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攆在養心殿門口停下, 裴順年上前恭敬道：“皇爺，到養心殿了。”

　嘉佑帝著養心殿外的玉階，沉默了半晌, 道：“去坤寧宮。”

　坤寧宮。

　大宮提著宮燈急匆匆地步殿，對戚皇后道：“娘娘，皇上的攆馬上到坤寧宮了。”

　戚皇后剛拆了釵環, 聞言一怔，從銅鏡里著那宮道：“可知曉今兒皇上去過何？見過何人？”

　那宮道：“奴婢只打聽到皇上出了宮，至于去了何, 見了何人，司禮監那些人就跟蚌似的, 怎麼都打不開。”

　戚皇后微微蹙眉。

　思忖間, 嘉佑帝已經步了殿, 里里外外的宮人跪了一地。

　“都出去。”他溫聲道。

　待得宮人們魚貫出了殿, 戚皇后上前給嘉佑帝解裳，笑道：“皇上怎麼不提早讓人遞個信來坤寧宮？”

　男人卻按住的手，溫聲道：“朕只過來陪皇后說說話，一會便回養心殿。”

　說著便牽著戚皇后的手, 在一旁坐下。

　“今兒戚五姑娘宮了？”

　戚五姑娘戚盈，左都督戚衡的兒, 是戚皇后的最喜歡的侄。

　“嗯。”戚皇后眉眼含笑，一雙桃花眼熠熠生輝，道：“小五嫁去保定府快一年了, 聽說想家想的呢。自小便養在臣妾膝下, 難得回來, 臣妾自是要見見。”

　嘉佑帝提笑了笑, 抬手將戚皇后落在頰邊的碎發挽到耳后, 溫和道：“即是回來了，便讓多在宮里住幾日，好生陪陪皇后。”

　戚皇笑應：“那是自然，今兒小五還同臣妾道，學了一味菜，改明兒要做給臣妾與皇上吃。”

　這般聊家常似的敘了一刻鐘的話，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溫言叮嚀了幾聲，起離開了坤寧宮。

　皇帝的攆行遠了，候在殿外的宮人方又進了殿。

　朱嬤嬤拿起玉篦，一面兒給戚皇后梳發，一面兒道：“都這般晚了，皇上怎地不留宿在坤寧宮？”

　嘆了聲，又道：“娘娘何不讓皇上留下？您若是開口，皇上說不定就不走了，如此還能氣氣長信宮那位。”

　長信宮是刑貴妃住的宮殿。

　戚皇后卻恍若未聞，盯著銅鏡那張春花秋月般艷的臉，心里莫名起了些不安。

　蕭衍他，是不是要戚家了？

　……

　顧長晉翌日便去見了潘學諒。

　與昨日相比，他的意志又消沉了些。下頜冒著一片青茬，執拗的雙目有暗霾。

　“顧大人不必再為草民奔走，草民不會認罪，但也不想因為我便拖累了大人。”潘學諒自嘲一笑，道：“左不過一條命罷了。”

　昨日他被送進來大理寺獄時便知曉了，剝奪功名已不足以平息外頭那群仕子的憤怒，他項上這人頭大抵保不住。

　潘學諒一心只讀圣賢書，曾是個極單純的讀書人，滿腹為國為民的抱負。然這一個月來的遭遇令他對仕途、對曾經的宏志都徹底灰了心。

　昨夜他想了半宿，總覺得與其等著旁人給他定罪定刑，還不若他自我了斷算了，好歹能世人知曉他寧死不認罪。

　只他到底想再見顧長晉一面，他知曉這位大人會來見他。

　心里做好了打算后，潘學諒此時的心境比先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坦然安定，雖蒼涼雖不忿雖意難平，但至，他可以決定自己如何死，什麼時候死。

　然顧長晉的一句話卻打消了他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

　“潘貢士想知曉為何這事偏偏發生在你上嗎？”顧長晉似是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念頭，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想知曉老尚書為何認了罪嗎？”

