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聽聞空相大師雲遊至此,自然也要上臨江寺拜佛求願,從城外到臨江寺的路上,那一個人山人海。
鑾駕儀仗浩,護衛森嚴,百姓難見帝後真容,隻見鑾駕寺後,儀仗便擺在了後山,護衛守住了臨江寺的後殿及後山,把寺門前及前殿讓給了寺的僧眾及上山拜佛的百姓。
後殿的禪室,步惜歡和暮青邊用著茶邊等。
所謂齋戒,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的。空相大師在這節骨眼兒上來了汴都城,帝後前來齋戒禮佛在天下人眼裡必定會有正統一說,這對步惜歡而言是好事,但相比之下,對大江北岸的那人可就……
暮青皺了皺眉頭,那人的音容笑貌在的眉頭起落間便生滅了,強迫自己不想。
步惜歡知道暮青想起了元修,於是不聲地把禪桌下的棋盤挪了上來,提議道:“與其坐著乾等,不妨擺擺那盤殘局?”
暮青意興闌珊,“早不知擺過多回了,從沒下出個結果來。”
暮青把經書和棋譜都帶來了,卻連翻都沒翻,當初在都督府裡時,那盤殘局被擺過很多回了,早就背了。
“換個思路再試試,無法破局,打發時辰也好。”步惜歡邊說邊開始擺局,棋譜放在一旁,他也沒看,顯然也早了於心了。
步惜歡說得沒錯,空相大師開壇**,不到日落是不會從法壇上下來的。帝後齋戒,按祖製要戒滿七日,這七日他們都得住在臨江寺。
“我們在此齋戒七日,朝中的事怎麼辦?查察刺客的事會不會出紕?”暮青雖沒什麼對弈的興致,但還是陪步惜歡下了起來。
步惜歡瞧著盤麵,眼都沒抬,沉著落下一子,道:“放心,為夫既有此計,事先怎能沒有懷疑之人?早派人盯著了。那些江湖刺客是何來路,也不全靠刺史府審,這不還有刺月門嗎?”
“你把刺客給刺史府審,背地裡還讓刺月門去查,是怕陸笙把堂審的訊息出去?”
“他不敢,但主使之人也沒那麼簡單,刺月門不從江湖中手,僅憑陸笙,揪出來的很可能隻是個替死鬼。為夫挨這一劍,可不想隻辦個替死鬼。”
“這麼說,主使者是誰你已經知道了?”
“嗯。”
“誰?”
“你猜。”
暮青無語,思忖著朝局派係,忽生閃念,取子時順手將棋子往棋盒上磕了磕,意有所指。
——盒者,何也。
步惜歡聽著聲兒,笑了笑。
“真是何家?”暮青倒有些意外,“何善其老謀深算,前陣子往茶樓裡安門生時,他就居幕後,後來八府之盟挫,我聽說他近來在為孫議親,此舉有棄爭後位之意,顯然是在示和。如此看來,此人善於審時度勢,有求安穩之心。”
“他年事已高,爭不了自然會想求安穩,可何家還有位都督,年輕氣盛,不甘安穩。”
“你是說,刺殺白卿的主使是何楷?”
“他不是主使,但沒他,這事兒也辦不。”
步惜歡會這麼說,自是已有鐵證了,暮青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打算怎麼置?”
七日後回宮,空相大師走後,想來就該辦一辦刺駕案了。
“該如何置就如何置,除了何楷。何家在江南水師中基太深,朝局穩定前還不能大,一來要提防嶺南趁生事,二來嘛……”步惜歡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這二十萬江南水師用好了可是朝廷的兵,大清洗乃是下策,傷了元氣,得益的是江北。江南水師宜從部分而化之,這何家的都督若是總這麼不甘安穩,時不時地惹個事兒,為夫倒是樂見的。”
“……”這麼說,刺駕之事後,無論是朝堂上陳有良和韓其初的假政見之爭,還是軍中的事,步惜歡都有大策在了。
這人果然是個政治家。
“好吧,我放心了,你一貫詐。”暮青心下佩服,倒也徹底安了心,於是不再提刺駕案,轉而盯著步惜歡的神,把子一落。剛落下,便嘖了一聲,“詐!”
