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宴設席講究, 韓丞落座時看戚竹音在自己左邊。他掂了掂袖, 說:“大帥準備幾時回啟東?清明雨遽然,馬道不好走啊。”
戚竹音旁邊的太監正在斟酒, 宮里的杯料式雅, 盛著琥珀的酒水煞是好看。戚竹音轉著酒杯, 邊端詳邊道:“邊郡催得急,早該走了, 可是闃都的雨遲遲不停, 我也發愁。”
可不是麼。
韓丞心下冷笑,事沒完, 閣怎敢讓戚竹音走?孔湫這些人的家命都系在啟東守備軍上, 就盼著能在戚竹音留守闃都的這段日子里把自己撤掉。
韓丞隔著些距離, 對戚竹音說:“沿著楓山校場出去,往南有直達河州的馬道,這是新修的道,跟著開靈河跑的。大帥回頭跟兵部談談, 從這里走更快。青鼠部的仗打完了, 還有別的部, 啟東五郡守備軍都等著大帥調令,我聽著就著急。”
韓丞雖然為人褊狹,但見多識廣。他能跟岑愈幾個坐到一張飯桌上,肚子里也有貨真價實的東西,地方外勤他去得多,對路都悉, 戚竹音在這上面瞞不過他。
“等個時機吧,”戚竹音把酒杯擱下,“都是說不準的事。”
兩個人談間,看著小侯爺費適也到了。費適跟潘藺是至,這些天他因為潘藺的死訊大病一場,沒再玩了,能見到他一回不容易。
戚竹音說:“小侯爺去八大營了?”
“潘承之死了,他了刺激,突然振起來,要謀個差事。”韓丞飲了些酒,“朝中哪還有空缺?也就八大營能容得下,我就把他調到春泉營去了。”
春泉營配備火銃,戚竹音想起樊州翼王的那些火銃,就想起闃都的蝎子。長嘆一聲,終于肯正視韓丞,說:“指揮使。”
韓丞忙傾做出傾聽狀。
戚竹音神凝重,說:“了。”
韓丞當即哈哈笑,道:“大帥往年不在闃都,不知道開宴前得墊墊肚子。”他低聲音,“寒食宴都是冷食,還是中秋宴更有吃頭,那會兒有好酒和螃蟹,坐在園賞月就花,得很。”
兩個人就此相談甚歡,直到殿外的太監清亮地宣太后玉駕,他們才起,退到小幾后邊,跪地伏,跟著孔湫齊聲請安。
太后戴著金累嵌寶珠十二龍斗冠,耳墜東珠排環,打扮雍容華貴,毫不見損的疲態,端莊落座后只道了聲“起來吧”,便不再言語。朝們再度行禮,待禮停后,儲君李劍霆才殿。
戚竹音酒量一般,在席間跟韓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幾次敬酒都被韓丞婉拒了。韓丞沒有帶刀,心里謹慎,時刻留意著殿門口,那里有他布設的近衛。
孔湫率領百朝太后和儲君依次敬酒,席間氣氛正酣,福滿指揮著太監們上菜。翰林院的員們妙語連珠,幾個笑話講得席間員都前仰后合,就連太后都緩和了神。
李劍霆適時起,端杯敬太后。
太后慈地看著,道:“好孩子,像先祖誠爺,以后江山給你打理,哀家放心。”
李劍霆都這個歲數了,哪還有“以后”呢?
李劍霆躬立著把酒水飲盡,雙頰約紅起來,看著靦腆。跟太后母慈子孝,說:“皇孫愚笨,對政事一知半解,不知何時才能頓悟,須得皇祖母日日督促。”
李劍霆還沒有參政,丹城田稅案以前,在明理堂聽的都是閣呈報的樣文章,許多政事確實一知半解,但孔湫幾個人私心教授,在講課時給剖析解讀,所以這話也只不過是場面話而已。
太后同李劍霆飲了。
儲君沒有登基前,一切政務都該由輔政大臣孔湫率領閣來裁定,太后代行的天子之權本來只有象征的批紅權,但太后憑靠世家和都軍左右朝政,早已偏離了李劍霆說的“督促”二字。
李劍霆躬退下,在酒滿后敬了孔湫,師生兩人相互行禮。依次往后,終于敬到了韓丞前。
此時殿笙樂正響,門口的垂帷放了下來,把殿門罩在了影里。韓丞還禮,待他飲盡后,聽李劍霆說:“指揮使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兼領都軍總督,辦事仔細,勞苦功高,讓我很是敬佩。”
言語間,后的福滿就再度把酒滿上了,韓丞見狀趕忙道:“殿下折煞老臣了。”
李劍霆笑了笑,眉間病倦沒有散盡,這麼一笑,意外地有些婉,玩笑道:“老師是閣元輔,指揮使是錦衛元老,我怎麼能厚此薄彼?”
