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黑夫對外號稱已“全取荊州”,但事實上,位于江南地區的庭郡黔中郡,直到六月底,北伐軍仍未完全控制。
庭郡大概位于后世的湘西、鄂西,得名于與庭湖接壤,這一整個郡說白了,不過是武陵山與雪峰山兩道山脈相夾的狹長壩區,南北近千里,山嶺縱橫,而貫穿全郡的大脈,是沅水。
沅水有五條主要支流,當地土著的濮蠻夷稱之為雄溪巫水、滿溪渠水、酉溪酉水、潕溪潕水、辰溪辰水,故此地亦被做“五溪之地”。
武忠侯派遣兩路軍隊攻略庭郡,一路是從夷道湖北宜都南下的別部司馬滿,一路是從桂林經鐔城湖南通道縣北上的趙佗部。按理說南北夾擊,旬月可下,之所以進展如此緩慢,除了庭郡守、尉采取了抵抗政策外,還因此郡道路簡陋,山嶺縱橫……
遷陵縣是庭郡最偏僻的縣,當地九人口都是濮越蠻夷,編戶齊民僅占十一,它鄰江而建,靠酉水,以之為護城河,有高丈余的夯土城墻,東西長兩百步,南北百余步,與其說是縣城,不如說更像個軍營。
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遷陵縣有完整的典章制度,一點也不比中原大縣差,吏也認真負責,雖然與外界通消息的唯一方式,便是讓郵人跑,每月進出一次。
所以此地的消息,常滯后外面一到兩月。
郵人盡職地一天天奔波在路上,帶走遷陵的文書,帶回各地的消息,不知從哪天起,他發現每當自己帶回信件,縣領導們的臉都會凝重些,縣里的氣氛也越來越張。
由不得長吏們不憂心,近三個月來,就沒有一個好消息:最初是五月份時,北邊的零湖南慈利、臨沅湖南常德有警,南郡叛軍正在猛攻那兒。接著到六月份,南邊的辰湖南辰溪和新武陵湖南溆浦告急,看來鐔城塞也被嶺南叛軍攻陷了。
直到數日前,更大的噩耗傳來,郡治臨沅失陷,作為遷陵門戶的沅陵也已投降,叛軍還沿著酉水西進,要來取遷陵縣這座最后還忠于秦廷的小邑。
縣邑人心惶惶,本地蠻夷君長早跑了,僅余關中來的三名長吏,帶著百余縣卒堅守崗位。
縣尉名“敬”,他剛從城外回來:
“縣君,都鄉、啟陵、貳春這三個鄉也完全斷了聯系,恐已為叛軍所得,縣君,吾等只剩下這一個小邑了。”
“叛軍有多人?”
縣令名“拔”,在本縣任職十年,一直盡職盡責,沒想到卻遇上這等事。
“至兩千……”縣尉有些絕,這人數,是縣城人口的兩倍。
“看來遷陵是守不住了。”
縣丞卻在一旁小聲道:“我聽說此次兵,是武忠侯揚言始皇帝為臣逆子所弒,打的是靖難旗號,并非叛……”
言下之意,他們順應大勢,開城投降也并無不可,反正荊州已盡數陷落,庭郡也只剩下區區遷陵小縣,豈能螳臂當車?
“律令上下有序,我只認郡府和咸的文書,不管武忠侯有何理由,他只是南征軍的統帥,不尊咸之令,私自舉兵,占郡奪邑,自立門戶,這不是叛是什麼?”
但縣令拔卻是個認死理的人,盡管沒有信心抵抗叛軍,但還是要盡最后的職責,他咬牙道:“將文書都拿出來,趕在叛軍城前,統統燒了!”
……
因為地偏僻,遷陵縣沒趕上咸和江陵的風,至今仍沿用故舊的竹簡,縣中大多數人不知紙為何。
大捆大捆的竹簡從署中被搬出來,全是遷陵縣保存多年的珍貴檔案,有數十萬枚之多,塞滿了好幾間屋子,紀年從秦王政二十五年至始皇帝三十七年,記事詳細到月、日,連續不斷。
而其容,更是包羅萬象,涉及到戶口登記、土地開墾、田租賦稅、勞役徭役、倉儲錢糧、兵甲資、道路津渡、郵驛管理、奴隸買賣、司法文書、刑徒管理、祭祀先農和相關政令文書。
眾人聚集在縣寺背后,柴堆燃燒的火映出他們的不安的神,看著每一卷簡牘被扔到火里焚毀,縣令拔臉上都會搐一下。
每個字,每一簡,都是過去十年的點點滴滴,都是秦吏們認真的心之作。
但沒辦法,銷毀文書,這是為秦吏最后的職責,源于統一前。
那時候,邊郡邊縣的吏,都會被史府反復叮囑,萬一所守城邑被敵國所迫,簡牘文書,決不能落到敵國手中!
