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事先寫下的兩封血書給我,叮囑我一定要回家再打開。
我出獄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才知,家書之下還有一封放妻書。
想來他是知道,若是我看見放妻書必定會當著他的面撕毀,所以他才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回家再打開。
他素來書法了得,與顏柳相比亦不遑多讓,但這兩封血書的字跡卻有些凌亂虛浮。
只怕是他的手也受了重刑,可他卻絲毫沒在我面前顯露出來。
放妻書的最后寫著:「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可除了他,我誰也不想嫁。
05
其實我原是不識字的。
我阿爹是一名鐵匠,據說我祖上也曾為官家打造過兵器,隸屬官籍。只因犯錯被下獄,后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得以逃過死劫,便在蜀州安定下來,開間鐵鋪做起老行當。
阿娘是蜀州名妓,不僅有殊色更有才名,但去得早,沒機會教我識文斷字。
我幼時頑劣,不喜讀書,唯喜舞刀弄槍。
阿爹也就慣著我由著我去,還讓我跟著鏢局的師父學習武藝。
直到十八歲那年,我遇見裴知瑯。
我們成婚之初,他也曾教過我識字,可我一看見它們就頭疼,相看兩不識,便使小性子不學,總歸有他這個探花郎在身邊,我又何必費力學。
他不是阿爹,拿著戒尺作勢要打我手心,每次都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我纏著他左一句夫君,右一句郎君,喊得他耳根發軟。
時間一長,他也無可奈何,只好作罷。
我就知道,他最吃這一套了。
后來我們入京,我見識了精通學問的千金小姐,方才知曉我有多上不得臺面。
她們談的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
我只知道柴米油鹽,刀槍劍戟。
我枯坐在角落,完全插不進話,與她們格格不入。
自宴會歸家后,我便主動央著裴知瑯做我的教書先生,叮囑他萬不可心軟,按規矩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必須做嚴師。
他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笑著寬慰我:「卿卿無需和她人作比,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她們有她們的優勢,夫人亦有夫人的過人之處。你不僅武藝非凡,還精通兵器譜,她們那些個閨中女子對此不也一竅不通。」
他能言善辯,近乎要說服我,吹得我心花怒放飄飄然。但我很清楚,就算我會制兵器會幾招功夫,在她們眼中也都是粗鄙不堪,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更何況,她們有一句話說得不錯:「堂堂探花郎,怎能配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婦?」
若單單只是瞧不起我倒是無所謂,可我不能讓人瞧不起裴知瑯,更不想成為別人口中配不上探花郎的無知村婦。
自那之后,我日復一日跟著他念書。
他白日在官署處理公務,晚上歸家還要做教書先生。
我的字是他握著我的手,一筆一畫教出來的。
奈何我的手笨得很,怎麼練都寫不出他的十分之一風骨。
我更是時常盯著他出神。
他便用筆桿敲打我額頭。
我只能暗暗頂撞一句:「都怪你長得太好看,總是讓我分心。」
……
奸臣當道,世道不公。
他那樣一個光風霽月重刑之下依舊沒彎折脊骨的人,卻因酷刑喪命,慘死獄中。
我夫何其無辜?
與其看見他重蹈覆轍,我更愿意放手。
但一想到這一世他會娶別的女子,我心頭不由得縈繞絲絲縷縷的苦澀,堵得慌,極其煩躁。
那股悲痛漸漸聚集化為力量。
我使出十成力氣,一腳踩上裴知珩干凈華貴的皂靴。
霎時,錦繡上落了一片灰。
既然他們倆是親兄弟,我教訓失足小叔子也算情理之中。
我警告道:「你才眼瞎。你兄長比你的眼光強一萬倍。我警告你,不許打崔嫣的主意。」
說完,我立即溜之大吉。
我雖有信心單挑他,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萬一把裴知珩打傷,他在裴知瑯面前說我壞話咋整?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得留個好印象。
裴知珩倒抽一口涼氣,吃痛地蹙起眉宇,走路一瘸一拐的,沒能追上我,只能沖著我的背影叫囂:「你個瘋婆子,最好別讓我碰見你,否則有你好看……」
06
在臨安最便宜的客棧落腳后,我向人打聽了許多關于裴家的事。
譬如裴家有雙生子,雖模樣相同,但性格迥異。
一個才比子建,溫潤端方。
一個斗雞遛狗,不學無術。
裴父裴恭弈曾官至宰相兼太子太傅,卻因清流正直被奸黨排擠,在而立之年被皇帝外放做臨安刺史。
刺史雖是整個州最大的官,但說到底還是貶謫。
是以裴家兩兄弟生在京城,卻是在臨安長大。
這些和上一世裴知瑯告訴我的別無二致。
聽人說裴知瑯會參加今年的秋闈。
正是秋闈期間,裴家會出事。
裴府上下,唯有裴知瑯一人活下來。
只可惜我并不清楚具體經過。
他當年不愿提及,說是事情牽連甚廣,知道了反而有危險,便一直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