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議事結束。眾人都從裡麵退了出來, 隻留下閣中的幾大輔臣與天子數近臣還在裡麵, 似乎是沈瑯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
顧春芳才調回京城, 自然不在其列。
張遮同他走在一起,稍稍落後兩步, 還是那般沉默寡言。
顧春芳打量他神,一麵走, 一麵道“先前南書房裡忽然提出讓你借計潛天教假扮那度鈞山人,並沒有事先與你商量,你心裡不要介意。”
事實上也沒有辦法事先商量。
顧春芳不可能提前知道謝危今日會說什麼, 一切都是隨機應變罷了。
張遮實沒有想過自己竟會這般差錯地牽扯進這些復雜的事裡去, 他此生別無宏願, 不過是想多留出一些時間陪伴、照料好母親罷了。
捲紛爭, 實在是意料之外。
上一世謝危與燕臨謀反後, 連帶著天教的勢力也一併絞殺了個乾凈, 從上到下洗一空, 隻是直到教首人頭落地,那傳說中的“度鈞山人”也沒有出現。
若真有此人,還那般重要, 難道能遁天地、人間蒸發?
於是世人皆以為天教本沒有這樣一個人,不過是臣賊子故意編造出這麼一個神仙人來哄騙教眾,以使他們更相信天教罷了。
張遮倒曾因為供職於刑部接過許多與天教有關的案子, 也的確曾奉命查過這位度鈞山人究竟何人, 可每回都查不出什麼結果,最終不了了之。
但他也有過一些懷疑。
隻是這種懷疑來得毫無據, 且著實有些匪夷所思,他從未對旁人有過吐。
這一世,卻好像有了些蛛馬跡。
然而,張遮想,那些與自己似乎是沒什麼乾係的。
他垂下眼簾,隻道“大人往昔對張遮有栽培之恩,今次舉薦也是抬舉,萬沒有什麼介意。隻是謝師既提了此計,也許心中有合適的人選,大人這般上一腳,或恐會令謝師介懷……”
顧春芳一雙眼已經老了,卻越發通。
他拈須道“正因為是謝師提的,我纔要舉薦你。”
張遮頓時抬了眸向顧春芳。
顧春芳卻是見地擰了擰眉頭,但似乎又覺得自己這般是有點過於凝重,於是又將眉頭鬆開,笑著嘆了口氣道“或許是老夫人老了,倒有些多疑起來。總覺得這位謝師吧,年歲很輕,看著與世無爭模樣,心思卻很重,城府委實有些深,沒有麵兒上那麼簡單。我在他這般年紀時,可還是個在朝廷裡撞得頭破流的愣頭青,什麼也不懂呢。希是我多疑了些吧……”
張遮於是無言。
顧春芳隻出手來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這回可要偏勞你了。對了,你母親近來可好些了?”
張遮道“搬到京城後便好了一些,抓著要在調養。隻是還是閑不住,總要在家裡忙些什麼。”
這也勸不住。
顧春芳忍不住搖頭“你是個孝順孩子,我家那幾個不的若能有你一半,老夫可省心了!”
斜漸落,兩人出了宮去。
南書房裡留下來的人,過了半個時辰也從裡麵出來。
謝危走出宮門時,還是滿麵的笑意。
可待上了馬車,方纔那些和煦溫良的神便慢慢從臉上消退了,變一片寂靜的冷凝。
呂顯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點不好了,剛從蜀香客棧回來,可聽到的兩個訊息直到他經過已經被查封的勇毅侯府,踏進謝府大門,還在他腦袋裡盤旋。
了鹽場的乾能任由人轉賣?
任為誌到京城順帶連終大事一起解決了這兩天就要去清遠伯府提親?
這年頭的事怎麼就這麼讓人看不明白?
他眉頭深深鎖著,也沒理會府裡其他朝他打招呼的人,一腳要進斫琴堂時,又想起前些天在這裡麵發生過的事,不由一陣惡寒。
那一隻邁出去的腳頓時收了回來。
左右一看,刀琴劍書都不在,便隨便了個下人給自己搬了張椅子,乾脆坐在了斫琴堂外的廊下,出神地琢磨著。
呂顯這是在等謝危。
然而沒料想,好不容易等到謝危回來,抬頭卻看見他的臉著實沒有比自己好上多,眼皮便登時一跳。
他道“朝裡出了變故?”
冬日裡庭院花樹凋敝。
蓮池裡枯了的蓮葉乾黃地卷在水麵。
謝危那蒼青道袍的袂,像是枚飄零的落葉。
南書房議事時發生的事,也在謝危腦海裡轉著,呂顯問起,他便麵無表地說了一遍。
在聽到他向皇帝獻計時,呂顯整個人頭皮都差點炸起來!
“借刀殺人,好計啊!”
