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不看李建恒,用手指緩緩撥正了茶蓋。他說:“安毋躁。”
李建恒魂不附地坐回椅中,接著聽見太后問:“圣駕在此,巡防嚴謹。怎麼好端端地溺死了人?”
紀雷說:“回稟太后,微臣已派人將尸首抬去待仵作驗查,稍后便知詳。”
“此話怎講。”咸德帝久病不愈,眉間積的皆是郁之氣,他說,“難道他死有蹊蹺?”
紀雷說:“皇上,人撈起來時,渾瘀青,分明是挨過拳腳。小福子雖是宮中宦,卻不兼二十四衙門中的要職,僅僅是皇上的近太監。他若是死前遭過|打,只怕兇手圖謀不小。”
咸德帝撐住桌案站起,寒聲說:“朕才出宮,就有人這般迫不及待。”
“皇上。”海良宜出列而跪,說,“今日錦衛與八大營換巡防,兇手若真是有所圖謀,豈敢這般潦草行事?小福子平素多擔出宮采辦之職,惹上私人仇怨也未嘗不可能。”
花閣老花思謙端坐未,卻說:“仁時此言差矣,膽敢在前下手之人,分明已將皇上與在座群臣不放于眼中。宮外尋常百姓,誰有這個膽子?”
蕭馳野穩坐不,心下百轉。
晨午時三刻將小福子拖去了林中,只要一炷香的時間,開宴送菜的宦和換防巡查的八大營就能路過。今日在座皆是權貴,離席換、吃茶、去恭房者本記不過來。不僅如此,隨行軍士與宦皆有苑中行走之權,只要有人在一炷香的空隙間輕輕給小福子一腳,他就能溺斃池中。
眼下觀局勢,棘手的不是如何解釋小福子有瘀青,而是紀雷已然帶走了風向,將這一樁殺人命案變作了謀反疑案。
蕭馳野指尖扣在茶蓋上。
這把火絕對不能燒到楚王上。
如今皇上病重,太醫院也束手無策,何時會馭龍賓天誰也預料不到。可是咸德帝膝下并無子嗣,一旦事發突然,李建恒就是順位繼承。
今日之事全是他思慮不周,李建恒離席太過于明目張膽,決計敷衍不過去。
蕭家如履薄冰,若再被疑心牽連皇位大統,離北十二萬兵馬就是蕭既明的頸頭斬刀。
此事來勢洶洶,已經迫在眉睫,不能再燃了。
蕭馳野忽然摔碎茶盞,“叮當”一聲脆響,引得滿席側目。
李建恒忐忑不安地看著他,說:“策、策安……”
蕭馳野站起,疾步走向前,跪了下去,他朗聲說:“皇上!微臣不敢欺瞞,人是我人打的。”
咸德帝盯著他,說:“他一個宮中宦,與你有什麼過節,至于這樣下狠手?”
紀雷也側目而視,說:“蕭大人,此事事關重大,萬不可為著什麼私,替人包攬。”
“這算什麼大事。”蕭馳野輕狂地說,“況且微臣不以為罪。一個輕賤閹人,打死了又如何?難道我堂堂二品軍總督,對著個目中無人的狗奴才也要忍氣吞聲。”
“二公子這般怒。”花思謙說,“怕不是一般的仇怨。只是小福子平日也與你并無來往,何至于這樣生氣?”
“閣老不知。”蕭馳野說,“早幾月我策馬去往校場,這狗東西的坐轎堵了我的路。我看他那般聲勢浩大,若是不掀簾,還以為是潘公公。我斥責他幾句,他竟口出狂言。男子漢大丈夫,竟個猥瑣閹人當街辱,這口氣,換作別人,怕也忍不下去吧。”
潘如貴還侍奉外側,滿座聽著他一口一個“閹人”,無不替他拭汗。
咸德帝思量時,太后先說:“即便如此,輒殺人,也非君子之舉。”
潘如貴似是被說中了傷心,竟白發蒼蒼地含淚而跪,說:“奴婢們皆是賤命,哪里能同二公子比較?太后慈心已是天眷。小福子平素寵慣失德,遇著朝中武竟不知禮數,得了二公子的教導亦不知悔改……全怪奴婢教子不慎!”
他講得這般委曲求全,然而宦見朝中大臣,律法規定本就必須下馬退后,跪叩相迎。
太后禮佛,對殺生之事很是不喜,于是對咸德帝說:“自古有云,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蕭馳野這樣狂浪,于于理,皆不能輕饒了他。況且蕭家一門俱是忠良,離北王將兒子送闃都養在皇上跟前,若是慣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怕來日,也愧對離北王的托付之。”
紀雷有些不忿,不肯將此事輕易翻過,于是說:“二公子素來與楚王殿下好,做了這樣的事,殿下——”
“微臣還有話說。人是我打的,可人不是我殺的。皇上,微臣原先是想殺他以平怒氣,但是楚王殿下得知此事,力勸微臣不可殺人。今日拖人毒打,那也是微臣喚侍衛悄悄做的,可誰料被楚王殿下中途瞧出了端倪,親自離席救了小福子一命。有殿下在側教引,微臣再膽大,也不能抹了殿下的面子,故而放了小福子一馬。至于人怎麼就溺死了,微臣也備奇怪,是誰要替我泄恨,做了這等不知輕重的事?紀大人。”蕭馳野轉向紀雷,眸中歡喜之,“錦衛平日嚴謹無差,今日人就躺在路邊,卻能躲過巡查掉了池中……興許是他自己,蒙著頭找不準方向,滾了下去吧。”
海良宜說:“說來也是。這麼大個人掉進了池中,錦衛來來往往巡查,竟毫沒察覺。若是今日西苑之中混什麼刺客,錦衛怕是也沒察覺!”