　潘學諒愣愣抬眼，他以為這一切都是巧合。

　“顧大人可是知曉為何老尚書要認罪？為何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草民上？”

　“我亦不知，但我會查。”顧長晉看著他的眼，道：“直到查出答案為止，只你若是死了，線便斷了，我便是想查也無法查。”

　潘學諒咬了咬后槽牙，鼻翼微張，深吸了一口氣，道：“大人要草民如何做？”

　“活著。若當真覺著自己無罪，便不要認罪。”顧長晉道：“此外，同本說說你的事。”

　“草民的事？”

　顧長晉“唔”了聲：“你的事，你的家族至親，你的同窗好友，你自小的遭遇，都要事無巨細地與本說。”

　顧長晉這一問便問了兩個多時辰，從大理寺獄出來時，已近晌午。

　本以為能從潘學諒里發現些蛛馬跡的，卻什麼異樣都覺察不出。

　潘學諒乃揚州商戶潘萬的庶子，潘萬一位妾生下潘學諒后便病逝了。潘學諒是潘萬唯一的兒子，因著家有薄底，潘學諒一滿三歲，潘萬便給他請了先生開蒙，之后更是耗費不家財將潘學諒送了赫赫有名的嶺山書院。

　尋常人家耗費一族之力供出個秀才都是常有之事，似潘萬這般一心要由商仕的商戶更是不勝凡舉。

　一個普通的商戶之子，一個尋常的讀書人，究竟為何一定將他卷此事？

　回到都察院，胡賀將手上厚厚一摞書信到顧長晉手里，“嘿”了聲，道：“總憲大人說你既是要管潘學諒的事，那便好生管到底，別丟了咱都察院的臉。這是從老尚書家中搜出來的書信，你好生整理一番，記得莫要弄丟。”

　“是。”

　顧長晉接過，坐下翻閱。

　日頭一點一點攀高又一點一點西落。

　快下值時，桌案上的書信已經了一半，顧長晉正要出去續茶。

　起時袖擺帶落了幾封書信，他隨意一瞥，旋即目一凝，出其中兩封來自揚州的書信。

　一封來自嶺山書院的老山長，亦即是潘學諒曾經提及過的余經，還有一封是出自江浙總督廖繞之手。

　沿海各州府的海寇慣來猖獗，其中要數江浙與福建的海寇之患最為嚴重。

　廖繞原是兵部左侍郎，嘉佑九年，嘉佑帝將他派往江浙出任浙江總督，總督浙江與江蘇的兵務。

　顧長晉放下茶盞，又坐回帽椅上拆信。

　兩封信閱畢，他輕叩起桌案，反復咂著信中的每一個字。

　不管是余經還是廖繞的信，都極其尋常。

　余經在信里邀請老尚書去嶺山書院訪山，順道給書院里的兔崽子們授授學。

　另一封信，大抵是聽說了老尚書子抱恙之事，特地寫信關懷了幾句，與此同時還不忘提一兒他在江浙剿海寇的幾場勝仗。

　余經乃老尚書的同窗，中進士后只在翰林院任職了幾年便歸鄉開書院了。他與老尚書深厚，會邀請老尚書去書院倒也是人之常。

　至于廖繞，他曾經在老尚書手下任職過，還娶了老尚書的侄為妻，既是從前的上峰，又多了層姻親關系，得知老尚書子不好了，寫信問幾句也說得過去。

　老尚書說故人所托，余經是潘學諒的山長，這里的“故人”怎麼看都像是在說余經。

　可顧長晉始終覺得有什麼事被他忽略了。

　下意識便了書信的一角，然下一瞬他又松了指。

　這不是他慣有的小作，是那姑娘的。

　他微微抿，放下了信。

　昨日在草帽兒胡同，瞧見影的那一瞬，他的心跳幾乎要停下，生怕自己晚了一步，便要傷。

　直到穩穩捉住手腕的剎那，方覺自己活了過來。

　顧長晉掀開袖擺，低眸瞧著小臂的一道痂。

　昨兒那簪子刺進來時，他心急火燎的，當真沒覺到疼。后來覺到疼時，方知曉那姑娘使了多大的勁兒。

　就該如此。

　遇到危險時不可猶豫，有多大力氣便使多大力氣，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該回去鳴鹿院了罷。