它們就像是一個地區的大數據,事無巨細皆有記錄,是府施政的基礎,毀掉它們,就相當于毀掉了統治的基石,除非花費數年甚至十年時間,重新勘測田畝,統計戶籍,否則,就只能維持放的統治。
這些簡牘文書,便是秦國能一統天下的……
但簡牘實在太多了,積累了十多年的檔案啊,直到叛軍兵臨城下,仍有許多未曾燒完。
縣令拔看了看后的那口枯井:“將未燒完的,都扔下去罷。”
眾人只好把未及燒毀的簡牘匆匆投署外那口幽深的井中,整個過程無人吭聲,只有城外叛軍的大聲囂,不遠的酉水低聲嗚咽,為遷陵即將迎來的命運而嘆息。
井口恢復了平靜,縣令一聲令下,土石也被投了下去,最終將井口填得嚴嚴實實……
做完這件事后,縣令拔這才吁了口氣,掃視左右,仍留著的人更了,那個意投敵的縣丞,也早就不知所蹤,縣尉敬亦不在了,口里說著要去組織眾人敵,可誰知道呢?也許是跑去開城門投降了罷?
其實縱使不開,墻高不過丈余,敵眾也能輕易破城而。
“散了吧。”
縣令拔無力地說道。
“縣君!”郵人、嗇夫、仆役都跪倒在地,迷茫而不知所措。
拔下令道:“一會,汝等便出去投了叛軍罷,就說一切都是我做的。”
“吏者,上要對得起朝廷,下要對得起轄區百姓。我已盡了最后職責,銷毀文書,不負于朝廷,但也不會一意孤行,綁著全城軍民一起死難,快走,快走……”
他揮手驅趕眾人離開,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被填上的井。
仍有三萬多枚來不及燒毀的簡牘被投了進去,只不知,它還有沒有再次被開啟,重見天日的可能?
“沒了罷,就像我一樣。”
拔嘆了口氣,孤零零走了已空無一人的縣寺。
待一刻后,桂林兵殺遷陵縣寺時,只看見了穿著服,自刎于廳堂之上的拔,流淌滿地的鮮,浸染了他一玄服……
軍法作為知識分子,是懂行的,忙著尋找簡牘文書,卻一無所獲,急得直跳腳。
率長卻只管打仗,不必心這些,他直接往榻上一座,囂張地指點著拔的尸:“就是他了!”
“趙裨將說了,奉武忠侯之令,每縣皆要誅一酷吏,既然縣尉、丞知趣投降,獨縣令畏罪自殺,就選他罷!將此人梟去頭顱,懸于城墻之上!”
……
風云變幻的大時代里,世人關心的是王侯霸業,是勇士角逐于疆場,是智囊角力于權謀,遷陵縣這種小地方,一個“酷吏”和幾萬枚秦簡牘的故事,不值一提。
就像距離遷陵縣百里外的沅水之畔,武陵山腳的一個小村邑,村民們眼看軍隊過路頻繁,向他們家眷妻的眼睛仿若惡狼,不由心驚膽戰。
盡管來去匆匆,被軍法約束,起了歹心冒犯的兵,都被當場懲罰。
但已有兩名里中眷遭侮辱,沒人再敢把全家命堵在兵卒的軍紀上。
于是,一個小里聚的數十名黔首為避戰,以及可能到來的劫掠,紛紛扶老攜,緣溪水而行,來到一片桃花林里,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便舍船,從口……
數十人就這樣消失在桃花源的中,再也沒人見他們出來過……
世人命賤如草,一個小里聚集消失,亦不值一提。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七月初一這天,前南征軍裨將趙佗,慢悠悠地帶著數千桂林兵,進臨沅湖南常德。
從五月份至今,兩個月時間里,外面不知都發生了多事,趙佗卻才攻取了庭郡,速度堪比爬,縱然有庭郡山川險惡,道路難行的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趙佗心里有些想法,也不催促兵卒,故意拖慢腳步……
趙佗可以說,是被生生綁到黑夫的戰車上的,一面擔憂在北方的宗族是否會被牽連,另一方面,他對“北伐軍”能否取得最終勝利,仍心存疑慮。
這不,一到臨沅,他便讓親信去向北方來的人打探一件事。
“王賁與武忠侯對峙于南,勝負如何了?”
不多時,那親信回來了,卻是被人押解來的……
趙佗不由大驚,來者卻是奉黑夫之命,南下臨沅的軍正去疾,隔著大老遠,去疾便大笑道:
“趙裨將,你率一萬之眾,花了兩月時間,都才攻下庭郡,數十萬大軍的對峙決戰,名將角逐于疆場,踵軍鋒、見招拆招都要許久,又豈會那麼快就分出勝負?”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