棋藝一般,跟人弈棋,多數時候是據人的神來猜測心思棋路,這比在賭場賭錢時要復雜些。步惜歡方纔跟說著話,一心二用,神上自然有所乾擾,藉此判斷棋路就斷得偏了些。顯然,他早知擅長什麼,故意給設套兒呢,一時不察,還真被他給算計了。
步惜歡笑了聲,吃掉暮青數子,盤麵上立即出現了一片空局。
以殘局而言,一子之失都有可能關乎大局,可暮青失了數子,這盤麵還是得一盤散沙似的。
暮青皺著眉問:“依你看來,這樣的殘局像是兩位高人對弈出來的嗎?”
步惜歡撚著棋子道:“的確看不出章法來。”
暮青沉默了。
步惜歡撂了棋子,“等吧!三年前,空相大師不肯多言,不知這回肯不肯指點迷津。”
這一等,果然等到了日落時分。
臨江寺的住持未得宣召不能陛見,空相大師獨自進了後殿。
步惜歡和暮青起相迎,空相坐壇**一整日,依舊神矍鑠,實在不似一位百壽老人,他未進禪室,彷彿對帝後宣召的意圖早有所料,隻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殿下飽經離之苦,這經書和棋譜卻未丟失,可見有緣。緣既未滅,自有來時,靜候便可。”
“……”果然是不肯明示啊。
暮青並不意外,這番話甚至早有所料,但不知為何,聽空相大師親口說出來,反倒定了心神。
卻聽空相又問道:“不知兩位可還記得老僧當年的贈言?”
步惜歡道:“天下如棋,棋如蒼生,朕乃行棋之人,圖收,需問蒼生。”
“阿彌陀佛。”空相深深地看了步惜歡一眼,眸中似有欣之,但仍未多做解釋,隻在禪室外行了一禮,轉離去了。
步惜歡沒有挽留,隻是著空相的背影,若有所思。
……
寺中齋戒,步惜歡正好養傷,奏摺從宮裡搬進了寺中,但比平日裡了許多。暮青儼然侍,念摺子,代硃批,整日相伴的日子以往有,兩人在寺中過得裡調油。
但越是臨近出寺回宮的日子,步惜歡就越沉默。
暮青知道他的心事,耐心地陪伴相守,一直等到齋戒事畢,啟程回宮。
回宮路上,步惜歡一言不發,進城門時,暮青才道:“家事難斷,可再難斷,也無非是兩種抉擇,你要麼放他,要麼不放。若放,雲遊四海的苦他也許能適應,也許吃不得,也許出海後,吉兇難料,歸期難求,你們父子再無相見之期。若不放,你們就同在宮中,你可以怨他罰他,也可以慢慢釋然,你有時間。他會終老於寧壽宮,而你有為他送行的機會。”
暮青對恒王沒有,故而在此事上算是旁觀者清,但決定得步惜歡來做。
步惜歡依舊默不作聲,隻是握住暮青的手,點了點頭。
回宮後,步惜歡照常去太極殿理政務,直到傍晚纔去了寧壽宮。
這天,他沒回承乾殿用膳,到了該就寢的時辰也沒從寧壽宮裡出來。暮青親自下廚做了宵夜,命人送進了寧壽宮。寧壽宮外衛森嚴,沒人知道父子倆談了什麼,隻知道步惜歡在寧壽宮裡待了一夜,到了該上早朝的時辰纔回到了乾方宮。
一進承乾殿,步惜歡便將迎出來的暮青擁進了懷裡。
彩娥見狀,悄悄招呼宮人退了出去。
“我與他的父子分,或許早在我宮時就斷了……”步惜歡低頭抵住暮青的肩,聲音虛浮,倦意深濃。
暮青一聽,心下便瞭然了,任由步惜歡靠著,此刻一切言語皆屬多餘。
這一日是嘉康初年,十月初四。
空相大師於早朝再次覲見帝後,得賜國書及通關文牒後,步惜歡以“太上皇既有佛緣,朕不敢斬此緣分”為由,準父出家。
百嘩然!
