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理堂這會兒不喊人伺候, 岑愈放下簾子, 引著李劍霆坐,恢復平常的神, 說:“本不該讓殿下抱病前來, 但事急, 不得不催著殿下過來。”
李劍霆落座,道:“老師但說無妨。”
岑愈心里忐忑, 聽外邊的掌聲斷續, 又謹慎地掀起窗邊的竹簾,確定前后都沒有人, 才對李劍霆說:“丹城田稅即將結案, 涉及員甚廣, 梁漼山已經開始著手稽查遄城田稅,接著就是荻城花家。殿下獨自待在宮中,臣等心急如焚。”
后宮是地,外臣不得。李劍霆前段時間才中過毒, 閣擔心太后狗急跳墻, 再拿儲君的命做要挾。
李劍霆雪白的面頰邊還掩著絨領子, 微皺起眉,眉心的花鈿隨著輕,說:“丹城田稅案結了,田地也丈量完了,正是要時候,不能耽誤。老師們不必為了我緩下進程, 按律辦就是了。”
岑愈以前對李劍霆見頗深,可是儲君舉止端莊,又相當好學,對他們都畢恭畢敬以老師相稱,如今竟肯為了民田把命放在一邊。岑愈心起伏,掀袍對著李劍霆跪下去,叩首時約哽咽道:“殿下……真是……委屈殿下了!”
李劍霆起虛扶著岑愈,說:“老師快快請起。”
岑愈以袖拭淚,說:“殿下在宮留心安危,太后若是膽敢脅迫殿下,臣等定然以命相搏。”
李劍霆喟嘆:“我何德何能,只是老師,遄城赫連侯與蕪城韓氏乃是世,這差事兇險啊。”
岑愈見李劍霆對自己這般坦然,想起韓丞,不僅大為傷。他們這些做朝臣的,自詡忠臣,卻讓儲君困宮中,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時間老淚縱橫,說:“韓丞手握都軍……臣等不敢貿然行事,苦了殿下。”
“韓丞靡費公帑朝野盡知,他又心褊狹不肯容人,為難的是老師。八大營為都軍,近些年因循守舊,從咸德年奚固安還在時就無所作為,”李劍霆說到此,緩下聲音,都軍和太后休戚與共,老師們想要懲辦韓丞,著實難。”
岑愈不承想儲君看得如此明白,便說:“如今大帥尚在闃都,啟東守備軍就在城門外,局勢已經刻不容緩,臣等須得盡快撤掉韓丞。”
李劍霆說:“大帥陪同大夫人歸寧,隨行守備軍不過數千人,真的起手來,只怕啟東來不及救援,闃都兇險。”
八大營有兩萬軍士,不僅悉闃都街巷,還把持著城門開合,韓丞又有錦衛做眼線,可以隨時盯著戚竹音的作。那日在獄中,戚竹音混淆視聽騙過韓丞,時間已經過了半個月,韓丞早就有所反應了。
李劍霆站起來,過竹簾的隙,看見福滿還在挨打。神不變,眼神卻相當冷漠,對岑愈的語氣仍舊溫和:“我有一計,可以撤掉韓丞。”
岑愈當即說:“殿下請講。”
“朝自咸德年以后就形如擺設,東廠空缺無人,韓丞因此得意忘形,”李劍霆說,“想要撤掉韓丞,須得有宦相助。”
岑愈變,悚然道:“潘黨政不過十年,就把朝綱壞到這個地步,閣老鞠躬盡瘁,才使得朝還政。殿下,這些閹人用不得!”
“錯了,老師,”李劍霆轉回,對岑愈說,“閹黨政實乃天子之過。宦是天子家奴,他們可以用,卻不能重用。”
李劍霆薛修卓的教導,對永宜年至咸德年的潘黨十分悉,跟孔湫、岑愈等閣朝臣一樣,同樣忌憚宦。但是做臣和做君是兩回事,權柄左右的勢力就如同暗涌,不可能徹底除,只有用起來,才可以牽制。
“寒食節將至,宮中照例要設百宴,到時候韓丞卸刀,”李劍霆抬手拔掉發間金簪,“正是時機。”
韓丞為錦衛指揮使,兼領八大營總督,出有帶刀之權,可是天琛年李建恒在前遇刺,沈澤川破例為李建恒的前近衛,帶刀之權就被分化開來,宴席帶刀近衛都由皇帝欽點。如今大周沒有皇帝,韓丞必須卸刀赴宴。
岑愈看著那金簪,握著金簪的手指纖細,因為久居深院而格外蒼白。儲君病這一場瘦得見骨,腕子罩在錦繡間,出的骨。
岑愈掀袍跪倒,伏地啜泣:“韓丞懷武功,若是臨危暴起,傷著殿下該當如何!”
“大帥春時在邊郡打了勝仗,元輔可以特賜席位以表嘉獎,韓丞是都軍總督,讓他跟大帥比肩而坐。”李劍霆對此事深思慮,“置宦由福滿和風泉率領,只要韓丞進殿門,就要他有來無回。”
岑愈聽到此,才是真正領教了儲君的厲害!
