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楊樹村，不說繁華似錦，最起碼也還能稱得上熱鬧，尤其是農閑時分的村口，幾乎每日從早到晚都能聚著大半個村子的人，或是說說今年地里的收，或是聊聊自家的兒經，哪怕是抱怨婆母難相、妯娌太苛刻，總歸還算是一派和樂融融。

然而，那卻是以往的事了，如今的楊樹村在經歷了可怕的洪災之后，再也存不到往昔的風采。目所及之，除了渾濁的污水外，便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各種七八糟的東西，甚至還有家禽牲畜乃至人的浮尸……

小八是個開了智的八哥，得了周家阿的吩咐后，便撲騰著翅膀飛回了楊樹村。

這個時候，雨已經停了，風也漸漸歇了，甚至抬眼去還能從濃重的云層里約看到一。可惜的是，偌大的楊樹村早已變了一片汪洋。

便是在這時，小八終于飛回了村子，它繞過了村里，徑直飛到了周家原先的所在，接著收了翅膀落在了僅僅出一個尖頂的屋脊上，一面歇息一面目瞪口呆的著跟以往全然不同的景。

“沒了！沒了沒了沒了沒了……房子沒了！人也沒了！啥啥都沒了！！！沒了沒了沒了沒了！全沒了！！！！！”

全沒了。

在停頓了許之后，小八一面尖著一面撲騰著翅膀一飛沖天，只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周蕓蕓邊，當然它也沒忘記將它看到的這一幕告訴周家阿。

事實上，再度回到周蕓蕓邊的小八，里只反反復復的念叨著同樣的幾句話，反正就是沒了，啥都沒了。

聽了小八帶回來的話，周家上下陷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之中。

片刻后，一陣陣高低不同的哭聲漸漸響起，其中自是以大房為最。

甭管大伯娘和三山子之前做錯了什麼事兒，緣親總歸是割不斷的，其實若是他們最終活下來了，估計回頭還得挨罵，可這不是人沒了嗎？人一旦沒了，存在活人腦海里的記憶就會被不斷的化，最終留下的全是好的回憶，那些曾經的爭執和怨恨只會隨風逝去。

二房、三房心里頭也不好，尤其是二房絕大部分的家產都是田產，心里能好才怪了。還有周家阿也忍不住長吁短嘆了許久，才開口安排起那倆人的后事來。

盡管縣城這頭并未遭災，可因著附近幾個鎮子或多或都被水淹了，至于地勢更低的村子更是十不存一，以至于原本平價的喪葬用品在一夕之間貴了起來。幸而，如今的周家還真不缺這幾個錢，次日就將正堂騰出來，置辦了一應用品后，布置了靈堂。

除了自家的事外，族里頭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幸好，周家族人多半都是信任周家阿的，即便偶有幾個不大相信的，也被家中長輩勒令必須離村。只不過，離開倒是真的離開了，可他們并不曾全部來到縣城，一多半留在了離楊樹村最近的青山鎮上，且這些人都不曾將家當全部帶來，最多也就是帶了點兒細和足夠吃上一兩月的糧食。

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為不夠信任……

周家這頭也沒管太多，先是幫著賃了個大院子，地段很不好，附近都是窮人家，不過優點在于租金便宜，外加周遭的花費也低。之后，周家阿又使喚周家阿爹和大金送了點兒糧過去，見還有人傷，又幫著請了大夫送了點兒藥材，便不再理會了。

用周家阿的話來說，救急不救貧，即便老周家有錢，那也不是族人吃大戶的理由。況且，縣城這頭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只要有力氣就不愁尋不到活兒，且還都是那種日結的短工。致富是別做夢了，可絕對不死。

幸而，周家阿素日里的為人早已深人心，族里頭一貫都覺得這人鐵石心腸，頂頂不好相與，結果這回周家阿的作為很是出乎意料。見此形，族里頭非但沒有得寸進尺，反而紛紛許諾等往后緩過來了，一定會還上欠老周家的恩。

還不還的，周家阿還真看不上，事實上在吩咐完這些事后，就什麼都不管了，連擺在家里的靈堂都給了大山、二山媳婦兒去料理，只見天的往孟家去，把不大的孟家小院里三遍外三遍，收拾得那一塵不染。非但如此，還空往府城去了一趟，也不知道又怎麼糟蹋人家大掌柜了。

兩日后，甭管是周家這頭的靈堂，還是族里頭那邊，都已經完完全全的安置妥當了。當然，周家阿也已經從府城歸來，跟往常一樣帶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只不過以往都是往自個兒后院里運，這回卻是直接送到了孟家。