太上皇出家非同小可,恒王卻未在宗廟接剃度,當日就跟著空相大師出了宮,沒有隨從,沒有侍衛,隻有一輛烏篷馬車送行。
恒王在寧壽宮裡鬧了三個月,臨行這日走得匆忙,竟是一聲未鬧,連麵兒都沒。
帝後沒有出宮相送,隻是率領百在金鑾殿外目送載著恒王的馬車駛出了宮門。
“陛下三思!現在召太上皇回宮還來得及!眼下天下未平,危機四伏,難保不會有逆賊潛藏在民間伺機行事,萬一太上皇落逆賊手中,陛下必牽累!”百紛紛跪諫。
步惜歡卻心意已決,隻命翰林院擬詔,隨即便宣李朝榮到了太極殿。
“派人盯著,暗中保護,不得有失。”步惜歡負手著宮墻,淡聲道。
“那到了星羅,是否要跟著出海?”
“看空相大師之意吧……先將人送到星羅再說。”
“遵旨!微臣這就去辦。”
這天中午,詔書到城中時,恒王早就出城了。好在恒王出家之事是空相大師在金鑾殿上親自開口求的,事出有因,百為證,民間才沒有出現什麼批評皇帝不孝之言,隻是太上皇出家乃是大事,民間隻怕要震上一陣子。
但汴都城中,這事兒也就震了半日。
這日當晚,城中宵,林軍、巡捕司齊出,大學士汪明德和翰林劉政被從府裡綁出,直接押進了刺史府的公堂。
刺史府夜審行刺案,刺史陸笙在公堂上坐著,旁邊垂著道簾子,帝後一同在聽審。
案說來簡單,八府之盟瓦解後,步惜歡有意在翰林院廣納天下賢士的口風傳了出去,眾翰林擔心一旦天下賢士進了翰林院,祖蔭仕的他們會失去前途,於是一次在汪明德府上飲酒時,借著酒興便商議著除掉白卿。
可為文,想買兇殺人,誰也沒有江湖門路。眾人正一籌莫展,一日,翰林劉政請汪明德到家中做客,將自己的一個遠房親戚薦給了汪明德,此人喜結江湖豪傑,正好有江湖門路。他再三保證,江湖刺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辦了事就會匿起來,隻要辦事時不留下罪證,府查得再嚴,也沒有辦法大海撈針。
汪明德想著,白卿是一介書生,殺他應該輕而易舉,買幾個江湖頂尖的殺手,豈有不把事辦得乾凈利落之理?但他沒料到白卿會是當今聖上,也沒想到號稱江湖頂尖的刺客們會被生擒。
事發之後,那日一起商議除掉白卿的翰林都推說是酒後失言,隻有汪明德和劉政逃不了乾係,隻要刺客開口,刺史府查到他們二人隻是順藤瓜的事。
二人皆知當務之急是除掉被擒的刺客,奈何兩個文,既沒有夜探刺史府之力,刺史陸笙又放話說聖上有旨,審死刺客唯刺史府是問,言下之意就是誰也別打刺客的主意,為了自己的腦袋,他絕不會讓刺客死了。
算來算去,聖上早有防備,而二人的結局早已註定。
這七日長得跟七年似的,被擒到公堂上時,汪明德和劉政難免悲憤——刺殺個白,竟闖出個刺駕大禍來,任誰不悲憤?
