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人並不多。
烏托人在城外候著,城中百姓夜不能寐,街邊小販早已關門,一條街走過去,冷冷清清,蕭瑟的可憐。
米鋪早在幾月前就已經歇店了,路上不時地能看見帶著小孩的婦人在泥土裡刨野菜吃。可惜的是,數月來城裡人不能出去,城外人不能進來,能吃的早已被吃完,哪裡看得見野菜。偶爾見到隻老鼠,都能歡喜不已的當做是有了葷腥。
雖然眼下人人都擔憂著城外的烏托人不知何時才能打進來,但早已蔓延到城的每一個角落。當最後一粒米吃完,就算烏托人不攻城,城裡也會出大事的。
就在這蕭瑟的街道中,有人正慢慢走著。是一男一,容貌都生的極好,男子著靛青長袍,溫潤俊,子眉目艷麗,嫵人。
應香從包袱裡拿出一塊乾糧遞給楚昭,道“四公子,這裡的店鋪都已經關了,先吃點乾糧墊墊肚子。”
這乾糧是先前在涼州衛裡,衛兵們出行吃的食。一直放在包袱中,又乾又,如今在這裡四沒了可以吃飯的客棧,也隻能將就講究。
楚昭接了過來,正要吃,目瞥見站在樹下的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約莫五六歲,臉上臟兮兮的,穿著服也破破爛爛,沒有穿鞋,著腳。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手上的乾糧,也不說話。
楚昭笑了笑,走上前去,蹲下來,將乾糧遞給。
小姑娘愣了一下,隨即看了一眼四周,像是生怕楚昭反悔了似的,一把將乾糧搶走揣進懷裡,轉頭就跑,很快,消失在冷清的街道盡頭。
楚昭站起來,應香道“四公子”
“無事。”他搖了搖頭,“潤都撐不了多久了。”
應香有些擔憂,他們二人從涼州衛出來,趕路回朔京,剛到潤都,烏托人就跟隨而至,城總兵李匡下令守住城門,既無法進,亦出不得,反被困在這裡。
“咱們得盡快離開潤都才行,”應香輕聲道“烏托人連日來試探著攻城,想來總攻就在這幾日。一旦城破咱們也有危險。”
那些烏托人狡詐狠辣,縱然楚昭有辦法全而退,到底是個子,還是個生的極的子,人在世中,遭遇總是格外悲慘。應香忍不住打了個寒。
楚昭似是看出了心中所想,隻道“我們明日就走。”
應香放下心來,激的開口“多謝四公子。”
“在此之前,得先去找一找城總兵李匡。”楚昭笑了笑,“沒有他的幫忙,我們可出不了城。”
應香點頭,縱然城門被封鎖,可從未懷疑過他們不能全而退。每一座城池中都有道,高們的家眷,重要的人會在尤其關鍵的時候,被人送出去,作為留下來的生機。
徐相的麵子,李匡也不可能不顧。
“襲不可能,這太冒險了”
“就是,說的容易,分明就是送死,雖然我們潤都人不怕死,也不能白白去給人做靶子”
屋子裡,聽到禾晏話的人紛紛開口。
李匡看向禾晏,這個年說的有竹,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城門軍裡的各個副兵們,以及禾晏的其他幾個兄弟都在屋中。
等眾人議論的聲音稍稍平靜了一些的時候,禾晏才開口,“我知道諸位現在信不過我。可我已經問過李大人了,在過去的十日,一共有五天夜裡,烏托人趁夜進攻城門,雖然最後都放棄,像是試探,最近三日,烏托人沒有靜了。”
“以我與烏托人手過的經驗來說,這個時候安靜,不是好事,烏托人恐怕在盤算總攻。他們已經將潤都城的形得差不多,潤都城裡的兵馬又都被烏托人消耗了很長一段日子,士氣、力都不如從前。烏托人發起總攻,城門一定會破。”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這不是咒我們嗎”一個看上去有些暴躁的副兵怒道。
“說實話能詛咒嗎隻能聽好話是嗎”王霸立刻諷刺,“那我現在就能說你們潤都城門穩如石鐵,城破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你信嗎你拿這話去問街上任何一個人,問問他們信不信”
“潤都守城靠自欺欺人,我他娘沒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他本來跟禾晏一同來到潤都,就是懷揣著捨生取義之心,眼下自己一腔熱還不被人珍惜,當即化熱為憤怒,罵的那人說不出話來。
氣氛有些凝滯。
黃雄看向李匡“李大人,我這位禾兄弟很不簡單,十分通兵法,涼州衛裡,除了肖都督,就屬他最厲害。”他給禾晏不餘力的戴高帽,“他既然說能襲,就一定有自己的辦法,諸位這樣武斷否決,何不先聽聽他怎麼說,大家和和氣氣的商議為佳”
他說的話非常和氣,亦是,隻是說話的時候不時地腰間那把看著就冒著煞氣的寶刀,令人不寒而栗。
