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在那柴房之中,盧離被云鬟一番話說得陡然變,季陶然卻懸著心,不知到底怎樣,只暗中祈求云鬟不會激怒這兇徒罷了。
而對盧離而言,其他的倒也罷了,以他狡獪之極的心,自可以當云鬟是在詐他,可是“張娘子”之事,又從何知道?
他從未將張娘子的死訊告知于外,就算因為他劫了季陶然跟崔云鬟,白樘等人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也會極快派人搜查張家,從而發現那棺木……可是,這都是再綁了他們之后。
盧離瞪了云鬟半晌,才復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義母去世了?”
云鬟對上這雙眸子——就算心中難免波,仍然極冷酷鎮靜的,原本至懼這雙眸子以及他的主人,結果命運仍避無可避。
先前因擔憂藍夫人一家,竟把那發自骨子里的驚悸戰栗了下去,然后……卻是季陶然。
季陶然方才竭力同盧離說話,他的意思云鬟如何不知?季陶然只是想把盧離引得朝向他去,別盧離為難自個兒罷了。
雖然仍落賊手,可今生卻不再是一個人了。
云鬟咬著,幾乎咬出來,強自己冷靜。
沉默地聽他兩人說話,漸漸地……記憶里,那滿心恐懼驚怕,拼命戰栗發抖,淚眼朦朧只是啼哭的孩子……慢慢地消失不見了。
此刻,云鬟垂了眼皮兒,道:“我回答你的問題了,你該答我的。”
盧離一怔,旋即挑了挑眉,笑道:“你放心,我自然還未他們……等我做完了這一次,還有機會的話……”
話音未落,云鬟道:“你沒有機會了。”
終于聽他親口說了一句“未”,先前忐忑的心才慢慢放下,此時此刻,就算是立刻死了,也是無憾了。
盧離皺眉:“你說什麼?”惱一閃而過,著云鬟下頜,咬牙切齒道:“該你答我的話了。”
云鬟方道:“張娘子自然已經死了,你害死的那些人,還有張捕頭,張娘子,他們都跟在你的邊兒,此刻也正看著你。”
盧離死看了一會兒,嘶笑起來:“小丫頭,差點兒給你唬住了……”
這件事雖難解釋,但倘若云鬟是胡猜、卻偶然猜中了,也自然是有的,難道當真有所謂“眼”,能看見鬼不?
盧離把那布包放在炕上,慢慢地展開,選來選去,挑出一支極薄的小刀子,在眼前輕輕地一橫,目越過刀鋒看向云鬟,道:“你瞧這刀刃,是不是十分巧,割在上,綿無聲……如同劃開上等帛片。”
季陶然大氣兒也不敢出,只覺得眼前所見真真兒如夢一般,聽盧離的聲音重又狠起來,且說的這樣,他正大,卻聽云鬟又道:“另外,還有一個人。”
盧離似笑非笑,手指在那刀刃上輕輕過:“還有誰?別急,你且仔細想,想好了再說。”目在上上下逡巡,仿佛在選擇從哪一手最好。
連背后季陶然都能察覺那森森寒意,令人心里搐吐。
云鬟視而不見,只是著盧離的雙眸,忽道:“——‘你是個怪’。”
盧離本好整以暇,猛地聽了這句,整個人就如同被瞬間冰凍起來似的,凝滯起來,頃刻,才問道:“你說……什麼?”眼底滿是駭然,聲音也遲慢嘶啞。
云鬟冷冷靜靜,道:“‘你是個怪,就跟我一樣。’——那個對你說出這句話的人,你不會把他忘了罷?”
說著,目移,往盧離旁看了一眼,又淡淡道:“他好似有些不快。”
只聽得“叮”的一聲,盧離手中的刀片已經墜在地上,他踉蹌后退兩步,雙眼瞪大到極致看著云鬟,就仿佛看著鬼魅。
天郁,才過中午,日影便昏黃起來,迷迷蒙蒙,朦朦朧朧,天地間似籠了一層煙灰黃的煙羅紗帳,就如黃昏提前降臨。
忽然間,有數道人影飛快地掠過長街,疾如風,迅如雷,形快的人咋舌。
有路邊兒行人見了,著那忠靖冠,紫金刀,以及上那寶藍麒麟紋圖案,慌忙倒退避讓。
又聽得馬蹄聲如雷奔來,頭前一位,竟是著銀白公服的一位大人,相貌周正,一正氣,他旁是名俊年,著絳紅的海水江崖紋袍子,金冠玉帶,一看便知道是皇族中人。
兩人側后,又跟著幾名英姿發之人,似是侍衛,這一行人如同雷霆閃電,便直奔進前頭的啞胡同。
后面呼拉拉又是一群著皂腰配寶刀的差人,烏地,就如一片兒烏云地而來,極快地就把胡同口封了起來。
先前趕到的那幾個人,都是刑部最頂力的高手,形雖快,行起來卻無聲無息。
數人來至一所院子之外,卻見那院門是從外頭鎖著的,門扇跟門首都是斑駁破舊,門脊上甚至生著些青青雜草,可見是長久無人居住。
那領頭之人把門鎖打量了一眼,見著鎖雖然也有些年頭,外頭幾乎都銹了,可是鎖芯卻并無銹了的痕跡。
當下一揮手,做了個手勢。
頓時之間,他側兩人對視一眼,然后足踏地面,騰空而起!