　昨兒了驚，今日大抵恢復好了。

　那姑娘從來就不是個膽兒小的人。

　男人冷肅的眉眼漸漸和，那些因潘學諒一案帶來的煩躁，也漸漸消散。

　了眉心，他續了盞茶，繼續拆信。然拆到一半，忽地作一頓，又回去細細看了眼廖繞的信。

　廖繞從前是兵部左侍郎，最研習兵法，還曾經創造出一個名喚“回形針”的陣法。

　顧長晉回想著“回形陣”的陣型，將廖繞的信依據那陣型，一個字一個字摳了出來。

　終于明白蹊蹺之在哪，廖繞在信里提及的事太過瑣碎，瑣碎到帶了點兒突兀，原來是為了藏字。

　【繞有一事相托，懇請伯父助繞。】

　燭火搖曳，顧長晉盯著信，腦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潘學諒，與江浙總督廖繞究竟有何關系？

　……

　幾場春雨過后，上京的天是一日比一日熱，容舒換下了春衫，穿上了新裁的夏。

　盈雀捧著一盒香丸進來，道：“姑娘，這是夫人給丹朱縣主備的木樨香丸，等過幾日縣主回來了，您可莫要忘了將這香丸帶上。”

　穆霓旌喜歡沈氏做的木樨香丸，每回從大同回來，沈氏都要給備上一匣子。

　容舒原是記不起穆霓旌歸京的日期的，還是護國將軍府的老管家特地往鳴鹿院遞來消息，方知曉。

　五月初二，穆霓旌便要跟隨穆大哥一同回京述職，若是知曉和離了，眼睛不定要瞪多大。

　容舒笑道：“放起來罷，端午一過，我們便去護國將軍府。”

　每次穆融與穆霓旌從大同回來，都要赴不宴席，宮里的，旁的世家大族的。

　只穆霓旌慣來不這些人往來，容舒估著，至多三日，便要不了的。過完端午宴，大抵會同從前一樣，稱病躲在將軍府里。

　待盈雀放好香丸，忽又問道：“你前幾日回侯府，可有聽你兄長提起過潘貢士的案子？”

　那日在都察院的暗點，潘學諒與顧長晉的對話，盈雀也是聽見的，是以每旬回去承安侯府都要找兄長問幾句，回來鳴鹿院便倒給容舒聽。

　知曉這一世潘學諒并未在獄中自盡，容舒屬實是松了一口氣。

　可不由得又想起了許鸝兒與鐘雪雁，潘學諒既然沒死，那日后會不會有一個無辜者頂替他死了？

　許鸝兒與鐘雪雁的事，究竟是巧合？

　還是……命中注定要有一人死？

　兩年后，若僥幸不死，那又會不會有人代替去死？

　思忖間，便見盈雀失地搖了搖頭，道：“兄長說，這案子進三法司后，便很難打聽到消息了，未到最后一刻都不知曉結果會如何。不過——”

　盈雀覷了覷容舒，“婢子還是相信顧大人能還給潘貢士一個清白。”

　聽罷這話，容舒抿一笑，亦是相信顧長晉會查出真相的。

　端午這日，容舒正在西廂房掛艾葉菖，便聽張媽媽進來道：“姑娘，丹朱縣主來了！”

　話音甫落，但見一道紅的影過月門，笑道：“容財神，我來了。”

　容舒一愣，把手里的艾葉菖給底下人，納悶道：“我還以為你今個要去吃席呢。”

　“可饒了本縣主吧，回來不過兩日，我已經赴了四場宴席了。”穆霓旌皺著眉頭道：“好在今兒的端午宴兄長尋了借口推掉。”

