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怎料城外的百姓會群起而攻之, 那跺腳的聲音猶如驚雷, 罵聲、哭聲摻雜在一起,洪水般地淹沒了土匪。他們已經紅了眼, 在廝打間喊著:“惡賊該殺!”
土匪怎麼敵得過這麼多的人, 石子、破碗四飛, 砸得土匪們抱頭鼠竄。那堂主見勢不妙,有心逃遁, 回頭一看, 蔡域的親信已經往回跑了!
“兒子!”堂主然大怒,撒也跑。
可是他運氣不佳, 被費盛眼疾手快地拽了回去。這堂主不過是尋常草莽, 哪里打得過費盛這種訓練有素的錦衛, 當即跌在人群里,被群圍毆打,捂著面滾哀號。
其余土匪已經了心神,看城外百姓都像是啖人惡鬼, 又看堂主被打, 竟然丟盔棄甲地向城中奔逃。
* * *
蔡域在府中等待消息, 桌上的飯菜都擱涼了,卻聽外邊忽然了起來。他匆忙起,沒走幾步,就見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驚慌失措地說:“老爺,外頭來了好些人, 把咱們府院給圍起來了!”
蔡域的主力都派去了城外,此時留在城中的不過五百人。他馬上明白過來,咬牙道:“中計了!”
他此刻邊空虛,正給小幫派們留了機會。
蔡域立刻說:“讓護院與剩余的人手看各院門,拿我的披風來,我要親自出門相迎!”
蔡域系上披風,還佩戴上了他的刀,帶著隨從疾步向外。府門閉,蔡域隔著門,從隙間窺見府外皆是火把。他心里沉重,面上卻大笑出聲,說:“這是哪位小友?我今日既不宴客,也無喜事,何必這樣大干戈地前來祝賀?”
外頭的羅牧悠然地答道:“我聽說兄長近來夢魘纏,總是睡不好,為此專程去請了各位兄弟,今夜特地來為兄長驅一驅府上的煞氣。”
蔡域聽出羅牧的聲音,面不悅,說:“夢正,我把親妹子許配給你,也待你不薄,你這樣恩將仇報,只怕有違道義。”
羅牧面不改地說:“蔡域,你閉倉賣糧,趁火打劫,對城外流離失所的百姓視而不見,早已不算俠盜。我為茶州州府,為了讓你卸下防備,不得已才與你周旋多年。如今你人心盡失,還是盡早束手就擒吧。”
蔡域本就不是善于偽裝的人,當下怒不可遏地說:“豎子無恥!你求娶我妹子時,是何等的言辭懇切,如今倒戈相向,你,你這卑鄙小人!”
羅牧往前邁了幾步,不再與蔡域糾纏:“你速速開門就范,不然我們就要攻門了!”
蔡域握住腰側的佩刀,放聲大喝:“我看誰敢強攻!我蔡域刀還未老,誰敢來,我就要誰的狗命!”
但是即便蔡域氣勢如虎,也抵擋不住這幾方圍攻。蔡府的護院都是普通人,看門外的刀劍森亮,都生了逃跑的念頭。
蔡域在左右的保護下避著箭雨,接著說:“但凡護院有功之人,我都重重有賞!我在茶州,是公子親自點的,他還我一聲‘阿爺’。羅牧,今夜只要你傷我分毫,來日公子必會讓你加倍償還!”
羅牧尚未出聲,就聽側的孔嶺說:“這茶州到底是誰的茶州?你做氏的門下走狗便罷了,還要茶州所有百姓也做氏的走狗!你為虎作倀,害死了多良民百姓!今夜別的不提,我等拿定你了!”