周家這頭倒是沒人說什麼，主要是已經分家了，周家阿手頭上著分給自己的錢，該怎麼用……還真管不著。

而就在周家上下準備擇日為大伯娘和三山子出殯時，意外發生了。

洪災不同于其他的災害，一場洪水之后，不幸亡的人往往會被沖到千里之外，能不能尋回來全憑運氣。而運氣這玩意兒，完全不是周家阿所崇尚的。因此，早在家里頭開始布置靈堂時，就沒打算將人尋回來，只揀了兩件舊裳，打算回頭立個冠冢，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

結果，到了第三日，那倆被認定已經亡的人……居然回來了。

死而復生究竟是驚大于喜，還是喜大于驚呢？

在此之前，周家上下完全沒有這樣的會，而過了今個兒之后，他們會明確的告訴你，真的真的差點兒被嚇死！！！！！！！！

最為恐怖的是，周家大伯娘和三山子回來時，已是臨近傍晚時分，哪怕外頭天還是亮堂的，冷不丁的在巷子口看到了兩個腫了一圈的人，周家所有人都被嚇到了。

“阿爹！！”三山子原本是強撐著子扶著他娘回來的，他并不知曉自家阿爹和哥哥們到底在哪里，只是循著記憶往縣城孟家過來，想著就算尋不到自家人，起碼也能尋到堂妹周蕓蕓。幸而，他的運氣還不錯，才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了出來買柴禾的周家大伯。

這一聲“阿爹”喚得那一個真意切，絕對是三山子這輩子最為真誠的一次，可顯然，周家大伯一點兒也不。

個屁！！

三山子也就罷了，他只是整個人好似腫脹了一圈似的，就算看起來人不人鬼不鬼的，起碼只是嚇人而并非丟人。大伯娘就不同了，盡管同樣是腫脹了一圈，可整個人仿佛呈現靈魂出竅一般，更人恥的是，衫大敞，整個前都是暴在空氣中的。只不過，即便如此也不會讓人產生任何旖旎的想法，只因出來的那一團團白花花的，被泡得又皺又恐怖，如同餿了的豬一般。

周家大伯一個沒忍住直接吐了。

跟孟家位于巷子中段不同，周家小院就在巷子口，聽著外頭的靜，里頭的人陸陸續續跑了出來。當然不是全部，不過只要是跑出來看況的，在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后，皆驚得目瞪口呆。

“阿爹！大哥、二哥！”三山子啞著嗓子放聲大哭，盡管是農家子，可他打小就沒吃過什麼苦頭，哪怕是周家尚未發家前，那也能吃飽喝足。尤其是最近兩年，他的小日子過得別提有多悠哉了，結果冷不丁的就他吃了大苦，在水里泡了三天不說，還了三天。

三山子只覺得把一輩子的苦都給吃完了，強撐著到縣城來求救，如今見著了親人登時心神崩潰，整個人撲到了周家大伯跟前，不單放聲大哭，還很快就眼前一黑徹底暈厥了過去。

憑良心說，周家大伯也想暈，不過在暈倒之前，他更想先把自家婆娘給掐死！！

“你們、你們先把人給我弄回家去！”周家大伯捂著心口使喚倆兒子，也虧得有他這話，才大山和二山回了魂，趕忙將弟弟和親娘先弄回家里去。

結果，在怎麼弄回去時，又犯了難。

三山子其實是最好理的，他今年也不過才十五歲，半大的小子，加上打小就沒干啥重活，長得也是偏瘦弱的，只需要大山一個人就可以把他扛回家去，費不了多力氣。

可大伯娘呢？

別看是親母子，可大山和二山也沒見過他們親娘袒的模樣，有心背過子不去看，然而這邊巷子口來往的人很多，只這麼一小會兒，就已經有人湊過來看熱鬧了，再這麼耽擱下去，只會愈發丟人現眼。

關鍵時刻還是二山子果決，直接下自己的外裳蓋在了大伯娘前，然后也不管是否好，連拖帶拽生生的將人弄回了院子里。

院子里，三囡剛從灶間出來，對于外頭的熱鬧并不興趣，只一心給自個兒燉蛋吃。這會兒，正站在灶間門口的廊下吃著呢，結果一抬眼就看到一伙人進了院門，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定睛一看……

我去！！這什麼呀？！！

不單三囡到了十足十的驚嚇，方才不曾出門的二伯娘也是如此，只是不等倆回過神來，被二山子強拖進院子的大伯娘猛然間回過神來，且二話不說就如同虎撲食一般的向三囡撲了過來。

三囡本能的以為是來搶吃的，原本很護食的這回是真的沒打算跟大伯娘搶東西，主要是大伯娘此時的況太恐怖了，想也知曉定是遭了大難了。三囡也沒那麼不懂事，當下把手里盛著燉蛋的碗連同勺子都往前一推，道：“給你……”

啪！

這是碗落地的聲音，準確的說，是大伯娘一掌打掉了三囡手里的碗，還啞著嗓子怒罵道：“我打死你個烏！！！”

