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懷恩站在人羣最外面,思考著——
爲什麼井不停忽然就決定要進棋舍對弈?
他不太理解。實際上,他先前問井不停要不要去對弈也只不過是轉移話題而已,本就沒有想過他會去。
左懷恩深知,因爲超絕的觀星天賦,以及那眼載星辰的特殊質,井不停的推衍、演算能力恐怖到令人髮指,不然也就不會在這個年紀就爲觀星崖的擡星人。因爲這一點,像棋道這種需要大量演算的事,他幾乎是無人可敵的,畢竟,觀星、定星、衍星所需要的演算可要比下棋多得多。棋子有限,走法無極,這是棋道深奧的原因,但天上的星辰數量無極,排列轉也是無極的。沒有人會說自己能看到天上任何一顆星辰,只會說看到了多,看到了多遠,而這裡面,左懷恩想,可能再臨來一個千年,便沒有人能夠看得比井不停多、遠。
正因爲這一點,所以左懷恩不明白爲什麼井不停忽然就決定要去對弈。說一句不客氣的話,那不明擺著是在欺負人嗎。井不停之前便同左懷恩說過,他下棋每個分寸,要是傷到了人不就好了。左懷恩知道,這可一點都不誇張,甚至說是委婉極了。
普通人下棋在於棋子勾連、結陣,然後利用棋子的佈局讓對手無子可落。一般的棋手旨在於落子佈局,然後據對手的落子之局來規劃自己的戰,練的棋手知道許多的路數,計謀,可以以“夾”、“頂”、“刺”等手段來破局,高超的棋手則是能夠在路數、計謀上有更多的衍生改變,也就是舉一反三的能力特別好,這種棋手一般便稱作是棋道高手,而之上的大家,無一不是有自己獨特的路數與風格,異常棋局上,不僅僅是對弈,還有對心、對勢,往往對棋局大局的把控特別好,無一不是可開門立派的。
然而這些都只是針對於普通棋手,未道的棋手。
下棋同棋道是有著非常大的區別的。世間萬皆被偉大的力量賦予了規矩與道理,棋自然也是如此,而絕大多數下棋者,都在規矩與道理之下對弈、破局,未能真正意義上的進道理的範疇。而以對弈道後,才能被做是棋道。棋道之的人在對弈時,便不只是落子、破陣這般簡單了,還有著道理上的對抗。陣有陣勢,棋有棋勢。棋局上,每一次落子都是對棋勢的一種改變,而這份改變到最後時刻,將爲決勝的最終手段,如何落在才能最大程度上的增進棋勢,或者掩藏棋勢,然後如何讓棋勢結一份道理重新融合到棋局當中,便是道的棋手隨時隨地都在考慮著的事。
一份道理一個人、一件事、一方土地,連一個世界。這便是棋盤世界的來由。而井不停所說的傷人,關鍵的也便是在棋盤世界。往往在棋局上傷,不會是上的傷害,而是神、意識、神魂上的傷害,而這三者的傷害又遠比上的傷害難以抵抗和難以治癒,所以先前井不停纔沒有考慮說要去下棋,照他的說法,他下起棋來沒有分寸。
而現在,他又去了。忽然的決定。
左懷恩有些擔心,若不是他知道井不停是個穩重的人,定然是要勸阻他的。但他還是有些擔心,擔心出現不可控的事,如果是井不停同人角力修爲,他還能輕鬆應對,但是下棋他是真的不擅長,棋局中的傷害往往都是無形的,或許一盤棋下完表面上看沒有任何事,但實則一顆道心已然破碎。這都是有過先例的,並非是胡編撰。所以他有些擔心,他不希因爲這件事得罪青梅學府,更不希被有心人上升到家和儒家。他只能希井不停不要太過認真。
地上有人看著,天上也有人看著。
“空中樓閣”裡,戈昂然看著甄雲韶和井不停所在的那一棋舍,稍微皺著眉頭。事實上,同左懷恩一般,他也不太理解井不停爲何會參與到對弈中。井不停在明安城並且也參加了荷園會,他是知道的,不過他先前以爲他只是來看一看,倒沒想到這第一天就參與進來了,而且還是棋會。他了解井不停不多,但也是知道後者演算推衍的本事是同輩人中出類拔萃的存在,是早早地便了棋道的。爲何還會參與到這明顯就是爲未棋道的人開設的棋會中來。
“難道只是爲了好玩?”如果真的是這樣,戈昂然也就不會多慮了,他擔心這其間有別的心思。現在這種關鍵時刻,容不得再出岔子了。這次的荷園會未開前本就已是四起波瀾,再出岔子就真的惹人遐想了。
他這般憂慮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甄雲韶極大可能並非是井不停的對手。
“如果雲韶敗了,會怎樣?你是的先生,應當很清楚。”戈昂然轉問起屋的另一人。此人面容枯槁,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
但就是這麼一個氣息枯敗的人,是荷園會推薦三部書之一的《石祝》的作者——半聖石祝。
石祝眼裡並無彩,就如同一個快要壽終的老人,他出乾枯樹枝般的手指敲打著椅子扶手,“若是大敗,反而不會有恙,還會爲的君子之位墊上一分。”他的聲音頗爲深幽沙啞。“若是惜敗,十年之,都無法就君子之位。”
“何解?”戈昂然眉頭皺得更深。
石祝站起來,勾著腰來到邊欄前,“雲韶和我們不一樣,以‘寧靜致遠’守心,卻是一個相當固執的孩子。如若大敗,反而放得下來,會將棋局當作是一門功課,但惜敗的話,便會求勝,直到戰勝井不停纔會重回‘寧靜’。但井不停……”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戈昂然領會到了他的意思,嘆了口氣說:“紀元珠當真就是邁不過去的啊。”
石祝佝僂的背影約又低了一份,像是肩上新挑起了重。
片刻的沉默後,戈昂然眼中泛著,一字一句問:“如若戰勝的井不停,會怎樣?撇去其他任何因素,單純地戰勝了他。會怎樣?”
