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始終沒有回答他要如何讓東北糧馬道繼續使用的事，但是孔嶺已經無暇顧及了。他在燭里，似乎看到了屬于茨州的生機。他在雷常鳴的事里，覺得沈澤川是走“詭”道的人，可他如今全然忘了，想要拉住沈澤川好好道謝，手出去又想起蕭馳野，連忙又規矩地收回來，連聲說：“這樣一來，后幾年的糧食若是多了，也不怕在倉里堆放生霉。”

“那就再談談守備軍的事，”周桂隔著桌椅，說，“還有城墻防的事。”

沈澤川喝著熱茶，還沒開口，就見書齋門外的丁桃出腦袋，沖自己使勁揮手。

“怎麼了？”沈澤川起走到門邊。

丁桃剛才出去了，跑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他張說：“公子，公子！來了！”

周桂與孔嶺也走近，看丁桃上一刻還在激，下一刻就兩眼一閉，放聲大哭。沈澤川似有所，怔怔地走出門。果然聽丁桃一邊哽咽一邊說：“公子！哥哥們都回來了！喬天涯也回來了！還有那紀——”

沈澤川已經大步流星地出門來到院子里，外邊的天已經黑了。他手里還著茶盞，在行走間潑了些出來，燙得手指微紅，他卻像是沒有察覺，全然忘了。他一鼓作氣走到了府外，短短的路程，卻走了一的汗。

府外停著幾輛押運貨的馬車，燈籠底下散站著幾個高個子。矮些的那個還罩著斗篷，歇在馬車邊，側站著。

沈澤川口起伏，眼眶已然通紅，卻強著不肯在這里形。

紀綱聽著靜，轉過來看，看到沈澤川，竟忘了跟前的石階，險些絆倒。他出一頭蓬的白發，雙翕，名字還沒有喊出口，已經老淚縱橫。

“川……”紀綱像個白頭孩子，一面氣自己喊不完整，一面又著急地直招手，“你、你……”

沈澤川兩步下階，來攙扶紀綱。紀綱一把反握住沈澤川的手臂，把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他此生先在闃都做錦衛，又在端州做鐵匠，后來遭逢大難，妻兒皆喪，卻始終會在人前撐著副漢的模樣。可是他此刻見了沈澤川，竟不能控制自己淚如泉涌。

“川兒……”紀綱用糙的手指抹著眼淚，一遍一遍地看著沈澤川，千言萬語都變了一句“沒事便好”。

他風塵仆仆，瘦了好些。齊惠連死了，他心里過不去，又唯恐沈澤川離開闃都后苦，一路快馬加鞭，吃不好睡不好。那所有的苦楚都積在已經佝僂了的脊背上，他早已不再是能夠名天下的紀綱，可是他這干瘦的軀，依然愿為沈澤川遮風擋雨。為著這個兒子，他能疾行千里萬里，也能拳打天下豪杰。他真的什麼都不求了，只想看沈澤川好好活著。

“怎的瘦了這個樣子！”紀綱難以自抑地說道。

“師父，”沈澤川聲音發抖，“師父怎麼瘦了這樣多。”

“我是老了，經不住折騰。”紀綱倉促地著眼淚，高興地說，“現在見著你，師父什麼都好！”

喬天涯把那摔碎的茶盞撥開，單膝跪地，有意沖淡這傷，便笑說：“雖然多了幾個月的路程，但是幸不辱命。主子，賞頓飯，賞口酒不？師父，咱們坐下來再談！”

* * *

原本不大的庭院里都是人，孔嶺招呼廚房熱鍋炒菜，就在院子里架起了桌子，用馬上行給錦衛和離北近衛們接風洗塵。

喬天涯用筷子追著丁桃的麻雀，說：“人都跑瘦了，就你把它喂得油發亮，準備給哥哥們下酒是不是？”

丁桃原本高興，聞言兜起麻雀，急道：“不給！”

骨津得很，埋頭飯的空隙也沒忘了筷子把喬天涯打回去，悶聲說：“你皮麼？非得欺負他一個小孩子。”

“路上也沒克扣你的糧份，”晨坐著吃了酒，說，“你怎麼還了這樣？”

“骨兄弟把糧都分給路上行乞的小孩兒了，”費盛才跟他們打道，知道以后大家都是一路人，所以話都挑好的說，“我看骨兄弟也是俠骨腸，掏了好些銅錢給他們買包子呢。”

“救急不救窮，”晨苦口婆心地說，“你這見人落淚就心的病得改改了。現在哪兒都缺糧食，不是不讓你行善，但也得有個分寸。”

“你把錢都花啦？”丁桃趴在一邊說，“津哥，你上回不是還說要給我嗎？我給你攢著娶媳婦呢。我早說放在我這里，我記得可清楚了。”他說著又把小本掏出來，“大前年過年，你吃酒借我三文錢的事還寫著呢。當然我也不在乎這點錢，我不在乎，真的哥，我就是……”

骨津吃得痛快，把隨帶著的棉花塞進右耳，轉向左邊，說：“家里的酒？給我弄一壇。”