那一日謝危殺了公儀丞,這樣一個在天教鼎鼎有名的重要人,想也知道若讓天教得知,不知要掀起怎樣一場腥風雨。是謝危這既在天教又在朝廷的雙重份,一個不小心便是腹背敵,若人知道他上的,便如那行走在兩座不斷合攏的懸崖夾裡的人,早晚碎骨!
所以,殺人之後需要立刻對京中天教勢力進行控製。
聽話的收歸己用,不聽話的冷酷剪除。
然而靜太大,天下又沒有不風的墻,都是教的勢力互相爭鬥,傳到金陵必然引起總壇那邊的注意。
謝危是有把柄在他們手中的。
他的份便是最大的把柄。
所以這一切必得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明明是謝危殺的公儀丞,如今卻了順天府尹圍剿天教時所殺,這不立刻就變得“名正言順”起來?
且之後若繼續用這種方法,那簡直是上上的“借刀殺人”之計!
想也知道謝危不可能將那些聽命於他的力量鏟除。
那麼,此番藉助朝廷的力量,除掉的都是天教中更傾向於金陵那邊的勢力,削弱了金陵那邊的力量,謝危控製京城這一塊地方就變得更加容易;而在朝廷這邊看來,鏟除天教,更稱得上是謝危的卓著的功績一件!
一石三鳥,莫過於此。
呂顯忍不住掌絕。
然而謝危臉上的表沒有半分變,隻是淡淡地補上了最終的結果――
南書房議事,定下的那個假扮度鈞山人的人,並不是他。
而是張遮。
呂顯頓時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可、可這……你竟然沒有提出反對,就這麼任由事發展?那張遮不會壞事?”
謝危微微閉了眼道“我覺得,顧春芳似乎很忌憚我。”
呂顯道“這老頭兒剛從外地調任回來,往日又是河南道監察史,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裡明是肯定的。隻是你若能瞞過天下人耳目,瞞過這麼一個人也不過是多花些心思,需要時間罷了。但那張遮,若真探聽出點什麼來,倒黴的可就未必是咱們這邊的人了。”
天教有那麼多的堂口,都分佈在各地。
這裡麵有一些便是暗中聽命於謝危的。
若是謝危自己去“假扮”度鈞山人,自然不會傷及自己的勢力;但若是張遮去,天曉得會捅出什麼禍端來!
呂顯麵上是個商人,這些年做多了生意,也不喜歡遇到這種或許會有風險的事,眉頭一蹙,便道“關鍵時候冒不得險。他既是要潛天教教眾之中,此事本也有風險,我們不妨將計就計,趁機把此人殺了。死在教眾手中,朝廷會以為是計謀敗,不會懷疑到我們上。”
謝危久久沒有言語。
呂顯覺得這是最妥帖的做法,想也不想便道“我這就去佈置一番。”
他這會兒都忘了那任為誌和鹽場的事了,一拍那張椅子的扶手,站起來便要去佈置。
然後下一刻卻聽背後道“不必。”
呂顯一怔,回頭看著謝危,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放任此人假扮份混天教,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若是不先除此威脅,隻恐禍無窮!為什麼不必?”
為什麼?
謝危腦海中竟然掠過了一張臉,是走在幽暗的宮墻下,那小姑孃的一雙眼被他手裡提著的燈籠亮照著,要跟著那火一起燃燒似的,灼灼而璀璨。
你喜歡張遮?
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這一刻他竟恍惚了一下,然後纔看向呂顯那一張凝重的臉,慢慢道“此局乃是請君甕,張遮要孤潛,必定無援。此計既有我出,朝廷也必將讓我來掌控全域。張遮乃是朝廷命,若一無所獲還殞命其中,隻怕我未必不擔責招致非議。殺他簡單,卻也是禍無窮。不如緩上一緩,看他潛到底能知道些什麼。若他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在其帶著訊息返京之前,找機會再將他除去,也不算遲。”
“……”
這般的行事,可不是謝居安往常的風格。
呂顯敏銳地意識到,除了謝危口中所言的這些以外,一定還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因由存在。然而他沉默著考慮半晌,終究不敢問太深。
謝危站在廊下,同他說完這番話,隻看了看那漸晚的天,便抬步了斫琴堂。
呂顯卻站在廊下沒。
他轉過向著堂中看去,深鎖著的眉頭一挑,一下想到了什麼似的,忽然反應了過來“等等,不對啊,張遮這個且不提。除公儀丞,再清理京中勢力,甚至借刀殺人,這分明是個連環計啊!先前殺公儀丞殺人時居然跟我說沒有計劃,不知道?!”
謝危又麵朝著那麵空白的墻壁而立,堂沒有點上燈盞,他的背影沒在影之中,看不分明。
但呂顯能聽到他清晰平緩的聲音。
是道“我敢說,你也真敢信。”
呂顯“…………”
,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這麼個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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