既然難逃一死,那怎麼也得多拉幾個墊背的!於是,汪明德和劉政一被押到堂中,不僅把刺駕的始末招了,還把合謀之人一個不落的都供了出來。
這堂夜審毫無阻力,輕輕鬆鬆地就審明白了。
刺史陸笙鬆了口氣,瞄了眼簾後,恭候聖訓。
簾後,步惜歡品了口茶,不不慢地道:“拿人。”
“遵旨!”李朝榮領旨而去。
鐵蹄聲再次踏破了長街的寂靜,這一夜,不知多人不沾榻,直勾勾地盯著掠過墻頭的火和人影,猜測著會有多人被擒。
被擒者共六人,皆為翰林,一被押進公堂,六人就喊上了冤,皆稱那夜是酒後失言,並未買兇殺人,也不知汪明德和劉政的勾當。
命攸關,禍及九族,誰不想把刺駕的乾係推個乾凈?但六人是無論如何也推不乾凈的,因為他們有知不報之罪。
“自朕親政起,治國之論,吏治之要,已不知在朝上說過多回了,今夜朕不打算再費這口舌,隻與諸位卿論論國法。不知卿等心中可有國法,可還記得知不報該當何罪?”步惜歡簾後問話,瞧著並無出來坐堂之意。
皇帝連臣子的麵兒都不願見,君臣之間還有何分可言?
六位翰林頓時麵如死灰,爭辯道:“陛下,臣等酒後失言自知有罪,得知陛下遇刺,臣等擔心龍愧見陛下,又擔心事發連累家小,故而夙夜難安,不敢奏明聖上,臣等……臣等糊塗,臣等知罪,還陛下開恩!”
步惜歡將茶蓋兒一蓋,那聲音彷彿刀刃自磨刀石上過,人脖子聽著發涼,“即是糊塗兒,又是嫉賢妒能之輩,朝廷養你們何用?革職回鄉,頤養天年吧。”
頤養天年?
六位翰林正值不之年,革職返籍,與其說是頤養天年,不如說是早早地混吃等死。
六人頓時痛哭流涕,跪求開恩。
步惜歡聽而不聞,隔著簾子瞥了大學士汪明德一眼,問道:“汪卿,刺駕之罪,罪當如何?”
汪明德已癱在公堂上,汗之態形同落水,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隻剩下哆嗦了。
刺駕之罪,罪同謀逆,當株連九族。
“刺駕之罪,當誅九族。然朕微服之事你並不知曉,所謂不知者不罪,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免去株連之罪,但你為朝廷命,買兇殺人,也罪不容誅。判你抄家斬首,你可心服?”
汪明德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這頭抬得用盡了全的力氣。他本以為滿門大禍將至,哪想聖上竟網開一麵,頓時熱淚盈眶,哭拜道:“罪臣心服!謝主隆恩!”
“劉政。”步惜歡又瞥了劉政一眼。
“罪臣在!”劉政趕忙應聲,他知道,他應與汪明德同罪。
“你買兇殺人在先,欺君罔上在後,朕若還能饒你,天下人便要以為朕好欺了。”步惜歡慢聲道罷,忽的喚人,“朝榮!”
“臣在!”李朝榮候旨。
“將劉政拖出去斬立決,曝三日,流其三族,凡其族後,永不仕!”
“遵旨!”
“啊!”劉政驚了。
不隻劉政,刺史陸笙、大學士汪明德、六位翰林,公堂上的人無不震驚莫名。誰都猜不,劉政與汪明德分明是同罪,怎麼就能判得輕重不一?這欺君罔上的罪名是哪兒來的?
眾人不知,劉政知道,他正被林衛往外拖,人還沒被拖出大堂就招了,“陛下開恩!罪臣招……招……招!”
招什麼?
刺史陸笙一臉鬱,難道案子他沒審清?
隻聽劉政道:“罪臣那、那遠房親戚不、不是罪臣的遠房親戚……”
這話聽著有些拗口,陸笙和汪明德卻聽明白了,那廣江湖豪傑的人不是劉政的遠房親戚,那那人是何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