視線，可他怎麼能躲避得了周圍學生的眼睛？

幾句話就被栽上了遼賊細的罪名，難道還能繼續當著國子監學生的面與軍對質？難道要他站出去與軍對質不？

已經有幾對眼睛轉到了他的上，那是之前聽到他喊的學生。

他心臟怦怦地跳著，只盼著方纔開槍的同伴，能夠再開一槍，即使不能將那位反應很快的軍打死，只要有點子，他就能乘機離了。

只是槍聲只有一次，並沒有再度響起。

街上洶涌的人流車流，這時候慢了下來。一羣學生蹲在地上，還有膽小的都趴伏下來，路過的行人看著他們，又看看守在廣場上的衛兵們，都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軍見無人迴應，隨即派了一人回都堂部報告，自己則帶了兩名手下往羅安民和朱子昂的位置過去。

快步走到羅安民邊，軍蹲了下來，而他的兩位手下，前後站定，遮住了軍的形。

皺眉看著朱子昂腔上的傷口，軍探手測了一下鼻息，又按了按脖子，很快就放下了手，搖了搖頭。看傷口就知道沒救了，儘儘人事就可以了。

“倒下來之後沒有移過。”他問著羅安民。

羅安民搖搖頭，面木然。

地上的跡證明了這一點，軍並不質疑。

“倒下來之前，他面對的是哪個方向？”軍又問。

羅安民木愣愣地擡起手，向側面一指。

軍擡頭著前方寬闊如廣場的繁忙街道，面容冷肅。咬著牙，從牙裡吐出兩個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