有人大著膽子道“禾禾大人,不是我們不願意襲。隻是我們兵馬本就,再去襲,有去無回,守城的士兵就更了。況且現在那些烏托人盯城門盯得很,隻怕還未出城,就被他們的箭篩子,談何趁夜混進他們的營帳”
“箭”禾晏一頓,看向剛剛說話的人,“烏托人的箭很多麼”
“很多。”那人苦著臉回答,“其實最開始烏托人來的時候,我們在城門上與他們對戰。可後來我們的箭矢已經很了,他們的箭矢卻還多的很,先前有人也打著埋伏其中刺殺他們主將的意思,沒想到纔出城門,還未潛,就被萬箭穿心。那些烏托人砍下他的腦袋,就掛在城外的樹枝上取笑。”說到此,在座眾人皆目呲裂。
這樣的挑釁,實在令人難以忍。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箭很,他們的箭卻很多”禾晏問。
對方點了點頭。
禾晏又看向李匡,“如果我們襲的時候,將那些烏托人往城門前引,埋伏在城樓上的弓箭手準備,可以殺掉多烏托人”
“數千至一萬。”李匡回答,“可我們沒有那麼多箭。”
“我們有。”
眾人一愣。
“就讓那些烏托人來為我們鑄箭吧。”年笑了笑,眼眸明亮的驚人,一瞬間,讓李匡想到了另一個人。當年麵下的臉他沒有看到,隻記得那雙眼睛,就如眼前這雙眼睛一般,自信的、冷靜的,於再混惡劣的況下,都能殺出重圍的奇跡。
有他在,軍心就穩,永不會放棄。
“你要怎麼做”他回過神,問道。
“我需要召集城中所有的工匠,婦人,為我製作草人。”
夜深了,城門外的原野裡,數千數萬營帳靜靜矗立,從遠去,原野似乎變了連綿不絕的山丘,氣勢驚人。
巡邏的士兵在附近四走。
忽雅特此次帶兵攻打潤都的烏托首領,正提著酒壇往碗裡倒酒。酒香馥鬱,他一碗下肚,拍了拍肚子,咂道“這就是潤都人釀的葡萄酒與甜水又有何異不過是婦人喜好而已,大魏人人都喜歡喝這個,難怪生的孱弱膽怯,一刀就砍碎了”
親信諂的道“是是是,大魏的酒,哪裡比得上烏托的烈酒甘醇”
忽雅特哈哈大笑,又道“去俘虜裡,挑幾個人過來”
潤都人如今將城門閉,可他們駐紮在此時,還有不流連在城外的人。包括附近的莊子,烏托兵士將這些莊子掃一空,子就留下,其餘人全都殺了,連小孩不放過。這些葡萄酒亦是從莊子上搶奪,那些百姓都手無縛之力,輕輕鬆鬆如砍瓜切菜,就滅了全莊。
烏托人既羨慕大魏人,又看不起大魏人。他們羨慕大魏人有華麗的綢,的瓷,地廣人多,還有漂亮的高大的宅子。而他們住在沙漠裡,草原邊,隻有呼呼的風聲,什麼都沒有。
他們看不起大魏人弱,膽小,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守著所謂的“仁政”,等著旁人來侵略。一塊無人守護的,總會招來各樣的眼。烏托人沉寂了多年,終於忍不住了。
“咱們在這裡已經等了一月了,”一邊的心腹道“禾如非還是沒有來,如國主所說,禾如非不會再來了。”
忽雅特笑了一聲“那可真是太好了”
大魏重文輕武,這麼多年,出了不武將,可留到如今的,最令人畏懼的也就是飛鴻將軍和封雲將軍而已。瑪喀那個蠢貨,仗著自己是國主的表弟,便自告勇去奪取濟,誰料到撞到了肖懷瑾。也算他倒黴,可惜的是十五萬大軍盡數覆沒於烏托,令烏托元氣大傷。
他可不是瑪喀,既選擇了潤都這個差事,必然是因為有了萬全的把握。
“大魏有句話說,什麼隔岸紅塵忙似火,當軒青嶂冷如冰。咱們現在,做的就是隔岸觀火。飛鴻將軍又如何,殺不死他,他會有別的弱點。用權力、用人,也不過如此。”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大魏人,”忽雅特的臉上,泛起真實的困,“為何他們總喜歡自相殘殺呢如有肖懷瑾與禾如非這樣的人,在我們烏托,國主必然奉上最好的優待,他們將為烏托最利的兩把劍,有了他們,天下無不收囊中。可大魏人卻見不得有這樣的好將,一旦有人崛起,就要將他們踩進泥裡。不過,這樣正好,如果肖懷瑾與禾如非真的無懈可擊,對咱們烏托來說,可就大難臨頭了。”
親信也道“不錯,這樣正好,這也多虧了國主多年的籌謀,早早的讓這把火越燒越大,如今用不著咱們,他們大魏自己人就幫著烏托打他們自己人了。”
帳中傳來放肆笑聲,這時候,方纔離開的烏托兵帶回來幾名大魏子。皆是從附近莊子上擄來的俘虜,這些子尚且年輕,也頗有幾分姿,一進來,便瑟瑟發抖。
忽雅特殘暴,被他至死的子不在數。
他獰笑一聲,順手抓住邊一名子,還未作,忽然聽得外頭傳來一陣號角之聲。眾人一愣。
“怎麼回事”
“有人出城來了”
營帳頓時大起來,忽雅特沒了繼續的興致,將那子一把推開,站起往外走,一名烏托兵士匆忙上前來報“將軍,城門外有人正從城樓下來”
“什麼”忽雅特一震。