“只喝三杯，”喬天涯早已經停了筷子，他說，“待會兒要跟我主子匯報差事，你喝得爛醉，是忘了上回侯爺的罰麼？這個時候，我勸你謹慎行事。”

他一般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可他從前是錦衛同知，如今真的拿出派頭來，還真有點威勢。語氣很平和，話卻沒那麼好聽。

骨津煩躁地皺了下眉，卻還是點了頭，說：“是饞了，我已經連月沒有喝酒了。”

丁桃逐漸關上了話匣子。他是這些人里邊年紀最小的，平素都被當作弟弟養，哪個哥哥都沒吝嗇過給他買糖。正是如此，他誰也不怕，誰都敢親近，他天生帶著察力，對于人與人之間的流格外敏。他察覺到哥哥們都不同于表面上的放松，于是他捧著自己的小麻雀，老實地坐在一邊，不吵也不鬧。

飯吃得差不多了，孔嶺又安排了人騰院子，給這些一路奔波的來客落腳休息。這會兒已經是半夜，沈澤川讓丁桃送紀綱去歇息，為首的幾個都有事稟報，依次立在門廊，準備挨個進去。

“一道進來坐下，有話一起談。”待他們都進來了，沈澤川坐在主位，先問晨，“籌辦軍糧的事順利嗎？”

晨坐得端正，他整理了片刻言辭，說：“不順，正如我臨行前公子所料，槐州的員百般搪塞，遲遲不肯籌辦。當時離北戰事張，主子的兩日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我急得上火，還是落霞關守衛姜大人出面擔保，槐州才肯放糧。好在趕上了期限，由糧馬道直通，才沒有耽誤軍。”他說到這里，沉默一會兒，說，“我在離北見了世子爺，世子爺傷得很重，聽聞主子在闃都陷重圍，想率兵去接，可惜被王爺駁回了。”

沈澤川沒有再問詳，而是轉向骨津，說：“你當時來茨州調糧，周桂沒有槐州州府那麼難纏，怎麼如今也愁眉不展？”

骨津被點到名字，竟然有些錯愕。在座的都發覺他的心不在焉，沈澤川看著他，他說：“……我來茨州督察軍糧的籌辦，確實沒有遇著刁難。早早就隨軍送去了前頭，還在鴻雁東山脈見到了王爺。”

他說得不快，停下來猶豫許久。

“我聽說主子出了闃都，一直在等他歸家。后來和晨在軍中頭，才知道主子停在了茨州，所以便趕向這里。”

離北就在茨州北方，按道理他們應該比喬天涯更快。

沈澤川指尖微敲著桌面，略了過去，對喬天涯說：“你呢？詳說。”

喬天涯在椅把手上架著手臂，回答得很快：“我主子命令趕去尋人，在薛府宅追查蹤跡，發現薛修卓把師父移到了東龍牙行，先生卻不知所蹤。我們晚了一步……城門也出不去，便只能在闃都里躲藏。”他說著看向費盛，“正巧他也帶著人在躲世家搜查，我們想方設法要出城，韓丞卻把闃都堵得水泄不通。我們實在沒有地方去，就藏在侯爺的梅宅里。我在梅宅里，恰好發現了侯爺從潘家套出來的闃都分布圖。”

這東西是蕭馳野進爵設宴時從潘藺手里得到的，當時他是準備留給自己以防萬一用的，卻不料差錯地為喬天涯他們逃闃都的鑰匙。

“我們是從爬出來的，”費盛說著手，比出手指，“各個大街的都是新挖的，不知道是不是侯爺的意思，全部是外窄里寬，干燥之還存著燭火和一些干糧。我們一行五十多個人，就是靠著這些干糧，跟八大營繞了十幾天，最后從靠近楓山的地方出了闃都。”

“出來后發現闃都八城間的道查驗嚴格，就當掉了上的金銀玉佩，喬裝游商，從遄城南邊繞到了茶州，再從茶州趕到了茨州。”喬天涯說，“我們半月前到茶州時，聽說韓丞已經把皇嗣送了宮中。但是離開茶州后消息不通，就失去了后續，其他詳細，就得等葛青青的信了。”

沈澤川沉思著，沒人打擾。他聽見丁桃在廊下走的聲音，等到丁桃走到門口，他說：“你們倆人也累了，今夜便跟著丁桃先去休息吧。”

費盛有眼，也不忙著在今夜剖白忠心，干脆利落地起，跟喬天涯一起喊了主子，就退出去了。

* * *

燭花微，閃爍了一下。

骨津始終沒有抬起頭再吭聲，他陷在昏里，燭火的影子投映在他的側臉，像是兩團扭打在一起的小人。

沈澤川出奇地冷靜，他說：“你們兩個在離北遇到了什麼事？”

晨抬起手半遮了臉，肘部撐在椅把手上。他說：“……我在世子跟前，沒遇著什麼事，是骨津。”

