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書房，韓鉉就放慢了腳步。

守門的親衛看到他，遠遠地就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書房中正有客人在。

韓鉉停了下來，在外面等著。

等了十幾分鍾，韓鉉開始覺得驚訝了。韓岡作爲宰相，每天要接見的員、訪客衆多，一般的客人，能說上十分鐘就已經算比較久了。

韓鉉悄悄地靠近大門，想問一問衛兵。有關訪客的份。不過正當他才靠近了一點，就聽見裡面傳來幾聲腳步，還有韓岡的聲音。

“不管是誰，給我一查到底！”

韓岡的聲音出奇的嚴厲，在韓鉉聽來，甚是含著極大的憤怒，只是在強自剋制著。

到底出了什麼事？

韓鉉更加好奇，探頭向裡，門口人影晃，正是他父親送了客人出來。

韓鉉連退了兩步，退進了廊下的影中。

兩人一前一後從書房中出來，前面是今天的訪客，韓鉉藉著燈，還是沒有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後面是韓岡的父親，出房門，就站在臺階上，沒有繼續送了。

訪客向韓岡行禮告辭，聲音讓韓鉉很陌生，過去應該是沒聽過，他被親衛領著，從書房小院中出去了。

韓岡目送訪客離開，卻沒有轉回去書房，一聲輕喝，“出來。”

韓鉉很不好意思地從影走出來，乾笑道，“大人看見了。”

韓岡輕哼了一聲，轉回房，“鬼鬼祟祟，當你爹是瞎子？”

韓鉉尷尬地笑著跟在後面。

走進書房中，韓岡就坐了下來，韓鉉老老實實地站著。

韓岡的心還是很不好的樣子，沉著臉，“王希烈走了？”

韓鉉點頭，“兒子送他上了車。”

“王希烈走之前說了什麼？”

“只說多謝大人。”韓鉉領會到韓岡的意思，解釋道，“周圍人太多，估計有些話是不好說。”

“沒說也好。”韓岡道，“他放心，爲父也放心。”

韓鉉眨著眼睛，期待地著韓岡，希韓岡能說得更多一點。但韓岡揮揮手，就讓韓鉉退下去了。

韓鉉失地出門，回頭了書房大門一眼，盡是不忿，這吊胃口掉得太恨人了。

王中正告老，而且是聽從韓岡的建議，離開京城，去關西定居。

一家老小數百口，鐵路總局安排了一列專列。韓岡就沒去送了，而是讓兒子去送行。

王中正病重，韓岡去探，士林輿論都沒說韓岡不是，反倒是說他念舊。

王中正告老，報紙上還將他的功績給羅列了一下。

王中正雖然是閹宦，但在京師中名聲還是很不錯。主要還是被韓岡控制的新聞沒有去抹黑他，甚至是因爲韓岡，而得到民間輿論的照顧。

熙寧初年的時候，王中正聽命出京，橫山攻略，熙河開拓，他都參與了。而且在其中，出了死力。被舊黨控制的京師士林。當時把他好一頓痛罵，甚至將之視爲國之大患，宮中大賊。但隨著舊黨徹底倒臺，新黨上位，王中正的名聲也漸漸好了起來。

在他領兵定西南後，王中正在京城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快要趕上曾經歷經百餘戰，被七十二舊創，聲威顯赫，名震當代的侍名將秦翰。

等到韓岡功績顯於當世，地位日漸提高，前後兩次宮變中，王中正又始終忠心耿耿，他在橫山攻略和熙河開拓中的貢獻，便一點點地被報紙“挖了出來”，公佈於世人——羅兀城與韓岡一同斷後，熙河路中，又幫助韓岡連擋了幾道詔書，保住了熙河不失，藉著韓岡的，王中正的輝形象越發的高大了起來。

雖然是閹人，但名聲可以與尋常的名臣相比。這一回報紙上，也將其稱之爲義閹。

而韓岡的敵人，則將其視爲韓岡在宮中的爪牙。有王中正在一日，宮中就是鐵板一塊，任何想要從宮中下手的想法，都會在王中正警惕的眼神中化爲泡影。

如今王中正乞骸骨，宮中肯定就不會有過去那麼穩定了，韓岡、乃至整個都堂的敵人，都會爲之彈冠相慶。宮裡面的皇帝和太妃，甚至可能會跳起舞來。

他就是這麼關鍵的一個人。

這是韓鉉對王中正最基本的認識，但王中正和韓岡之間到底還有什麼聯繫？王中正告老的原因，是否當真是因爲疾病？爲什麼王中正會放棄京師，放棄京畿，而去了關西？這都是讓人覺得有太多值得探究的地方。

韓鉉對此十分好奇，很想刨問底。只是從他父親的裡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在王中正那邊，同樣沒有任何泄。

這真是讓韓鉉十分鬱悶的一件事。

很不滿意地蹭著步子，韓鉉蹭著出了書房小院，就看見了韓家老三韓錟正從前面過來，從方向看，就是剛剛出門回來。

韓鉉一下誇張地張大了，瞪大了眼睛，像看見了鬼一樣。他作幅度很大地擡起頭，向上著夜空，著昏黃的月亮。

韓鉉一副怪像，韓錟茫然不解，走上去問，“四哥，怎麼了？”他仔細地觀察著弟弟，想確認韓鉉是不是突然筋，突發癲癇，需要急救。

韓鉉還是仰著頭，“我看天上月亮呢，是不是變兩個了。”