三囡懵了。

不單是三囡，院子里的其他人也皆一臉的懵，完全不知曉大伯娘在搞什麼鬼。當然，他們很快就知曉了。

“你咒我！！要不是你，我的銀票怎麼會泡湯？那可是足足三千八百五十兩啊！！！就算賣了你也還不出這麼多錢！！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大伯娘一臉猙獰的邊怒罵邊揮手打人，三囡就算再能干，可年歲又不大，且本就有點兒反應遲鈍，驚嚇之余愣是挨了好幾下打，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阿娘！”三囡哭喊著躲閃，倒不是不想還手，而是大伯娘如今的狀態很是不對勁兒。說好聽點兒就跟被魘著了一般，說難聽點兒基本上就跟鬼上一般，按說三天沒吃了，該是完全力不支才對，可偏生一副不知疲憊的模樣，儼然是打算豁出去命追打三囡。

二伯娘原本也有點兒懵，及至聽到三囡的哭喊聲才要上去阻攔，不過再快也沒有周大囡來得塊。

周大囡原是在房里歸整東西的，總算還知曉自己已經不是周家人了，因此這兩日也沒幫著做些雜事兒。結果，活兒還沒干完，就聽到了三囡的哭喊聲，登時心下一急，想也不想就沖了出來，一眼就看到娘正在沒命的追殺三囡。

這還得了？！

莫說如今的周大囡完全是倚靠三囡過活的，單說往昔的恩怨就足以周大囡恨得咬牙切齒。這會兒前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周大囡劈手拿過門捎，追上去照著親娘的后背就是一子。

變故發生得太快了，從大伯娘進門到追殺三囡，再到周大囡而出力救人，其實也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

眼瞅著大伯娘一個踉蹌，險些被周大囡打得摔倒在地，三囡趁機躲到了娘的后。可便是三囡安全了，周大囡也沒有停手的打算，只一個箭步上前，揮舞著門捎沖著親娘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猛，幾下之后，大伯娘背后前，包括面上都出現了一道道恐怖的痕。

大伯娘簡直要瘋，或者說此時的已經瘋了，一方面滿心滿眼都惦記著毀掉了的三千八百五十兩銀票，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承認這個慘烈的事實，無奈之下只能將一切責任都歸咎到旁人上——譬如三囡。

不然呢？若不是三囡那日了的霉頭，非說銀票不好會被水泡爛，又怎麼會有之后的事呢？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那個該死的三囡詛咒了！

已經徹底魔障了的大伯娘一心想著復仇，結果才手打了兩下，就被自個兒的親生閨反懟了回來，而且對方更狠，簡直就是鐵了心去死一般。

那就一起死好了，誰怕誰！！

——“周大囡！我跟你拼了！”

——“來啊！我怕你我就是畜生！”

一個眼錯不見，倆人就廝打在了一塊。還真別說，這倆人不愧是親母，打起架來那一個狠戾，簡直恨不得將對方剝皮吃一般。

大伯娘是因著魔障了，這會兒完全覺不出累和痛來。周大囡則是帶著滿腔的恨意，加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弱小的姑娘家了，在老丁家干了多年重活，加上量也徹底長開了，反正真要打起來吃虧的肯定不是。

可誰前者完全不知疲憊和痛楚呢？哪怕完全不是周大囡的對手，明面上大伯娘還是占了上峰，只是暗地里卻不知道被周大囡下了多暗手，倆人不能說是平風秋，只能算是兩敗俱傷。

周家其他人徹徹底底的看傻眼里，有心上前拉架，可這倆人打得太狠了，看著竟不像是人在打架，而是野在搏命一般，唬得其他人愣是不敢輕易上前。

最終，反而還是三囡先回過神來了，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淚，帶著哭腔高聲道：“我阿來收拾你！！”

說罷，三囡擰著子就跑出了家門，是往孟家去的，因著孟秀才這兩天白日里都不在家，周家阿天天往孟家竄，想要尋人去孟家準沒錯。

不多會兒，三囡回來了，周家阿也來了，且還不是空著手來的，而是著從孟家灶間順來的兩把大砍刀，一臉瘋狂的殺了進來：“哪個不想活了？老娘送上天！！”

還在對掐的倆人瞬間僵住了。

要不怎麼說周家阿是個人呢？哪怕被魘著了的大伯娘依舊在心里害怕著周家阿，更別提周大囡了。要知道，楊樹村遭了災，天知曉老丁家母子倆咋樣了，哪怕還活著好了，那往后的日子還不知曉要怎麼過呢，周大囡又不傻，與其指那對不靠譜的母子倆，不如著娘家這頭，便是只給一口飯也總比回去死了的好。

當下，倆人被迫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