福滿和風泉的較勁早在天琛帝時期就開始了,這次福滿查案,把風泉放在首位,正是在排除異己。他想要登頂朝,為李劍霆登基后的司禮監掌印。此人于奉承,數次臨陣倒戈,若是放他一個人,只要局勢有變,韓丞啖以重利,他就有可能壞事。李劍霆把風泉放回邊,是因為風泉經過此次的牢獄之災,絕不會跟福滿狼狽為。他們兩個相互忌憚,就會相互督促,甚至會為了奪取儲君信任,在此事上繼續相互較勁。
韓丞系都軍武印和錦衛腰牌,只要他死了,八大營和錦衛就會陷混,闃都危急迎刃而解。但韓丞卸刀赴宴,必定會在殿外留下心腹錦衛,能殺掉他的時機相當短促,若是失手,等到他振臂一呼,殿朝臣就危在旦夕了。
“此事要老師和元輔仔細安排,萬不可走風聲,”李劍霆說著半俯下,扶起岑愈,“敗在此一舉。
凜風驟卷竹簾,岑愈迎著李劍霆的目,重重地點頭,沉聲說:“臣等必不負殿下的垂天之恩!”
雨中的福滿被打得兩耳短暫失聰,口角淌,正啼哭間,看見岑愈門而出,冷著臉瞧著他。他恍惚地說著:“奴婢知錯,大人、大人……”
岑愈撣袖,說:“若非殿下仁心,今日我饒你不得。罷了,下去吧。”
近衛隨即后退,站回明理堂檐下。
福滿膝行向前,朝岑愈連連磕頭,說:“大人教訓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李劍霆掀簾而出,看福滿面上涕淚狼藉,在垂袖時道:“你去吧,收拾收拾,換干凈袍子,在院前候著。”
福滿抬臂拭著臉上的淚,看著李劍霆出的鞋,又磕了幾個頭,說:“奴婢遵命。”
福滿在起時,局促地撈著漉漉的袍子,隔著大雨,看見儲君臉上沒有嫌棄的神,只有淡淡的憐憫。
* * *
孔湫籌備時不敢聲張,他們相談都在私宅,不會群聚,就以名帖單獨拜訪。雨時停時下,眨眼間就是寒食節。
風泉在獄中刑,近幾日都在休養,今日替儲君點花鈿,在鏡前躬著,抬手時出手腕上刑的痕跡。
李劍霆沒有閉眼,看著風泉,像是在端詳。
風泉在李劍霆的注視里略抖了手,要點錯地方,李劍霆抬指,著風泉的手腕,把花鈿帶回了額心。
“這幾日大夫怎麼說?”
風泉聽著宮娥們走時的風聲,避著李劍霆的目,說:“承蒙殿下掛念,大夫說沒有大礙。”
李劍霆站起,背后的宮為罩外袍。側過頭,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總是會盯著鏡中的自己,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司苑局的詳,待宴席后你再跟我說。”李劍霆扶正鬢邊金簪,不再看那虛影,而是轉向殿門。
風泉會意,上前扶住了李劍霆。
李劍霆走幾步,踩到了地上的,垂眸看著那,得锃亮的地板倒映著門外天空,仿佛站在云間。這一刻,奇異地有些稚氣,像是留這景,站了許久。
外邊的福滿躬上階,候在門邊輕聲說:“殿下,時候到了。”
風泉覺得自己臂間微沉,雨后的風吹儲君鬢邊的金簪,那蝶兒打了個旋,輕撞在云髻上。
李劍霆了出去。
* * *
韓丞乘車到宮門前,下車時見著赫連侯。赫連侯久候了,看到韓丞過來,趕忙迎上來,跟他并肩宮,說:“這些日子你怎麼也不管?都察院現在彈劾我,說我圈占民田,這不是假言尋釁嗎!”
韓丞手里轉著核桃,說:“你跟岑愈講這種話,他肯信嗎?他手里有潘藺給的賬,對八城田稅有估量。”
“那得想個法子吧,”赫連侯跟著韓丞,低聲說,“他們要圈太后,我如今連太后的面都見不到。”
韓丞心道太后是泥菩薩過河,自都難保了,這賬已經追到遄城,看孔湫他們不死不休的架勢,不會像以往一樣姑息了事。他為這事徹夜難眠,當下著蓄起的胡須,道:“我也著急,著急有用嗎?”他瞟了眼前邊帶路的宦,對赫連侯小聲說,“儲君病倒了,可沒事,這能怎麼辦?”
“福滿是個什麼忠義東西?”赫連侯走得快,微微出了些汗,“他們這些閹人,就不認得忠義這兩個字。疾追是什麼毒?我不信他那套,必定是他在其中做了手腳,不敢得罪閣。如今不就去了儲君邊伺候?他們都賤得很。”
韓丞看著地方要到了,他在宦退下時,把核桃揣回懷里,對近衛略頷首,對赫連侯說:“你散席后跟我去府上說,這兒人多眼雜,不是議事的地方。”
赫連侯心急火燎,不得已,只能應聲,又跟在韓丞屁后頭進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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