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真的太復雜了，林越整理櫥的時候再一次哀嘆。原來同居和談，區別這麼大。

家務難道只有做飯這一項嗎？過日子實在是太瑣碎了。就比如，家里的米面油、調料、洗發水廁紙沒有了，需要定期采買；水、電、煤氣卡需要想著去續費；廚房、浴室和衛生間要定期清理，馬桶兩天不刷，就會有一圈令人惡心的黃漬；進門的地墊要定期更換清洗，又不能扔進洗機里洗，只能用刷洗浄擰干，拿到臺去曬。據說老外通常是把地墊扔進洗烘一機里洗，至中國人是不可想象的，并且絕大多數家庭也沒有洗烘一機；枕套被套要定期換下清洗，換季的被褥要晾曬收納，需干洗的大件要記得送去干洗店……

還有灰塵！天知道到底哪來的灰塵，即使天天收拾，地板和家上也很快會蒙上灰。雖微不可見，但只要逆著，就能看到那發白的、絨絨的一層，覆蓋在家的每一個角落。從前林越自己租住的房間小，沒多家，地板是灰白地磚，也不顯臟，如今搬來同住，有了個深切會：灰塵才是對做家務的人極致的考驗，漫長的、無辜的惡作劇。

沒想到只是多了一個人，居然多出這麼多的家務。這些家務都需要有人惦記著，統籌安排。一個家想運行良好，每個鏈條都不可缺失，且要定期上潤油，否則運行起來就會微有卡頓，影響。卡頓的地方多了，次數頻繁了，運轉就停止了。哪怕是請家政，也需要有人登錄家政APP，挑選合適的家政工，聯系客服，安排面試，確認合作，并約好對方登門的時間在家等著吧？以上作不也是“家務”，不是家務是什麼？為什麼有人聽到家務，總能輕飄飄地說一句“找家政不就行了”？難道說完這句話，合適的家政俠就會背工包、手持拖把，徐徐降落于你面前，把你從沉重的家務勞役中解救出來？！

再說到智能家電。不錯，現在做家務已經有許多智能家電了，可即使墩地有墩地機，也需要清洗墩地機的海綿拖頭，或者給它的水管加上水，再在墩完地之后把臟水倒掉，把墩地機收至墻角充電，將海綿拖頭取出晾干；自掃地機吸不稍大一點的垃圾，要手掃掉。被捧上神壇的洗碗機在工作之前，也同樣需要人工做許多收拾、擺放的活兒。都說人工智能將使人們從家務中解放出來，但林越從未用過一臺百分百可心的這類智能家電，有些本就是人工智障。洗服有洗機，但臟服并不會自分外，自跳進洗機里，加洗，并在洗完之后挨個把自己晾上，還要手洗，領還要噴上洗潔特地洗。許子軒還有個不好的習慣，一回家，下子隨一放，子團個球狀，東一只西一只。林越發了幾次火，他才改掉這習慣，把下的子展平，放到洗機里。

五十年前就在科幻作品里看到說未來做家務有家務機人，人人都可以翹腳福，過上來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沒想到科學家們這麼廢，2024年了，居然還需要人一只只地晾子，一件件地疊服，一盒盒地取快遞、拆快遞，并要在拆完快遞后分門別類地將垃圾放進不同的垃圾桶里。

夏天，偶爾走到的草叢里，會有一簇簇微不可見的黑飛蟲從草葉里飛出來，在你的耳、眼、鼻徘徊，不致命，不出聲，不令你發，但讓你煩心。這些瑣碎的家務就像這種小黑蟲子一樣，三三兩兩，持續不斷，在你潛意識里飛舞著，讓你發狂。

林越之前激許子軒讓來當家，但磨合下來之后，發現這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因為“心”才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勞，可你拿了人家的錢，住了人家的房，又不得不心這個家的運轉。但許子軒和許多男人相比已經算好的了，多男人不但不心，也不給錢呢。

還有，他給的五千雖然不，但平均下來，也只合一天一百七十塊錢多一點。拿著男人的錢，來安排兩人伙食，畢竟不好吃得太差。統籌采買，就需要不腦筋。許子軒是一個吃的人，原生家庭條件好，養他挑的習慣。牛要去大超市買大品牌排過酸的，八九十一斤是常態；進口的水果也得時不時來一點。一斤牛肋條一頓吃沒了，兩只螃蟹不夠許子軒塞牙的，三個小小的佳沃金獼猴桃三十六塊錢，削完了鋪在盤子里看著是滿滿一盤，可他風卷殘云三下五除二吃。唉，他這麼大的個子，食量當然大。