兩人的影,就似兩片寶藍的云片般,一閃便沒了院,落地無聲。
那為首之人側耳傾聽了片刻,又出手指一點,復有兩人騰而,其他眾人早順著這院子門口向兩側包抄過去,將整座宅院圍得鐵桶一般。
等到白樘跟趙黼來到院門口的時候,那表面破舊的鐵鎖已經給砸開扔在了地上,院門向著兩邊大敞開,出里頭一條看著也許久不曾有人常常踩踏過的磚石路,一路通往前頭廳堂。
趙黼早忍不住,搶先一步掠了進,放眼四看,院中空落無人,他生生地把那個名字咽了回去,卻見廳有些人影,忙閃前去。
白樘看似從容不迫,實則亦行的極快,在趙黼后,眼見他急急忙忙如鷂鷹撲燕兒般,一直轉過廳堂,來至后面宅院。
從那開著的院門往,兩個人都看的極清楚明白——
在屋子里頭的八仙桌旁,有一人被刑部的兩個鐵衛押翻在地上,而他也毫不反抗,大概是因為聽見了靜,便微微抬頭,往外看來。
趙黼早知道這就是他們找了幾乎整天的“盧離”,當下便躍了過去:“人呢?”終于忍不住道:“崔云鬟!”
白樘在后,當對上盧離目的時候,心中卻一沉:盧離雖然被擒住,可是面上毫無驚慌懼怕之,反而極為淡然,而他看向自個兒的一眼,那種眼神,就好像他……已經等了白樘許久。
這種覺,讓白樘心里無端不適。
此刻趙黼因找不到其他人,便生生地把盧離從地上揪了起來:“人呢?人呢?”
盧離掃過他,最后卻只仍看著白樘:“白侍郎,你如果來的這樣遲,只怕有人要失了。”
趙黼恨不得一拳把這人打醬,卻聽白樘道:“你在等我?”
盧離點頭,白樘道:“為什麼?你知道我會找來此地?”
盧離微笑:“我原本不知道。”
白樘問道:“何意?”
盧離不答,反而道:“你在長安坊布置探,在崔家家廟里安排棋子,竟是搶得先機,這一次……我想試試看,你會不會仍比我快。”
白樘道:“他們人呢?”
盧離道:“你只管猜一猜。”
趙黼用盡十萬分耐兒,才聽他啰嗦這許多,聽到這里,再忍不住,一拳先擊在臉上,頓時下頜骨便碎裂開了。
那兩個鐵衛押不住盧離,他往后跌退,子撞在八仙桌上,還未穩住腳,趙黼紅著眼再打,抬手之時,腕子卻被人牢牢握住,再不能。
趙黼回頭看向白樘:“你攔著我做什麼?”
白樘道:“你打死了他,就難再找人了。”
此刻盧離踉蹌站住,手在上一攏,滴順著手指跌落,聞言笑道:“還是四爺高明,知道要留個活口。”
他們在堂中說話的這功夫,外頭的鐵衛已經把這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遍尋了一番,卻并未找到人。
忽聽有人道:“四爺!”
白樘知道有所發現,示意鐵衛仍押著盧離,自己邁步出門,卻見在有鐵衛從旁側角門轉出來,白樘忙隨之而去,不多時來至柴房,推門而,心中難忍驚悸!
這本是盛放雜的地方,這屋子又經年沒有人住,本來該塵埃滿布,可如今卻是整潔異常,正因為這份整潔,地上那一灘跡,才顯得如此目驚心。
白樘先掃了一眼整個兒屋,才邁步而,此刻趙黼也追了過來,一腳踏進,目到那朱紅刺目的鮮,頓時雪了臉。
竟再也無法靠前一步。
白樘已仔仔細細將屋打量了一遍,回頭對趙黼道:“流雖多,但是不至于當場斃命。另外,這已經是極好的了。”
——這當然是極好的。
在被鐵衛來之時,他心中做足的準備,——或許會看見跟前兩件案一樣令人幾乎對這世間生出懷疑來的慘狀……
而這一次,連白樘也不確定,倘若自個兒真的看見了那一幕,他會不會還能像是前兩次一樣,鎮定心神,方寸不。
他從來都是個一往無前毫無猶豫的果斷之人,但是這從前廳到柴房的短短一段路,竟走的如此沉重艱難,而在他心里,前所未有的生出了想要“后退”的念頭。
他幾乎地想自己會撐不住……會像是張大繼一樣。
但他畢竟還是過來了,因為一定要面對。
當看到地上跡的時候,說實話,用一個“松了口氣”都不足以形容,未邁步進的時候,他以為要邁步進地獄了,幸而……如今還只是在地獄邊緣。
所以這真真已經是“極好”的形了,因為畢竟還有“退路”跟“余地”。
趙黼一言不發,他的臉極白,越發顯出眼底的紅來。
白樘邁步要回前廳,卻又一停,回頭看他,緩聲說道:“或許這個能讓世子暫時安心:據我看來,盧離并未將他們兩人殺死。”
若將盧離押回刑部,路上還要時間,白樘決定就地審問。
極快下令,仍人把守胡同口跟院門,再派人詳細盤問四鄰,今兒此地有沒有什麼異常——尤其是人出等。
白樘來到堂上,打量盧離:“他們在哪兒?”