韓丞聽李劍霆把他和孔湫放在一起,言辭間都是奉承自己的意思,便料想儲君是被上回的事嚇著了,想要兩頭討好,做個和事佬。
韓丞雙手奉杯,迎著李劍霆,說:“臣乃一介武夫,怎敢與元輔相提并論。殿下,請。”
李劍霆看著韓丞,掩袖把杯中的酒飲盡了,福滿接著又倒滿了。拿的酒樽與酒杯不同,斗深量大,兩場下來韓丞已經出了些汗,不再喝。
“殿下,”韓丞酒量尚可,但是微醺后想起這殿外都是自己的人,不放松了警惕,對李劍霆說,“殿下年紀尚輕,政務都聽從閣的裁定施行,難免疏忽查詢軍務。今年閣要削減都軍軍費,殿下,這是不的,我們都軍兼領巡防重任,如今連個像樣的校場都沒有,還要削減軍費,這……”
孔湫站在李劍霆斜后方,聞言皺眉,制止道:“宴席不談政務,你跟殿下抱怨這些干什麼。”
韓丞吃了酒,把酒樽握在手掌里,朝孔湫皮笑不笑,說:“泊然,你們把票子擬好了要我就范,我只有面見殿下才能陳述難。這幾日都察院把赫連侯得,他是個老實人,岑尋益罵得沒了面。罷了,殿下,殿下聽聽罷了。”
岑愈從自己的小幾前站起來,先拜了太后和李劍霆,才對韓丞說:“都察院主掌彈劾,俗稱‘言’,所呈之事皆為朝廷弊害。遄城挨東北糧馬道,又貫通荻城水路,稅務上有問題,我們言就得說。遄城案還沒開設會審,閣也沒有真較赫連侯罪,怎麼就能說是我把他得?我看反倒是他把遄城百姓得哪。”
殿的樂聲漸漸停下,在座的朝臣們雀無聲。
韓丞覺得面上掛不住,他就是看不上寒門朝臣這副清高樣。以前他沒熬出頭便罷了,現在他手里握著闃都命,岑愈還敢這樣公然頂撞他,讓他火冒三丈。韓丞強著,笑道:“尋益,你我是舊相識,我了解你,遄城既然還沒有開設會審,就是票子沒過紅,所奏之事都有待考證,不能這麼擅自下定結論。”
赫連侯沒兵沒權,賬還讓潘藺給了戶部,現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里有恨也只敢講。此刻看他們快要爭執起來了,飯吃不下去,擱了筷子,站起來好言相勸:“宴席不談政務,不談政務……”
韓丞把空樽遞給太監,對李劍霆再度行禮,說:“掃了殿下的興致。”
李劍霆也把空樽遞給福滿,說:“指揮使何必放在心上,不過——”
不過?
韓丞狐疑地抬起頭。
殿門吹來一陣風,垂帷緩緩飄著。李劍霆似是發了,抬手扶住了鬢,指尖及金簪,對韓丞字句清晰地說:“金樽同汝飲,白刃不相饒①。”
垂帷落地,殿門轟然閉。韓丞眼眸睜大,當即回退,驚慌間撞翻了小幾,酒樽皿霎時間跌得碎,他道:“殿下——!”
戚竹音沒起,一拳砸在小幾上,瓷盤碗筷頃刻震起,抄起金筷子,斜向韓丞頸側。韓丞揮袖格擋,只聽“砰”聲相撞,他竟然在袍穿著甲,臂間戴著臂縛!
韓丞拎起小幾的一腳,劈頭砸向李劍霆,大發雷霆:“娼門小,何敢殺我!”
福滿看韓丞發威,又聽殿外傳來鏗鏘的腳步聲,心里生了怯意,端著托盤后退幾步。側旁的孔湫已經撲而上,擋在李劍霆前,被小幾砸破了額頭。他用盡全力推著李劍霆向后,顧不得流淌的,在那驚變里喊道:“休聽他胡言語!此賊不除,國無寧日!殺了他,快殺了他!”
殿門巨響,外邊的近衛聽得呼聲前來撞門,風泉帶著幾個小太監住門閂。殿的朝臣無不悚然,赫連侯站不穩,連連向后退,喃喃著:“這是做什麼……”
李劍霆在退后中沒有站穩,跌坐在地。的心口怦怦直跳,攥著金簪,看風泉被門撞得搖晃,厲聲道:“堵住門!韓丞設兵帶甲包圍宮殿,狼子野心毫無掩藏,今夜不殺他,我與諸君皆是死!”
岑愈在驚中沒留心腳下,被酒絆了一下,薛修卓扶住了他,他朝殿揮臂,急聲說:“只要韓丞死,叛軍就群龍無首了!大帥援兵在后,諸君休怕!”
音落以作則,率先撲到門前,跟宦齊力頂住殿門。
韓丞跟戚竹音幾度手,勝在功夫練,又穿著甲,得戚竹音翻跌在地,發間的五珠頓時崩散。不敢停留,猛地翻,離開原地,說時遲那時快,韓丞跟著一腳踩在適才躺著的位置。
“戚竹音!”韓丞狠狠啐了一口,“平素忍你,你還真不知天高地厚,想贏我,喊你老子來!”