孔嶺話音一落,那外院的大門已然被撞開。蔡域看著他們沖了進來,仍然不肯束手待斃,跟著留在府中的剩余人馬邊戰邊退,不到半個時辰,已經退到了后院的范圍。
夜茫茫,蔡域陷囚網。他半生俠義,為了一個“錢”字墜塵網,到了此刻,見家宅盡毀,妻兒啼哭,不生出英雄末路的悲涼,但是悔與不悔都太晚了。
蔡域不齒羅牧的行徑,便拼死反抗。蔡府外的街市混,各個幫派的幫眾攪在一起,蔡域的人越來越了。就在蔡域心如死灰,決意自絕的時候,忽然聽見紛間傳出一聲“哥哥”。
羅牧只道一聲“不好”,回首喊道:“送小夫人回去!”
那蔡氏本是閨閣寵,為了趕來,一路奔跑,不僅跑丟了鞋,還跌破了手。顧不得被汗滲的鬢發,指著羅牧不住抖。原本是潑辣的子,此刻間只有強忍不下的哽咽聲:“羅……羅牧!你……”放聲大哭,“你這卑鄙小人!”
羅牧顧及孔嶺還在側,卻也不自地上前走了兩步。
蔡氏髻發凌,在慌中仰高頭,對著羅牧狠狠啐了一口,淚流滿面地說:“我癡心錯付一條狗!竟你這樣的小人騙去了!”
蔡氏是蔡域的小妹妹,與蔡域差了好些歲數。雖然是妹妹,蔡域卻把當作兒養,兄妹兩人相依為命,深篤。
蔡氏看蔡域已深陷群圍,知道蔡域今夜難逃一死,便掩面失聲:“是我害了哥哥啊!”
孔嶺見蔡氏掩面,就知不妙,連忙說:“快,攔住!”
但是為時已晚,蔡氏借著掩面的作拔出了發中金簪,不過眨眼間,已經濺綢緞。蔡域見狀肝腸寸斷,潸然淚下,站在群圍間仰面悲慟地喊道:“傻妹子,傻妹子!分明是哥哥害了你!”
說罷斷了揮刀自刎的念頭,大吼一聲沖匪群,連砍數人,最終力竭而亡,死前仍然喊著:“我乃茶州蔡域,時盡也!”
一夜戰,卯時天蒙蒙亮,城中的紛爭已經停歇。蔡府的院墻坍塌近半,昨日的繁華之象消失殆盡,仆從丫鬟倉促逃跑,把府中的金銀擺件都卷包袱,帶了夜。
孔嶺站在蔡氏側,看那泊沾了自己的袍擺。這一夜蔡域滿門皆喪,多死于土匪刀下。孔嶺等著羅牧來給蔡氏收尸,卻聽侍從說,羅牧前去探查蔡氏糧倉了。
孔嶺站在原地,一直站到午后,都沒有等到羅牧。
* * *
蔡域一倒,茶州的糧鋪便皆由羅牧掌管。他如今不僅坐擁蔡域的糧食,還坐擁蔡域的錢財。茨州的糧車了城,他早前答應茨州的銀子卻遲遲沒有兌現,城中的米價仍然還是蔡域生前定的一兩一石。
費盛在庭院里嘆道:“以前還在詔獄時,常聽韓丞這孫子談外勤不好干,地方的‘老爹’都得很,名不虛傳啊。”
“這手腕比都強多了,”喬天涯枕著雙臂,躺在石頭長凳上曬太,“難怪能在茶州做這麼久州府,有本事。”
孔嶺在旁邊沏茶,不聲不響。
正屋里頭的沈澤川挑簾出來,他們三個都要起,沈澤川示意他們不必起來,說:“什麼時辰了?”
費盛爭著說:“快晌午了。”
沈澤川著折扇,看那太刺眼,抖開了扇面遮住眼,說:“茶州大捷,慶功宴不是還沒有吃麼?去給羅牧下張帖子,告訴他今夜就在這里吃酒。”
費盛應聲,又說:“主子,他要是不敢來怎麼辦?”