石祝深深地看著戈昂然,看著他眼中那一縷,良久之後沉沉說:“命裡十分,十分皆敗。若是戰勝了,只能是命數之外,在棋局之外。”
戈昂然深知這裡的“棋局”並非單單指甄雲韶和井不停正在對弈的棋局。
“命數之外……至聖先師都曾嘆過,自己在命數之中。如這般,世間會有命數之外的人嗎?”戈昂然如自問一般喃語。
石祝閉上眼,聲音愈發沙啞:“我們只需做好命數之的事即可,也只能做命數之的事。”說著,他頭微微一低,氣息收斂,就這般站著睡著了。
戈昂然看了一眼石祝,嘆了口氣,有些神傷,“爲了雲韶,你放棄了太多。”
放棄了突破;放棄了悟道;放棄了立聖……
戈昂然朝著石祝微微拘禮,然後轉邁步離去。
這座藏在空中的“空中樓閣”裡,便只剩下石祝一人。
衆多人關注的這場棋局裡,只有那麼一點人關注著井不停,絕大多數的人關注的依舊是人氣頗高的甄雲韶。遙遙中州而來的井不停,許多人都聽過他的名字,卻沒幾個人見過他的模樣。
棋舍外面,牆壁上的棋盤落了一半的棋子了,黑白一片,麻麻。
觀棋的人或多或都覺出來了,這一場棋局同先前不一樣。先前的所有棋局裡,棋子未過半,便已是殺招盡顯,謀劃連連,而現在的棋局,棋子過半卻好似還只是在鋪墊,雙方都沒有一點勢頭,或者說還看不出優劣勢。這無疑是勾起了觀棋人極大的興趣,畢竟先前看的棋局都是一邊倒,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了個撲朔迷離的局,自然是要打聽一番現在同甄雲韶對弈的人的份。憾的事,那人先前沒有任何一點名頭,不知道個所以然來。
何依依此刻皺起了眉頭,倒不是他看出了什麼,而是因爲他什麼都看不出來。此刻他看著這盤棋就覺很陌生,陌生到自己本就不懂棋一盤,像是一個外門漢一般。這很奇怪,他不明白,擂臺主同樣還是甄雲韶,爲何到這個對手卻好似不是在下了一樣。
兩邊的棋子每一次落子,何依依都看得明白落在哪裡的,但每一次都看不明白爲何要落在這裡。爲何過了這麼久,棋局上的黑白子都依舊如同一盤散沙,棋子與棋子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如果不是何依依知道下棋的人裡有甄雲韶,他便要以爲這其實是兩個不會下棋的人在胡落子。
場上但凡懂棋的都差不多和何依依是一個覺,也就只有那些湊熱鬧的纔會指指點點。
棋僮每報一次棋,何依依便疑一分,以至於皺起的臉如同吃了十斤苦瓜一般。
居心不愧是何依依的青梅竹馬,儘管沒關注棋局,但很快就察覺到何依依的異常,暫停了同胡蘭的聊天,朝著何依依這邊問道:“師兄,怎麼了?”