韓錟努力地想了一想，然後很認真地說道，“天上兩個月亮，倒也是有。記得登州那裡有過相關的觀測記錄，還有一篇文章。說那應是天上的雲氣折的結果，不是當真有了兩個月亮。”

韓鉉低下頭，一副被打敗的喪氣樣子，“哥哥，你真的會讓人掃興。”

“爲什麼？”韓錟張著眼睛，完全不明白。

韓鉉嘆了一聲，這笑話真的得看對象。沒人配合，立刻就能冷了場。

他很無奈，“難得看見你出門。比天上看見兩個月亮都稀罕。”

“噢。”韓錟明白過來。

“哈哈。”他張大仰天笑了兩聲，然後平靜無辜地問著韓鉉，“這樣嗎？”

韓鉉大翻白眼，“哥哥難得出門，去哪裡了？”

韓錟坦誠地說，“有位友人，被選爲祥符縣議員，特意恭喜他去了。”

韓鉉又是一副驚訝的模樣，“哥哥你竟然知道要恭喜人了？”

韓錟點頭，“正切提醒我，我就想起來了。”

當不知道該用什麼表的時候，那就微笑吧。

韓鉉不記得是誰跟他說的這句話，從這句話的語句結構和遣詞用字上，應該是他偶爾有些不靠譜的父親。

韓錟的回答，讓韓鉉只能選擇微笑了。

韓錟邊四個伴當，用正切餘切正割餘割來命名，之所以沒有正弦、餘弦，是因爲家裡有一個韓鉉。雖然不清楚當時起名的況，但韓鉉可以確定，肯定是別人提醒了他這位三哥，韓錟纔會想起還要講究一下避諱。

不過韓岡、韓鉉都不在意犯諱。尤其是韓岡，完全不在乎避諱不避諱。熙州原本因爲犯了廟諱有改名之議，之後卻不了了之，似乎所有人都忘掉了，到現在爲止還是做熙州。

韓鉉維持了大約半分鐘的微笑，陪著韓錟往裡走，走著問著，“怎麼樣？”

韓錟偏過頭，皺著眉，“四哥，寫論文論點論據論證都不能，說話也一樣，你的話沒有該有的主謂賓，這讓爲兄如何作答？”

韓鉉無力地垂下頭，然後擡起，“哥哥，請問你去拜賀你的朋友，他家裡對此有何反應？”

“是哪個此，是說爲兄登門拜賀，還是他被選中議員？”韓錟再一次嚴正指出韓鉉的錯誤。

韓鉉又只能微笑了，“他被選中議員的事。”

“他很高興，他爹比他更高興，所以設了宴席。”

那是因爲最近史臺到抓人，現在已經抓到議政的姻親了。韓鉉在肚子裡面說。

整個開封府中，平民百姓爲北方戰事沸騰，但上層，卻是爲都堂的案子風聲鶴唳。

呂嘉問在大肆清理宗室的時候，也沒忘記朝中的員，軍監火局的副管勾，沒實職的工部員外郎，議政的姻親，但凡在審案中發現點瓜葛的就先抓來問，往往這一問，總會撈到點東西——但到底是爲了，隨意攀咬，還是真有其事，這誰都說不清楚。

韓鉉甚至還聽人說，呂嘉問本人都控制不了局勢了，史臺下面的人就跟瘋狗一樣，見誰都咬。不過韓鉉覺得，這是呂嘉問打算爲自己開的伎倆，堂堂都堂員，還辦不了下面的卑小吏？這是說哪門子的笑話。

都堂員可不是沒基的親民，被有腳的胥吏頂撞就無可奈何，呂嘉問要殺一個小，只要有名目，即使其與章惇、韓岡有親，兩位宰相都不方便公然阻止。

韓鉉覺得，史臺的瘋狂其實是呂嘉問傳染上的，說呂嘉問對下面失控的吏無可奈何，只要改一下主語和賓語就對了，是都堂對呂嘉問失了控。

在呂嘉問領導下的史臺，就像從苑囿中逃出去的老虎，嘗過了人的滋味，即使再抓回來，也做不到之前的控制了。

但有一點暫且可以肯定，就是這隻老虎，一時間還不敢反噬過去的飼主。就是跟飼主相關的對象，他也不敢下手。比如議會的議員，比如神機營的軍漢，即使下面的人想下手，呂嘉問也會拼死阻止。

“到了。”韓錟轉過，看著在半路上突然沉默下來的兄弟，“四哥，你要跟爲兄一起進去拜見父親嗎？”

“不！”韓鉉反應過來，“當然不，我剛剛出來的。”

“那爲兄就先進去了。”韓錟向韓鉉辭別，走進了書房小院中。

韓鉉抓了抓耳朵，仰頭著天上的月亮，又在想些什麼了。

過了半刻，在守門的親衛覺得必須要過來看一看的時候，韓鉉又低頭抓了抓腦袋，就轉往外面去了。

他零星地吹著不調的口哨，腳步也慢了，不知爲何卻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