再說，一日三餐吃什麼，本就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林越單時，711、全家之類的便利店就是的廚房，早餐自己在出租屋打杯豆漿煮個蛋吃片面包解決，中飯和晚飯都是便利店的盒飯，有時路邊買個煎餅涼皮之類的，隨便一吃也是一頓。現在和許子軒同居了，養了晚上做飯的習慣。原本下班早，這個問題尚能解決，但進預制菜中心之后，工作量陡增，基本上每天都要八點以后才能下班。每晚到家，匆匆燜個飯，炒兩個菜，吃完已經快十點。提議要不然兩人在單位吃完盒飯再回家，許子軒也同意，但有次回家，卻發現許子軒在熱前一晚剩下的炒熏干吃，就著一塊饅頭。那是被忘在冰箱冷凍室里歷史悠久的一塊饅頭，凍得梆梆，他用微波爐加熱過，也沒在上面灑點水，熱完了干的。

“實在不想頓頓吃外賣……一塑料盒被捂熱過的味道，我寧可吃家里的剩飯。”許子軒說。

許子軒說沒事，吃飽就行，但林越心里有點過意不去。也說不出為什麼，好像這個未婚妻失職了一樣，又或者許子軒的口吻聽著并不像“沒事”。但最主要的應該是心中有微妙的自知，和許子軒的這段關系里，用持家務來換取房子的居住權和其他有形無形的收益。如果有人提出這一點，準保強地反駁，但那點自知總是在無人作祟，令產生神耗。

為了不耗，或者說，為了彰顯本人一再倡導的“公平”，林越想了個辦法，解決工作日兩人的晚餐。在周末醬了不五香牛和豬頭，燉出一大鍋西紅柿牛腩，有時是蘑菇湯，然后把湯分若干份凍起來，家里備了干面條。每晚回家后，下面條，化湯，將鹵薄切。面條起鍋前燙幾片碧綠的生菜葉，澆上濃郁湯，蓋上滿滿的片，就是盛的一頓晚餐。許子軒把頭埋在大海碗里，唏哩呼嚕，吃得酣暢淋漓，眼睛被湯面的熱氣熏得亮晶晶的。林越覺得他真像個大寶寶，任由媽媽安排吃喝拉撒，吃飽喝足就會喜笑開。為此暫時忍下煮面條化湯切燙菜的煩躁——那也的確麻煩啊。

“老婆孩子熱炕頭，就差孩子了。”飽食一頓的許子軒鼓著肚子，坐在沙發上，摟著林越，夢囈般，飄飄然。

這樣可保半小時就能吃上干凈味家常飯的作方式，并不省事，只不過把工作量挪到周末而已。周末就是林越大忙的日子，采買洗切燉煮，忙得不亦樂乎。許子軒雖然眼里沒活，但聽安排，肯打下手，干啥就干啥，暫時相安無事。

寧卓對王家菜的未來定位是互聯網電商企業，為此他的許多打法也是電商打法，像經營妝、快時尚品牌一樣去打造王家預制菜品牌。產品部有一部分工作是每日在抖音，快手，小紅書里找話題熱點，找百度指數和微信微博指數，通過研究社會熱點來開發和調整產品。這些做法完全顛覆了公司許多人的認知和工作習慣，很不適應，但林越卻如魚得水，因為原來的工作容主要部分就與這一定位重疊，思路稍加調整即可。

與這一策略相應的，寧卓認為，預制菜時代產品經理比行政總廚要重要。在幾個產品經理中，他最重林越，不止因為林越在集團多年的表現良好，且與互聯網接切，更因為林越在家里主導著廚房，對主婦和寶媽人群的采買喜好更為了解。在選品、找對標、定產品、數據調研、聯系工廠制作小樣等每個環節上，林越的意見總是能被寧卓采納，由此在公司干得更加起勁。

這天，預制菜中心正在大會議室開會，王春走進來。他的臉很奇怪，是悲壯、憤怒與拘謹、強行做出的討好笑容的混雜。寧卓不聲看著他，王春期期艾艾。寧卓那天在派出所要求立案后，王春私下找了不人來說，寧卓堅決不搖。眼看就要走訴訟程序了，王春終于拉下老臉親自來求了：“寧總，那天的事，算是我們沖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能不能和解算了”。

寧卓道：“不和解。”

林越漸漸發現了，寧卓對所有下屬都很好，對管理層們卻顯得強，秉承“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尺，絕不多一寸；你如犯我，我必往死里犯你”的做派。也許因為這幫王姓高層們要麼暗暗顯出對他的不敬，要麼臣服得不夠迅速和徹底。這是他的立足策略，明知準贅婿角尷尬，本該和一點，笑臉迎人才對，他要偏反其道而行之，，殺出一條路。

這其中，寧卓與王旭的關系最微妙。預制菜改革，所有決策均由王旭拍板，由他簽字才能執行。也就是說寧卓無論多麼辛苦，所有工作都要接王旭檢閱。但林越約聽說，寧卓幾次去向老太太告狀，讓兩張簽不下來的單子很快簽完。一個親侄子，一個準贅婿。林越覺得這兩個位置上的人，誰都不好過，而要是王闖，也實在不知天平該傾向哪頭，到底誰是外人，誰是“人”？兩人然對立，連累林越這幫底下人日子也不好過，無時無刻不要察言觀，衡量利弊，心累得很。

