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行驗所外，睿親王因了驚嚇，特意走開了幾步，才嘆息道：“這刑果然不是個輕松的差使，怪道先前在蘭劍湖畔，面對那般慘狀，季行驗仍是一派淡然。”

云鬟的目從他手上掠過，忽地說道：“殿下先前蒙面而出，倒是讓我想起來，據說前日沈府之外，有人跟鎮司緹騎當街奪人，那些人也是蒙面的。”

蕭利天嘿然，調侃笑道：“怎麼，難道他們蒙面了，就不許我們了？”

云鬟道：“殿下可聽說那夜我們尚書跟皇太孫殿下夜闖相府的事了？”

蕭利天道：“這事兒鬧得極大，想沒聽說都不。”

云鬟道：“那殿下可知道此事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有個人曾傳了一支竹簡給皇太孫，說明人在相府？”

蕭利天了下頜：“這個倒是不知。”

云鬟打量他兩眼，言又止，走開一步，暗中吸氣克制。

可蕭利天見他們兩人還未出來，竟跟著走到云鬟旁，道：“不過，你們大舜倒也有趣，我上京這些日子，看了多熱鬧？如今皇太孫跟丞相不對，這倒也罷了，只是你們尚書大人，究竟是站哪邊兒的？”

云鬟見他似笑非笑，又想起先前進刑部之時他提起趙黼前去相府那副幸災樂禍的口吻，不知為何心中竟極為討厭反此人。

本來不想多話，可是見蕭利天一副“唯恐天下不”的模樣，便忍不住說道：“難道親王殿下國中，便是天下太平的麼？那親王如何竟會來到此地，先前又為何死了兩個的人呢？”

蕭利天自從認得開始，直到如今，總習慣見一副冷冷淡淡，仿佛萬事不上心的模樣，且又言寡語，冰雪人般，沒想到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出言如此犀利。

蕭利天一怔之下，便笑道：“哈，謝主事是惱了？卻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因為……我說了你們尚書？還是……因為我說了你們的皇太孫？”

云鬟冷冷一笑，索道：“不管是誰，只怕都不得親王殿下背地非議。”

蕭利天撇了撇，道：“原先我還不信……”

云鬟道：“親王不信什麼？”

蕭利天笑道：“我聽聞趙黼跟謝主事之間關系非同一般……難道竟是真的？”

若此事放在以前，云鬟聽了這句，只怕要“不笑而過”，可此刻聽了，剎那，無端竟想起昨夜“糊里糊涂”中寫得那一首詩經。

頓時上竟愧熱起來，蕭利天眼神何其厲害，早看的明白，嘖道：“喲，看樣子是給我說中了？怪不得皇太孫這把年紀了，尚未娶親，又有那許多傳聞……”

云鬟被這一句，頓時又想起那天被趙黼拉東宮，改換裝，差錯聽見太子妃的那番訓斥。

不知怎地，心中怒意竟有些不住，便轉頭看著睿親王，道：“親王殿下的小楷是極好的，那不知……殿下的正楷寫得如何？”

睿親王微怔：“這是何意？”旋即像是想到什麼，臉上笑意有些收斂。

云鬟卻冷然一笑，道：“都說親王殿下博學多才，倒是沒聽說，殿下雙手雙書的本事也是過人一等。”

睿親王眉尖一：“你說什麼？”這會兒，卻沒了先前的輕佻，口吻里多了幾許肅然。

云鬟道：“我是說，不知親王殿下，有沒有興趣用正楷寫‘人在相府’四個字，給我等觀賞鑒？”

睿親王的表，就仿佛當場吞了一個栗子般，然后，雙眼卻有些瞇起。

他驀地上前一步，剎那間，上竟出難以掩藏的殺氣。

蕭利天向來都笑瞇瞇地，與人為善似的，如今笑意全無，如同一只褪下了無害偽裝的狼。

他盯著云鬟，眼神變化不定，卻仿佛野在思量要不要即刻捕食。

引發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云鬟的這一番話。

也從而驗證了所說的……是真無誤。

云鬟將經過跟白樘稟過，又道：“我察覺之后，本不想打草驚蛇，想先稟告尚書再做計較，只是他、他著實……”

睿親王的實在有些太輕賤，的又都是云鬟的不可忍，因此竟未曾克制，當場將他揭穿出來。

云鬟將一切供認不諱后，本以為白樘會責詰幾句，誰知他竟沉默，反心中更沒有底兒。

正惴惴等待，白樘道：“怪道睿親王匆匆而去，只怕不知何以應對。”

云鬟道：“是我一時急了。”

白樘看了半晌，將手中的竹簡放回桌上，道：“事已至此，追悔無用。既然這竹簡是睿親王手書，那麼那夜，跟緹騎混戰的蒙面人，極有可能也是遼人。只不過，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單純地挑起皇太孫跟丞相之爭麼？”

云鬟道：“既然說他們想搶杜先生，只怕仍是為了杜先生。”