戚竹音沒帶誅鳩,平時在戰場上打的都是猛攻,遇見韓丞這種于武道的高手就要吃虧。引著韓丞退后幾步,已經到了花香漪的小幾旁,眼看就要到太后跟前,忽然端起花香漪沒喝完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接著把瓷杯磕碎,屈起食、中兩指夾住碎瓷片,抹了把。
“你不知道嗎?”戚竹音實話實說,“我老子中風了。”
韓丞一拳襲向戚竹音門面,戚竹音側避閃,抬起沒瓷片的手握住韓丞的手臂,用勁回折。
韓丞紋不。
戚竹音氣餒,沒有放手,而是一腳踹向韓丞側腹。韓丞知道平時提的都是鬼頭刀,卻沒承想一介子,擒拿的力道這般大,竟然掙不手,是挨了一腳。他兇頓起,大喝一聲,幾聲“砰砰砰”地連撞,靠著肘部把戚竹音震了手。
他們倆人搏擊兇狠,在進退間把腳下的雜踩得碎。堵門的朝臣都是文,跟外頭的近衛拼力氣,憑的全是膽氣!那殿門的門越來越大,風泉已經能看見外邊近衛的猙獰的臉,他突然朝近衛“呸”了一口唾沫,尖聲罵道:“賤皮子憨雜種,跟著個王八蛋還想吃香的喝辣的,做你他媽的白日夢!再頂咱家撕爛你的皮!”
他模樣清秀,跟著儲君進宮后像是改了脾,不敢猖狂,平時見誰都低眉順眼的,豈料今日豁出去了,凈挑尖酸刻薄的話罵。朝臣們也罵人,但都是攥著筆桿子,挖空心思地要罵出韻律,罵出,罵出風采,當下聽到風泉連珠炮似的一串聲音頓時士氣大振。
里邊的韓丞不糾纏,扭住戚竹音揮來的拳,要卸掉戚竹音的右臂。戚竹音順力騰翻,落地時側頰挨擊,這一下打得翻撞在一側的小幾上,撐臂時到了自己讓牙酸的水。
這老狗不愧是混到紀雷手底下的高手,不就是在藏拙,遇見戚竹音占了便宜,換作蕭馳野那種臂力強悍還會打紀家拳的人哪這麼容易!
韓丞欺而上,想要把戚竹音當腰踹出去。戚竹音雙臂格擋,反手抱住他的腳,陡然上掀,把他掀翻在地。孔湫舉著酒壺沖了出來,來不及砸就丟到一旁,死死抱住韓丞的一臂。
韓丞被孔湫住了左臂,一時間掙不開,他要翻起來,薛修卓踹翻小幾,摁住小幾兩腳,跪在一旁住韓丞右臂。
韓丞兩臂力,變了臉,嘶聲喊道:“你們這群小人!”
他用力震,可是戚竹音一個打起來了,蹬著地面撲過來,指節間的碎瓷削向韓丞的脖頸。韓丞拼命抬,靠前甲接了這一下,頸間出線。他正要開口,背后又突然撲來一人,抱著了他的半。
福滿著氣,說道:“大帥手!”
韓丞一看是他,既驚又怒地寒聲說:“閹賊無義,早該殺了你!”
說罷竟然約有站起來的趨勢。誰知他還沒有做到,就被戚竹音一拳砸得后仰,這一下讓韓丞鼻流出,他恨得揚聲大吼:“你們扶持李劍霆登基,你們才是逆賊!不過是個娼門——”
只聽“噗嗤”一聲響,韓丞左眼劇痛,他痛得這般仰頸哀號,在模糊間看見金簪上墜著的金蝶兒搖晃在自己頰邊。
韓丞痛得聲音發抖,已經是強弩之末,說:“你……你竟敢……”
李劍霆抖著手拔出金簪,被濺得華袍骯臟,見韓丞還沒有死,一咬牙,閉眼照著韓丞的門面和脖頸無序捅。
韓丞斷續道:“娼……你……”
他右眼在闃都大雨時被猛啄傷,左眼又被李劍霆瞎,此刻沒有人樣,面目模糊,翕。
“想我……一……世……竟然到……”
福滿還被韓丞在背后,被那淌了一臉,他嚇得尖。孔湫心有余悸地松開手,確認韓丞已死,才猛地舒出口氣,跌坐在地。
韓丞摔在地上,歪著脖子,不再了。
薛修卓也在息,他盯著李劍霆,眼神里夾雜著不可置信。李劍霆的金簪滿是跡,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雙手都是,像是被韓丞的模樣嚇到了,退了半步,間抑著。
家畜。
李劍霆手指抖得厲害,在死寂里自嘲地抹了把臉,像是在抹眼淚,卻只留下了殷紅的指印。
我不是家畜。
李劍霆迎著薛修卓的目,緩緩收了拳頭。通紅著眼眸,在這驟變里出復雜的神,既像是哭,又像是笑。
“我不是……”李劍霆從齒間出聲音,陡然回,朝著殿門舉起了右手,仿佛握住了曾經遙不可及的權柄,一字一句地說,“儲君在此,誰——要當臣賊子?”
太后扶著把手,雖然還在高位上,卻好似回到了進宮的那一天。那一天站在巍峨的殿宇前,仰著正值壯年的誠帝,誠帝也曾立在九重巔峰,舉著右手,對說著:“天子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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