在寧卓心目中，王春當然也和王旭一樣，代表著蔑視他的“王家”。他，寧卓必然更，王旭寧卓都敢正面開杠呢，更何況王春？

此時王春臉上的表不知是哭還是笑：“您看，小秦兒子剛滿月，人沒工作，經濟很困難。他當時也是一聽后廚要改革，他有失業的可能，一時心急，才——”

寧卓冷淡道：“窮是吧？窮為什麼要意氣用事？不知道自己買不起單嗎？”

王春突然雙膝一，給寧卓跪下。舉座大驚，兩個副總上前，趕把他扶起來，王春脾氣倔強，又兼平日里在集團德高重，一沖跪下，也覺丟臉，順勢起，不過一雙眼睛仍死死咬住寧卓，手扶著桌沿，神仍是哀傷、憤怒與討好的奇怪混合。寧卓非常惱火，見所有人都在懇切地看著他，有和王春好的，眼中更約有譴責痛切之，知道王春的苦計非常有效，反而表平靜下來。

“要我和解也行，立刻打錢。今晚十二點之前，三十二萬，一分都不能。”他抱起臂，懶洋洋道，口吻像綁票的歹徒，著匪氣。

王春道：“我剛才和您說過了，他家里經濟很困難。”

“他沒錢，你有呀。你是他師傅，替他買個單怎麼了？”

王春惱不已，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待要反駁，見所有眼睛又齊刷刷看著自己，一時不知說什麼。

寧卓又道：“你這個當師傅的，三十二萬都舍不得掏，就這樣見死不救，不合適吧？”

王春漲紅了臉，低聲咕噥：“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是不是太狠了？”

寧卓嗤了下：“你也知道殺人不過頭點地，說話做事就要給自己留余地。”

說完，他掃視了屋里一眼，這威懾其實也是給眾副總以及廚師組幾個參與研發的資深大廚。林越和小楠對視一眼，都讀出了彼此眼神里的潛臺詞：這才是寧卓，他要不是這麼滾刀，是如何一步步從底層殺出來呢？王如薇當然可以為他撐腰，但在這樓里上班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要他實打實地熬過來。仗要自己打，沒準兒王如薇也在借這個機會考驗他到底配不配，他又怎能不就搬救兵？

王春沉默半晌開口，語氣帶了幾分滄桑的痛心：“寧總，您不是餐飲行，不知道培養一個廚師到底有多難。從打荷開始干起，末荷、三荷、二荷、頭荷，一步步熬到上灶炒員工餐，到尾鍋炒青菜、面，最后到主灶。這條路，小秦走了十年。高溫四十度的廚房，一呆就是十年。頭些年工資低，好不容易熬到了上主灶，就指著能多掙點錢養家糊口。您一來，把他們全開了，想過他們怎麼辦沒有？”

寧卓道：“誰說要把他們全開了？小秦本來有機會調到研發部一起搞研發，是誰攛掇他違法鬧事的？大浪淘沙，適者生存。他沖，眼皮子淺，耳子，被人當槍使，是他辜負了自己在后廚熬的那十年。”

王春低下頭，轉走了。林越心中暗嘆，王家菜轉型做預制菜是大勢所趨，廚師們已無力回天，能留下的只能是極數人。隨著餐飲業產業洗牌，廚師大規模失業已是正在發生的事實，眼睜睜看著一整個行業的人面對時代大的沖擊不知所措，真人唏噓。

做預制菜，產品經理比行政總廚更重要。預制菜三要素：平均好吃、相對廉價和非常方便，達到以上三點就行。所以做預制菜，對消費者的口味調研、本、流、工廠選擇特別是后期的營銷推廣非常重要，這與傳統的線下餐飲業非常不同。廚師們只會在菜品上下功夫，產品經理卻是統籌考慮并將產品做出來賣掉的第一人。廚師能想通，不抗拒改革，固然好，擇優者參與產品研發；不能的話，正中老板下懷，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將他們無地一掃而空。這件事，王旭和王闖礙于親族關系，都不好下手，只有寧卓可以毫無顧忌痛下殺手。他正愁找什麼借口下手呢，王春他們就自己送上門來，真是找死。

頭一批即熱型預制菜的測試小樣終于出來了，送到辦公室，大家一起試吃。這是第一次測試，每一款產品都要測最十次，預制菜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員都要試吃，對味型、口發表意見。今天的測試品是小炒黃牛和木須，王春那天咆哮著說蔥燒海參無法預制，其實這類大餐從來就不在預制菜中心的考慮范圍里，因為預制菜市場上，消費者最接的單品菜價一般在15-25元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