白樘點頭：“說的是。”他垂眸盯著那“人在相府”四個字，心中飛快梳理了一番，事的來龍去脈便有了一個雛形。

——杜云鶴必然是在丞相府，沈相想要從他口中得知一件“極要”的事。然而這消息卻給蕭利天知道了。

但是睿親王雖然知道，卻因為相府防備森嚴，他自然無計可施，正趙黼在尋找杜云鶴，故而蕭利天傳信給趙黼。

可他的本意并不知是讓趙黼跟沈正引起沖突，只怕“杜云鶴”才是他所的。

當時趙黼來請白樘同去相府的時候，正好杜云鶴被人用馬車運。

這時機趕得極其微妙。

故而白樘推測，是有人——多半也是蕭利天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通知了沈正引，說趙黼跟白樘將到，這是“敲山震虎”之計策。

沈正引自然知道趙黼跟白樘兩人的，生恐擋不住，所以得人把杜云鶴運出府中。

——這里有個關鍵：本來沈正引可以殺死杜云鶴，但竟然仍留杜云鶴一口氣，甚至冒險也要將他繼續藏匿起來，可見沈正引想從杜云鶴上得知的、不管是什麼，一定是驚天之。

蕭利天派人兩頭送信挑撥的時候，就安排了人在沈府之外盯著，見果然“敲山震虎”起了效果，當即要將杜云鶴順勢搶走！

豈料趙黼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沖之輩，早安排了人前來，因此，當時的形是：蕭利天的人馬，沈府的人馬，以及鎮司的緹騎，三方混戰。

白樘凝眉沉思，云鬟看了出來，不敢出言相擾。

一刻鐘左右，白樘方抬頭看，道：“無事了，你且去罷。”

云鬟拱手，將退之時，忽地想起先前白樘去相府的事，便問道：“尚書，不知今日又是出了何事，可已經妥帖解決了麼？”

白樘道：“是軍的王書悅被相爺請去，不知怎地竟……自殘傷了。”

云鬟忍不住驚詫：“自殘？”

白樘道：“的確是自殘，已經證實無誤，相府之人跟王書悅本人都是如此說法。”

云鬟只覺匪夷所思：“那麼皇太孫……”

白樘道：“他已經帶了王書悅返回鎮司。”

云鬟見他輕描淡寫，顯然無事，便略松了口氣。

白樘瞥兩眼，忽地說道：“以后行事且要謹慎，蕭利天絕非表面看來這般，今日是在刑部，他大概不敢輕舉妄，若是在外頭……你當他會善罷甘休麼？”

云鬟才放松下來，驀地聽他沉聲說了這兩句，忙道：“是，我知錯了。”

見緩緩退出，白樘方皺皺眉，眼中出幾分極罕見的惱悔之意。

這日，靜王殿下來至東宮，拜見太子。

趙莊接了他，知道他的來意，便道：“你可也是為了今日的事而來？”

靜王道：“是，我聽說后，甚是不安……到底是怎麼了？外頭竟沸沸揚揚的，說什麼的都也有。”

趙莊道：“你不必驚，此事黼兒也不曾跟我細說，我問他，他只說一點意外，我放心而已。你來了就好了，也許他會跟你說。”

靜王苦笑：“太子說哪里話，黼兒連您都不說，怎會跟我講？”

趙莊笑道：“可知從小到大，他只跟你最是話多？”

趙莊又問宏睿如何，靜王道：“自打有了這個孩子，整個人便給他纏磨住了似的，整天多半兒的時間都在他上。”

趙莊笑道：“這是理所當然的。”又問：“聽聞側妃也快了？”

靜王道：“便是這兩日了。”

趙莊贊嘆道：“若是再有個孩兒，便是兒雙全了。只盼黼兒也跟你這般才好。”

靜王道：“我又算什麼呢。”

半晌，趙黼因聽了消息，便來相見。

趙莊道：“你四叔也很是擔心今日的事，你倒是跟我們說明白呢？終不都蒙在鼓里？”

誰知趙黼冷道：“橫豎明兒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都不必著急。”

趙莊道：“什麼話？”

靜王也道：“黼兒，到底發生了何事？”

趙黼道：“四叔，你的好岳丈，天化日里要殺人，就是這麼回事罷了。”

靜王目瞪口呆，趙莊斥道：“住口，不要胡說。”

趙黼道：“是不是胡說，只問王書悅就知道了，且問問他，為什麼好端端地相府竟要強‘請’人進府里，又如何旁敲側擊地打聽先前在鎮司里是怎麼個形。如何問不，就圖窮匕見似的，得王書悅要以死明志？”

趙莊跟靜王面面相覷，震驚無地。

趙黼道：“這些話王書悅本不敢說，是方才回了鎮司，他才肯吐實。”

說了這兩句，忽地又道：“是了，四叔總也該知道薛君生回京了罷？四叔這般聰明絕頂的人，難道想不通誰要薛君生的命？而且……還想要把杜云鶴的死嫁禍在薛君生上呢！好個一石二鳥之計，打的真好主意。”