紀雷豈敢再攪渾水,慌不迭地叩了幾個頭,說:“皇上!錦衛也是無可奈何。今日與八大營替巡查,換防總歸要細排人手,不敢疏忽半分!”
那頭八大營的執印都指揮使奚固安也跪了下來,說:“規矩就是如此,八大營也不敢怠慢。替巡查間隔固定,被有心人記了去,趁機殺了小福子也是有可能的。這其中便是宦私仇,該于人細查這小福子到底與多個人有過仇怨。”
“查。”咸德帝冷笑,陡然將茶盞扔在奚固安上,怒不可遏,“人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死了,不想著自省,只想著推卸責!朕竟把安危、危于你們……你們這……”
咸德帝間沙啞,掩再次咳起來。他像是怒火攻心,竟撐著桌子,后仰了下去。
“皇上!”
周圍宮眷尖聲驚呼,席間全了。
“快傳太醫!”太后扶著人斥道。
* * *
李建恒再見著蕭馳野,跟見著親娘似的,說:“親兄弟!剛可嚇著我了!”
蕭馳野說:“跪了太久,得慌,拿點心來用。”
李建恒揮手讓人趕去,和蕭馳野站在西苑長廊下邊,看那殿堂里燈火通明。
“皇上要是醒了,還得要傳你。”李建恒說,“這人怎麼就死了呢?我真是倒了霉!”
蕭馳野就著涼茶吃著點心。
這事不好說。
小福子一向得潘如貴的寵,若是有人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怎麼能這麼巧地撞著李建恒的毆打。若不是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是臨時起意殺了他,可殺了他遠沒有給他解開繩索獲利更大。
只是潘如貴與紀雷反應太過迅速,人既然已經死了,就索用到底。要是能栽給楚王,就是一石二鳥。
“皇上近來還傳人侍寢嗎?”蕭馳野不經意地問。
“傳啊。”李建恒答道,“最近最寵的就是魏家,太后也喜歡。”
蕭馳野若有所思。
此刻天已暗,卻無人敢走,全都立在廊下三五群,等著咸德帝醒。
奚固安中途出了苑,回來時得了太后的命令,直接進了屋候著。又過了半個時辰,蕭馳野忽然看見八大營近衛從偏門領進個布干凈的雜役。
“那是什麼人?”蕭馳野問道。
李建恒探頭,說:“雜役啊,西苑雜役不多得很。但他們領個雜役來干什麼?”
蕭馳野借著燈籠昏,眼尖地瞧見這雜役面容丑陋,有燒傷之痕。他不知為何,心口突突地跳起來,一種不妙的揣測縈繞不散。
“西苑的雜役。”蕭馳野說,“西苑是接駕貴地,侍奉之人皆要求面目清秀,哪來的這樣的人。”
又過了半晌,見潘如貴出門,高聲說:“傳沈氏第八子,速來覲見!”
群臣頓時鼎沸,議論聲倍起。
沈衛叛國罪責沒有蓋棺論定,可是沈衛之名已然傳遍大江南北。中博之創至今未愈,兵敗之責至今尚在。沈氏余孽茍得一命已引得邊陲不滿,如今怎麼還要容他出來?
“怎麼回事?”李建恒六神無主地說,“難道是又查出了什麼?策安,他與你有仇,你們見面便是分外眼紅。為著蕭家的臉面,也不該讓他出來啊!”
蕭馳野不說話,只把目移向門口,地盯著。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近衛打頭,后邊不遠不近地跟著個人。
時隔五年,此人發已長垂,用木簪束了,并不戴冠。陳舊的寬衫遮擋住手腕,延出來的是如同白瓷般的澤。燈籠遮擋住了蕭馳野的目,待這人走出來,李建恒手里的茶盞先滾掉了。
李建恒魂不守舍地念著:“你可沒跟我說過,他長這個模樣……”
蕭馳野拇指微扣。
沈澤川從廊前過,兩人錯的瞬間,蕭馳野冷漠地看著這人,在那電火石中,對上了一雙記憶尤深的眼。
這眼生得狹長,眼尾上挑,勾出薄淡的弧度。含神,在燈籠昏芒里也如藏星。
沈澤川在這匆匆一瞬中,對蕭馳野似勾了笑意。可那樣淡,肩而過之后,像是夜里無跡可尋的風,又薄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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