那些潤都人膽小如鼠,隻敢躲在城裡不敢出聲。先前倒是試圖襲過一次,不過那人還未下來,就被他們烏托人了刺蝟。如今竟然還敢再來這有些出乎忽雅特的意料。按理說,那些潤都人不該如此。
莫非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決定拚死一戰忽雅特大步往原野外走去,“走,去看看”
漆黑的城樓外,果然見垂下數百條繩索,似乎有一個接一個的人從城樓上往下去。遠遠地看去,人還不。
“這些人是瘋了不”一個烏托兵道“這不是來送死是什麼”
“咱們烏托國有一種狗獾,膽小如鼠,據說遇到了獵人不僅不會跑,還會慌得主往獵人箭上湊。我看這些潤都人就是如此,已經被嚇破了膽,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送上門的獵,豈有不獵的道理”忽雅特心中也生出得意,仗還沒打,就這些潤都人嚇破了膽子,可見他烏托大軍的厲害。當即道“令弓箭手準備恰好練個準頭,上次沒過癮的,這次盡可以練箭,如此好的靶子,日後可是不多了”
烏托人的弓箭手立刻去準備。
箭矢朝著城樓繩索上的人上撲去,不過須臾,便見那些人被了刺蝟,一人上中了無數箭。潤都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將那些繩索很快的收起來,換上了新的人。
忽雅特樂了“我看他們是真的瘋了。”
“這就他們大魏人說的,匹夫之勇”親信絞盡腦的冒出個詞兒。
“什麼匹夫之勇,我看是匹夫之蠢”忽雅特哈哈大笑,高聲命令,“下一批弓箭手,準備”
城樓上,不斷地有繩索被吊起,每一個繩索上都幫著不“人”,這些人前後背都滿了箭矢,被撈起來的時候哪裡還有人的形狀,活一個箭靶子,看著讓人骨悚然。但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些都是稻草紮的草人,又穿上了黑,在夜的籠罩下,與真人一般無二。
小麥興道“好多箭好多箭,阿禾哥,我們發財了”
“發個屁財,”王霸興致缺缺,“這些又不是銀子,又不能吃。”
一邊的李匡卻看得很是激,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們沒有箭矢,隻能被那些烏托人著打,白日裡甚至不敢在城樓上冒出頭,那些在城樓上巡邏的哨兵,每日都會被中箭犧牲一兩個,而他們卻沒有足夠的弓箭來還擊。
而現在有了。
這一批穿黑的草人,帶出了無數的箭矢,禾晏又放了一批下去,在烏托人發現之前,他們能收獲不。這是何等的奇跡這是無本的生意
白日裡,禾晏讓李匡召集城中所有的工匠和婦人,趕製草人。百姓們一聽說是為了對付烏托人,就連小孩子都參與其中,不過一日,便趕製出了不。禾晏又讓李匡卻借了不尋常人穿的黑服,給那些草人穿的整整齊齊。
一開始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李匡還將信將疑,烏托人真的會這般傻他們真的會老老實實的送箭來
眼下的這一幕已經證實了他的疑問,烏托人就真的是這麼傻。
他看向站在城樓上的年,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不管潤都日後的前程如何,至今夜的草人借箭,可以再讓潤都再抵擋一些時日。李匡走到禾晏邊,道“禾兄神機妙算,李某自愧不如。”
禾晏側頭看了他一眼,風吹起年耳邊的碎發,他不甚在意的一笑“不過是僥幸罷了。這些烏托人自以為人數眾多,心中驕傲,對潤都勢在必得,看見草人,不會想到別的深意。”
“烏托人認為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外援,沒有兵,沒有人馬,我們就給他來個化無為有,出其不意。”
“倘若我們失敗了呢”
年道“那就想別的辦法,天下間,總不會隻有一條路。”
李匡說不出話來,他總覺得,這年給他的覺似曾相識。他搖搖頭,拋開了腦中那個荒謬的想法,隻道是為何會出現這些念頭,無非是因為如今的形與當年的格外相似,甚至更加艱難。
今夜,也隻是個開端而已。
禾晏著城樓之下,遠的原野上,約約可見星點火,那是烏托人駐紮的營帳。
無而示有,誑也。誑不可久而易覺,故無不可以終無。無中生有,則由誑而真、由虛而實矣。無不可以敗敵,生則有敗敵矣。
當年兵書讀到這一段,禾晏自己也很是費解。拿著兵書去找柳不忘,柳不忘隻道“無是假,目的是為了掩蓋真。你若想要功的無中生有,便得掌握對方的心理,這本就是將領間鬥智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