先前白樘問盧離這句話的時候,盧離的回答是“你只管猜一猜”,據白樘多年的辦案經驗,這一句話,著一蹊蹺跟底氣不足,若人已被殺死,盧離的回答絕不會是如此含糊。
白樘覺著盧離的舉止著詭異,目前當務之急,就是弄清他到底做了什麼,以及人何在。
盧離仍是那種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神:“你既然找來此地,就該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白樘不答這話,反而道:“張娘子是你害死的?”
盧離瞳仁微微收,皺眉道:“我并沒害義母。”說話間,目略有些游弋,仿佛往左右掃瞄了會兒。
白樘聽一聲“義母”,又把這形看在眼里,便冷笑道:“既然如此,張娘子倒是死的很好,至不會看見你做這些丑行惡事了,不然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盧離的眼睛不瞇起,狠狠地盯著白樘。
白樘道:“可知道你還懷念這個地方麼?”
盧離頭一,卻又沉默。
白樘道:“張娘子一介婦人,又多病,自不會留心,可是張大繼不同,他難道也不曾察覺?”因見盧離不回答,就繼續道:“張大繼的死,又跟你有沒有關系?是不是他發現了你的狼子賊心,后悔當初收留了你,你怕走消息,所以殺了他!”
盧離雙手握:“不是!你不要……”失口說了這句,便猛然停,看著白樘半晌,笑道:“白侍郎,不愧是白侍郎……你想激怒我?”
白樘面不改,盧離放松下來:“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查到這個地方,不錯,這里是我出的地方……你若知道了我當時經歷了什麼,你也是忘懷不了的。”
白樘道:“所以你才把他們兩人帶來此?可是現在……他們好像不在。”
盧離道:“他們本來該死在這兒的,不過,我怕,怕果然如那丫頭所說的。”
白樘不問道:“說什麼?”
盧離笑道:“?說你會找來此,會救出他們,會……殺了我。”
白樘道:“故而你把他們轉移了?”
盧離笑而不語。
白樘道:“你把他們送到哪里去了?”
盧離笑里有一嘲諷之意:“白侍郎,不必再費心機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告訴你吧?”
盧離是當過公差的,又是個一等狡獪殘忍之人,上次在刑部面對白樘的詢問,尚能神如常,滴水不。
白樘深知這種罪犯的心,自是極為棘手,可面上仍平淡如水,只點了點頭:“我不明白,似你這樣的人,怎會相信一個小丫頭的話。”
盧離眼神一變,不自又左右看了會兒。
白樘察言觀:“還對你說了什麼?”
盧離聞聽,便又瞪向白樘,微,卻不回答。
白樘輕睨著他:“你說不出口?我想,不管說了什麼……都讓你害怕了,我說的可對?”
隨著白樘說完這句,盧離牙關咬,卻不料他的下頜被趙黼打裂,如此頓時疼得鉆心,臉上表也陡然猙獰起來。
正在此刻,卻見外頭有人匆匆前來,在白樘耳畔低語幾句,白樘點頭:“他們進來。”
那人去后,負責前去盤問鄰舍的鐵衛也掠進來,道:“大人,有發現了。”
白樘瞥一眼盧離:“說。”
鐵衛道:“據鄰舍供認,這宅子發生過兇案之后,多年不曾有人住,來往的人也,今兒也只一輛馬車來往過,屬下已經命人即刻追查。”
盧離在旁聽著,神有幾許變化。
那鐵衛去后,門口上有兩個年來到,卻正是白清輝跟蔣勛。
遠遠地看到廳的形,蔣勛便止步了,只清輝一個走了過來。
清輝方才進門前,已經有刑部的人將形飛快同他說了一遍,他向著白樘行了禮,才轉頭看盧離。
正白樘說道:“你要不要猜一猜,刑部的人會多長時間才找到這輛車?”
盧離卻不知為何,只看著白清輝,聞言道:“找到又如何,難道他們還會活著?”
白樘還未說話,卻見趙黼站在廳門口,聞言重重地急了幾聲,眼中如要滴出來似的,那手抖著抬起來,復又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