　“穆大哥也沒去？”

　穆霓旌不去赴宴不稀奇，但穆融不去就見了。

　穆家人的兒郎們個個征戰沙場，子俱都十分耿直，唯獨穆融因著弱自小就留在了上京，還進了國子監。

　父兄戰死沙場那年，他本是要下場參加會試，做穆家第一個文臣的。

　后來穆融為了支撐穆家的門楣，棄文從武，去了大同。

　彼時人人都道，就穆家郎君那病懨懨的子，大抵撐不過半年便要沒命，哪曾想上京的貴人們沒等來他的死訊，倒是等來了穆家軍的捷訊。

　也因著自小在上京長大的緣故，穆融比穆家任何一個人都要懂得人世故，慣來是逢宴必去，在人往來上比一般的世家子做得都要好。

　“大皇子與二皇子齊齊發來請帖，兄長哪個都不能得罪，索便稱病拒了。”穆霓旌冷淡道：“我們穆家從來不爭那從龍之功，只以戰場上的軍功說話，這兩位殿下怕是急昏了頭。”

　這樣的話可不能當著旁人的面說，容舒忙給張媽媽遞眼，等張媽媽領著盈月、盈雀幾人出去，這才將穆霓旌領進閨房，道：“穆大哥不去赴宴是對的。”

　嘉佑帝這幾年的子是一年比一年差，他膝下就只得兩個皇子，別說朝堂的臣公了，便是上京的百姓們都在猜著是哪位皇子能得登大典呢。

　穆融在大同府重整了穆家軍，手上的兵力不弱，大皇子與二皇子自是都想拉攏他。只容舒知曉，最后會被立為太子的人是顧長晉。

　是以，不管如何，都不能讓穆家同大皇子、二皇子往來過甚。

　“如今還不知曉皇上究竟屬意哪位做太子，穆大哥不赴宴才好。最好是不摻和進去，總歸不管是誰坐上那位置，只要看到穆家的忠心，都會重用的。”

　穆霓旌“噗嗤”一笑：“你說的倒是同兄長一模一樣，兄長也是這般說的，若不然也不會寧肯稱病也不接那請帖。你不知曉，兄長現下可是了香餑餑。昨兒去吃席，英國公那位老封君還有戚家那位都督夫人都爭著給兄長介紹自家的姑娘。”

　說到這，也不知想到什麼，微微肅了肅臉，道：“你同都察院那位顧大人是怎地了？去歲你還心心念念地盼著月娘節快些到的，怎麼現在一聲不吭就和離了？可是他欺負你了？”

　容舒笑笑，道：“就是不喜歡他了。這事說來也是我的錯，我先前給你的信里提過的那位聞姑娘，實則才是顧長晉的心上人。”

　有些事容舒不愿意讓阿娘知曉，但對霓旌，倒是沒甚好瞞的。

　遂一五一十地說了聞溪的事，以及聞溪被周嬤嬤送去肅州的事。

　“聞姑娘與顧大人本是青梅竹馬，兩相悅的。當初阿娘若是沒有派周嬤嬤去梧桐巷談親事，興許他們二人早就完婚了。聞姑娘大抵是怕承安侯府會仗勢欺人，不想耽誤顧長晉的前程，主求周嬤嬤送去肅州尋親，還說不會再回來上京打擾我與顧長晉。”

　這些事，容舒也是前些日子方知曉。

　回來鳴鹿院的第二日，周嬤嬤親自來尋，主待了一切，說此事阿娘一概不知，讓莫要在阿娘面前提及。

　容舒猜想聞溪去肅州尋的親人，大抵便是那位臉上有疤的人罷。

　“既然不是嬸子著那姑娘離開，你又何須愧疚？那聞姑娘喜歡顧大人，那便不該主退出，離開上京。”穆霓旌搖頭道：“喜歡的人不努力去爭取，又有甚怨天尤人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