何依依深陷棋局之中,沒有回話,或者說他本就沒聽到。他地盯著棋局,繃了臉。
見此,胡蘭也將注意力重新投到棋局上去。
比起何依依來,秦三月更爲艱難,只不過的艱難沒有表現在神變化上。的神始終不變。但此刻,腦海中卻一片糊塗。從這盤棋落子開始,就嘗試基立於棋局建立起新的大陣,但很快就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棋子與棋子之間的聯繫,每一顆棋子都好似獨立開的一般,因此,也就無法構陣,更無法去演算棋子,因爲那些棋子落下沒有任何規律而言。不過,並沒有放棄,仍在不斷地嘗試。
隨著棋僮一次又一次的報棋,場上始終沒有人看得明白,氣氛逐漸地開始發生變化。明明格外清涼的氣候,竟是讓人覺有些燥熱。那些看熱鬧的人也不再胡解說猜測,因爲真正懂棋的沒有一個開口。他們開始意識到,這絕非異常簡單的棋局,而甄雲韶甄師現在的對手也絕非一個無名小輩。
衆人都不明就裡其間,唯獨那化作尋常中年人打扮的左懷恩在心裡嘆,井不停果然沒有毫留手,拿出了十二分的認真,而且他覺得,這盤棋井不停似乎並不單單是爲了贏,當是有著其他的目的,纔會進行這麼漫長和認真的佈局。左懷恩現在看不,只有等井不停佈局完,打開局面。
相較之衆人有些不同的大概也就葉和白薇吧,雖然他們之間的話並不算多,但許多話落到心頭都變了“這樣就好”。白薇不願主去打破現在的氛圍,葉便依著順著。
“這盤棋有什麼不同嗎?”白薇也下過棋,同莫芊芊一起,不過那都是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的活計,說不上興趣,自然也談不上通。先前的一些棋局倒還是看得懂一些,但是現在這盤棋嘛,就真的完全看不懂了。
葉想了想說:“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如果要說的話,大概就是下棋的兩個人,一個想輸,一個不想贏。”
“什麼?”白薇愣了一下,轉而雙眼清明,“也就是說,兩人目的都不在輸贏,而是其他?”
葉笑了笑,“你很聰明。”
白薇微微搖頭,“同甄雲韶對弈的,大概也並非尋常人吧。先前瞧他面容普通,倒不像有這般能耐。”
“面容只是一張紙,一撕即破,撕破之後藏著的東西,往往是彩萬分。”葉著棋盤,輕聲說著。
白薇看著葉的側臉,忽然有些不敢看下去,扭過了頭,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藏的東西,其實一點也不彩。”像是在反駁葉的話,又像是在告訴自己什麼。
“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能同人說起的背後,也的確不算彩。”葉清淡一笑。
白薇忽然覺得心裡頭悶得慌,不知如何排解,只得化作一段幽長的嘆息。有,要對葉保守的。
……
棋舍之中,棋僮早已改變了對“井莫行”的看法,知道了他並非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了他能讓師姐陷冥思苦想。看著端坐在那裡,面無表的甄雲韶不有些擔憂。不敢出聲說話,甚至同另外的棋僮報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打擾到了師姐。
甄雲韶手裡的這枚棋子著許久了,遲遲沒有落下,好似有天塹阻攔著一般。表始終淡然,若不是久久未落子,本看不出在思考。
棋局上,一切都是太平的。黑子與白子像是隔江相的軍隊,井水不犯河水,平靜得很,沒有明爭,沒有暗鬥。但就是這樣的局勢,甄雲韶始終沒有把手中的棋子落下去。片刻之後,將手中的棋子放進棋笥,重新換了一顆,然後看著井不停說:“你不是來下棋的。”
井不停笑了笑,“我正在同你下棋。何來的不是來下棋的一說?”
甄雲韶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不用同我虛掩,是不是在下棋我還是看得明白。”
井不停朝著甄雲韶輕輕點頭,以表禮數,“棋是在下棋,只不過不爲了輸贏。”他繼而一笑,“你就不同我一樣了。你只是不爲了贏。既然如此,我們何不順勢而爲,我讓你輸,你讓我繼續下棋。”
甄雲韶眼中未能激起半分神采,淡淡地說:“但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幹什麼。”再次將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笥,“你的來歷未知,目的未知,恕我不能落子。”
井不停看著甄雲韶,眼中掠過一星芒,笑著說:“世人說青梅學府沒有天才,看來是他們有眼無珠了。”
甄雲韶搖搖頭,“你說的這些與現在的棋局無關。如果你想在荷園會上藉助棋局達什麼目的,應當同學府的先生們說,不應當在這裡。我只是個學生,做不了這些決定。”
井不停笑了笑,問:“你想知道我的目的嗎?”
甄雲韶看了一眼井不停,說:“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的份。”對子數十手,早就知道他並非尋常棋手,也早就只是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井不停沒有什麼考慮,也不刻意地瞞自己的份,“如你所猜測的那般,我井不停。先前欺瞞了你,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