沈澤川出眼,帶了點笑,說:“不敢?我看這人渾是膽。”
費盛聽出不悅,連忙退下,前去下帖子。
孔嶺這幾日吃酒耍錢,樂不思蜀的樣子。此刻見沈澤川下臺階,還是站起了。
沈澤川說:“聽聞蔡氏下葬,是峰先生出的銀子。”
孔嶺抄著袖子,著袖袋里殘余的炒黃豆,應道:“啊,嗯,是我。”
沈澤川合了扇,看了孔嶺片刻。
孔嶺以為沈澤川是不高興,但也不想多做解釋。
不料沈澤川就此作罷,吃了半杯茶,沒再過問此事。
孔嶺想起那夜沈澤川左手掌心里的傷,便覺得更累了。他走這一趟,自覺沒有做什麼事,卻比待在茨州疲憊多了。
出乎費盛意料,羅牧晚上不僅來了,還是孤前來。這宅子里的廚子是新聘的,手藝還,沈澤川沒折騰,說是宴,菜也只是比尋常細了些。茶州如今還是遍地流民,沈澤川吃得也簡單。
酒過三巡,雙方氣氛融洽。費盛看不論是沈澤川還是羅牧,都是一派和氣,半點沒有因為這幾日的擱置而留下不快的樣子。
羅牧敬過酒,說:“如今萬事俱備,糧食都好商量,就是不知同知何日返程?有了日子,我這邊也好府上的幕僚擬個章程。”
蔡域已經死了三日了,事早在他們手前就商議妥當了,羅牧現在不肯如約辦事,就是要拖延時間,想跟沈澤川繞圈子。至于為什麼,就像他對孔嶺說的,糧價降一斗,那都是真金白銀,如今這些真金白銀擱在了他的手里,再想讓他像從前想的那般扔出去太難了。
堂里有個孩兒跟著瞎眼老爹在唱曲兒,沈澤川看那老爹拉二胡,指尖輕搭著扇子,像是沒聽見。等到曲子唱完了,沈澤川才笑道:“我的日子定得,就這兩天。”
羅牧面難,說:“兩日太趕,同知不能再多留幾日?茶州好些景,同知都還沒有去瞧過。”
沈澤川目挪,落在羅牧臉上,說:“家里人著急,我歸心似箭。”
沈澤川講得這樣溫和,羅牧卻無端收斂了輕浮。他坐著,正道:“那倒也是,不如這般,同知先歸,我這邊章程擬完了,再人呈遞過去。峰可以留下,督察旁證。”
孔嶺想說什麼,沈澤川的扇子恰好輕磕在桌沿,他便閉口不言了。
沈澤川搭著扇子,盯著羅牧,里卻對那瞎眼老爹說:“再起個調,就唱茶州的曲,茶州不是有一首《殺盜詞》麼?”
那瞎眼老爹微微頷首,挪了下,讓孫換了琵琶,彈了起來。
沈澤川不接羅牧那茬,羅牧坐在對面也不敢再提。他原先還能直視沈澤川,但隨著曲子漸殺氣,竟然滿頭大汗。
沈澤川打開茶盞蓋,說:“這茶還是大人贈的,好茶,河州來的?”
羅牧強笑道:“都是從蔡域府上搜來的,我是不懂茶的人,孝敬同知才好。”
沈澤川笑起來,說:“我不喝茶。”
那孩兒手指,錚錚的琵琶聲猶如彈刀聲,迸濺在耳中,催促般地炸開,炸得羅牧背上汗。這一曲對于他何其漫長,那滿桌的菜肴都擱涼了,放在面前的獅子頭最為顯眼。等到羅牧離席時,腳已經麻了。
沈澤川站在檐下,對費盛說:“送大人一程,這路長。”
羅牧勉強行禮,幾次看向孔嶺,最后被費盛帶出了門。當夜不過兩個時辰,先前許諾的文書和銀子一并送到了沈澤川府上。他半夜躺在床上,滿腦子只有一句話,便是沈澤川知道他想干什麼。
羅牧拖延時間就是為了送走沈澤川,等待原本該來聯系蔡域的氏的消息。蔡域沒有了,可他起來了,蔡域能替氏做的事,他也能。茨州的糧食確實給的價格低,但那是對于尋常百姓而言,對于羅牧沒有半點好,他可能連跟在蔡域邊時的小紅利都吃不到。
他原以為沈澤川沒帶多人前來,決計不敢他。這樣一來,等到沈澤川回了茨州,他已經與氏對上了頭,到時候茨州再想來要賬,他就有底氣拒絕。