靜王愕然無語，垂首喃喃：“難道……真的都是相爺？”

因先前杜云鶴之死，王書悅行蹤有些詭異，趙黼又問不出端地，又不便關押著他。

只是雖然放了人，暗中卻也派心腹跟隨，今日，心腹人便發現，王書悅被相府的人請進了府中。

他們起初并不知府發生何事，后來約聽得有些哄鬧，又見王書悅的隨滿面慌張跑了出來，才知不妙，忙回報趙黼。

趙黼道：“若不是我及時趕到，只怕人也死在里頭了。上次我跟白樘夜晚過去，相爺還不肯跟我罷休，非要參奏一本呢，如今卻是怎麼樣？”

靜王越發無言以對。

趙莊咳嗽了聲：“好端端地，相爺為什麼竟如此，只怕有什麼誤會？”

趙黼看著靜王，他方才的話說的極明白了，靜王心里自然也通明。趙莊未必不明白，只是怕靜王面上下不來，故意開的而已。

靜王道：“其實先前君生出事，我也已經在疑心，只是想不到……相爺竟然會變本加厲如此……”

趙莊見他眼圈微紅，便道：“若真的是他所做的，果然是有些過了，你也畢竟該約束一些，朝上鬧得不和，傳出去的話，人說跟大臣不和還是其次，他畢竟是你的岳丈，若是更說是你我不和，竟是怎麼樣呢？”

靜王道：“我本來不愿將這些話說的太過明白，又心想丞相在朝多年，自然及知道分寸，只怕他就錯會了意。太子放心，我……我自會去同他說明，一問究竟。”

趙莊道：“那就再好不過，倘若說明白了，從此相安無事，天下太平。”

趙黼在旁道：“四叔，你可能下他麼？”

靜王苦笑道：“如何敢說‘下’，只是盡力勸誡而已。”

趙黼道：“四叔，你且盡力，若是無法的話，便讓我來料理，免得你夾在中間，難做人。”

靜王道別之后，趙莊對趙黼道：“你方才說的那樣，我看你四叔臉都變了。”

趙黼道：“父王，這些事若是藏著掖著，終究沒有了局，且終究是要面對的，當初父王不是太子，尚且可以一退再退，可是如今，只能往前，竟是一步也不能再退。”

趙莊看向趙黼，眼中滋味難明：“黼兒……”他抬起手來，將上趙黼的臉，卻又在肩頭按落。

趙黼知道他的心意，道：“父王不用怕，我知道你最是不愿得罪人，所以這些丑話，都讓我來挑明，得罪人的事兒，也我來做，左右我素來是這個。人人皆知。”

他向著趙莊一笑，道：“既然已經無路可退，我一定保父王這個太子位順順利利地。”

趙莊眉心皺，眼中卻泛出些許淚影，定定看了趙黼半晌，方舉手又將他抱了一抱，道：“黼兒，太子位……對我而言著實不算什麼，我只要你知道，不管怎麼樣，你都是父王一生最大的驕傲，也從來都是父王最最珍的好孩兒，我也只想咱們一家子，都平平安安就好。”

趙黼聽了這句，略覺有些古怪，然而卻只當趙莊是有而發罷了，便笑道：“父王若是這樣贊我，那就在母妃跟前兒多給我說幾句好話，不要讓再吵嚷我納妾娶妻的啦，可知我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趙莊方轉傷為笑，道：“知道了。”

因見廳別無旁人，趙莊便道：“聽聞昨兒你去了謝府？你同……可還好麼？”

種種原因所致，趙莊之前當然并不怎麼待見云鬟，不過屋及烏，誰知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經歷過這許多事，才知道那孩子的確是個萬里挑一的人，因此竟比趙黼更上起心來。

趙黼見他問，便笑道：“好的很。”

想到那一夜的相，便從這滿眼的煩焦惱之中，生出無限的清甜。

雖只簡簡單單地三個字，趙莊卻也瞧出趙黼面上出的孜孜歡悅。

凝視著趙黼，趙莊眼中也出些許欣，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說話間，卻見廳的線暗淡了幾分，趙黼轉頭看了看，卻見南邊兒天際一大片暗烏云冒了出來，張牙舞爪，海上龍兵似的一涌而至。

趙黼喃喃道：“怎麼好端端天了？”

中午時候尚且晴空萬里，刑部中，云鬟還跟季陶然一塊兒，空出外，同白清輝了一面兒。

原來柳縱厚那件事，近來有了著落。竟然是保寧侯家主退了親。

云鬟跟季陶然聽說，都甚是驚詫，起初雙雙猜測是白樘從中手。

誰知見了清輝，才知道并非如此。

清輝道：“我知道你們兩個必然會想錯了，然而，這件事的確不是父親所為……畢竟……”

雖然柳縱厚竟有這樣一場，可是，畢竟這是他的私事，且除此之外，他也并無其他劣跡。

白樘只私底下見了顧夫人一面兒，旁敲側擊問了幾句，只說：“近來聽說柳公子，跟手下的侍衛相甚，不知道顧家知曉此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