骨津在難挨的寂靜里解了扣，掉了上，背過，使得整個背部暴在沈澤川眼前。他說：“這些事原本該直接稟報主子，但是主子幾日后才回，依照主子在闃都的吩咐，我可以先稟報公子。我到了戰事最激烈的地方，王爺和左帥都平安。軍糧審查結束后，我暫時做了原來的斥候游隊前鋒，每日跟悍蛇部的騎兵打道。記不清是哪一日，我從東山脈帶著小隊回程，在途中遇到了伏擊。”

那背部被蝕爛了，嚴重的地方已經刮掉了，纏著紗布的地方仍然能看見滲出來的。

“我中了一箭，卻逃了。我原本以為是悍蛇部的人，所以帶著剩余兩百弟兄繞開了悍蛇部出沒的草場，從圖達龍旗的沼澤地往回走，誰知當夜就在圖達龍旗再次遭遇了伏擊。”骨津把衫再拉起來，他系著扣，說，“公子，我是斥候出，能被王爺選近衛，靠的就是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這些年在闃都待得雖然不如從前，但在主子提點以后，也不敢再大意，尤其是在戰場上，更是謹慎。那夜我的行軍路線都是直接下達，沒有和任何人商討，卻兩次被伏擊，所以我開始懷疑隊伍里有悍蛇部的眼線。”

“第二次逃的路上我發現箭上有蛇毒，這毒從前丁桃在鋼針上涂過，是鴻雁西山脈的東西。我當時背上爛得厲害，又在沼澤地里被追得，挨了些毒蟲的咬，沒扛住，天亮時就起了燒。”

骨津說到這里又停了。

他把話說得很沉悶，屢次停下來，像是在反復確認，以防自己說錯一個字，他知道接下來的話意味著什麼。

“我們的馬都溺在了沼澤里，我走不了了。從圖達龍旗往南走十幾里就是離北鐵騎的常駐營，奇怪的是那日沒有人巡防，我讓親信小將先行往回趕，在原地等候援兵。結果從黃昏等到次日天亮，都沒有人來。我擔心眼線會借此進常駐營，所以撐著往回趕。我九死一生地回到營地，卻被卸刀扣押，在關押邊沙俘虜的牢棚里待了一宿，第二日被押前帳，由常駐營的將領郭韋禮主審。”

骨津略掉了審詳，他也不愿意回想，那對于他而言不是上的疼痛，而是某種念想的坍塌。

他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他們說我私通悍蛇部，讓那夜圖達龍旗更東邊的先鋒隊全軍覆沒，并且剝奪我軍中品階，要我代是否人指示。我沒做過的事，我認不了，我質問常駐營為什麼前后兩次忽略我的求援軍報，他們聲稱沒有收到。按照軍律，我要經過三將會審，再由現任統帥親自畫鉤才能斬，但是郭韋禮一口咬死世子重傷未愈，他們有代行之權，若非晨當日正好趕到，我已經見不到公子了。”

沈澤川用銀針挑掉了燭芯，那火滅了一團。他盯著那狀若垂淚的燭，在頃刻間已經閃過了無數念頭。他甚至不用晨和骨津提醒，也記得在兵部任書里，這個郭韋禮是蕭既明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 * *

蕭馳野沿著雷驚蟄留下的痕跡，一路追到了舊營地的北方。他下馬抓了把土，看向前方，微斂起了雙眼。

澹臺虎眺山巒，說：“繼續往北就要踩著離北的邊線，他們不敢往那頭去，只能分而逃竄。主子，我懷疑他在遛人，這樣追太吃力了。”

“他確實在遛人，”蕭馳野松開手指，“又是小流竄，用大網自然兜不住，但是我們就此分散反而會落對方的陷阱。他不肯跟我正面打，就是因為吃不住軍的沖力，擔心自己的人被打散了心。他們悉這片地方，所以千方百計地想要引我們也分散，好逐一攻破。”

“我們沒有足夠的騎兵，”澹臺虎審視地形，“這狗賊也太狡猾了！”

“不忙。”蕭馳野站起。

猛巡視而歸，落在了蕭馳野的肩頭，跟著蕭馳野一起立在夜風里。風簌簌地吹了草叢，迎面散開了幾縷柳葉。

“五兵之中，惟火最烈①。”蕭馳野再次上馬，“我要一把火燒得他無可藏。”

澹臺虎跟著上馬，說：“但是此地多樹木，若是燒起來，火勢只怕會蔓延到離北草場。”

蕭馳野在馬上笑出聲，對著澹臺虎道：“我不是讓你燒這里。走，去沿途大小村鎮，讓他們張告示，但凡窩藏匪盜者，一律馬前斬。但若是通報軍，就依照人頭稱量銅錢，有多，我賞多。還要告訴他們，茨州馬上要頒布征兵告示，去了別的沒有，一日三餐都能供應，其中以得過軍賞錢者優先。雷驚蟄既然不愿意被我們找出來，那我就要他自己撞出來。”

澹臺虎猶豫再三，還是說：“可咱們不是沒錢了嗎……”

“回去如數報給蘭舟，”蕭馳野策馬，又勒馬回頭，說，“二公子幾把銅錢都掏不起了麼？”

澹臺虎神訕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