但是今夜沈澤川的意思很明顯,他本不吃羅牧這套。他趕日子,羅牧如果辦不下來,把希寄托在河州氏上,他就敢立刻手殺掉羅牧,那曲子就是再明顯不過的回答。
羅牧閉眼想到沈澤川在城外的舉,一個連自己都敢拿去做賭注的人,本不會在乎殺掉他的后果。他們對蔡域手以前沈澤川就說過“他們是來做生意”的,羅牧如今回想起來,竟覺得這句話也是沈澤川早早留給他的警告。
* * *
兩日后費盛留駐在茶州,他既能做聽記,也能看著羅牧。茨州的糧車了糧倉,由原先做脂生意的掌柜做賬房,茨州跟茶州的糧食生意就這麼定下了。沈澤川在茨州與周桂等人原定的價格是一兩一石八斗,現如今高了一點,就是一兩一石六斗,這價格已經比闃都低了。
羅牧買了茨州的糧食,不僅要設棚施粥,還要想辦法讓這銀子花到點上。茶州的首要問題也是重戶籍,他現在手里著小土匪們的糧食,可以把人編守備軍。后續還有些問題,都可以在茨州大批糧食到時再談,有費盛在這里,也能隨時盯著河州氏的向。
沈澤川已經先后拿掉了氏在中博的兩大主力,這筆賬是記到了氏的心上,他們原先沒什麼關系,現在也得把目落到中博,落在沈澤川上。
沈澤川沒有多做停留,當日上了車就走。他們都快出了茶州的范圍,忽然聽著后邊有人坐車追了上來。
喬天涯掀起車簾一角,對沈澤川低聲說:“是羅牧。”
羅牧是來送行的,但是喬天涯說沈澤川今日不適,他便作罷,主要是為了來送孔嶺。他們倆人下了馬車,沿著道走了段路。
羅牧從懷中掏出油皮紙包的糕點,說:“你在書院里就吃這個,我出來時見著人賣,隨手買的。你帶著路上吃吧。”
孔嶺看著那油皮紙,說:“好些年前的事,你還記得。”
羅牧悵然一笑,說:“是……我總該記得的。下次糧車來,你還來嗎?”
孔嶺接過了油皮紙,走了兩步,沒接話。
羅牧看著孔嶺,像是多年前,他總是這麼看著孔嶺。
孔嶺著那包糕點,莫名說:“當年離開書院時,你問我去不去闃都,我沒有回答。后來我們分道揚鑣,你有沒有回去看過?”
羅牧說:“我離開書院就隨家西上,在闃都一待好些年……”
孔嶺回過頭,終于直視了羅牧一回,他說:“夢正。”
羅牧等了片刻,沒有下文,不笑道:“后來我在闃都,聽聞你投澹臺龍麾下。他是個好,你們也做了番事業……你怎麼沒有娶親?”
我怎麼沒有娶親。
孔嶺默念著,緩緩笑起來。他已經老了,此刻卻流出些年時的溫潤從容。不知為何,在這雙已經渾濁的眼里,還有意氣。他那包糕點,只說:“……我該走了。”
風吹草葉,孔嶺轉過,沒有等羅牧回答。
羅牧站在風里,看孔嶺袖袍隨風曳,間發。他不自地追出一步,甚至出了手。孔嶺發髻里摻雜的白發在風里消失不見,飛葉遮掩,羅牧恍惚看到了許多年前。
孔嶺這一生錯過很多事,但那不是因為他沒有爭取過。他曾經因為一場邀約輾轉反側,最終徘徊在書院,卻只等到了一場七月的雨。他在那場雨里等了眼,從此遠赴他鄉。
羅夢正是個風流人。
這是孔峰在那場雨里明白的事,多年以后,他又等了一場,但只等到了染袍擺。不論哪一次,羅牧都沒有來。
孔嶺與羅牧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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