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霞落盡, 氣溫暖了，正是各屋洗漱、晾曬枕巾被套的時辰，仆役人手不夠, 各屋病人都是年輕的年老的搭配，互相幫襯著干了活。

　公孫大人進院里掃了一眼, 想找那十幾個被大肚教蒙騙的婦人問話，又因眷太多，滿院掛著的全是小，無奈折回了后院。

　“振之兄弟，你我事分兩頭罷，我順著那幾箱子陳年爛賬往下查，你把病人看顧好。”

　場浸多年, 唐老爺深知不能把事兒踏踏實實給別人, 何況是這出一點岔子就要命的大事。公孫家背有倚靠，他沒得，一邊點頭稱是, 一邊點了一小隊捕快跟上，從旁協助公孫大人。

　“臨危命”有利有弊, 利的是他剛上任就遇大案, 要是辦得好了, 這三年仕途開了個好頭，后路會順當些。

　弊麼……

　在場當的都知道這群人的境。

　先帝壯年時, 適逢天下借種度種之風盛行，有“倭漂泊過境, 遇中州人至, 擇端麗者以薦寢”, 改良倭人矮小的基因。

　也有雜戲班子養一群頭, 專門跟西域人借種，生下的孩子高鼻大眼，不論男，小小年紀都練得一窈窕段，往世家貴胄的后院送。

　民間花樣，正逢天下文風昌盛，有年輕夫婦為給自家招個文曲星，找學問好的秀才、舉人借種，生下孩子認作“義父”，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拜“義父”門下，修好學問之后宗耀祖，貧門也能發家致富。

　富貴飽暖生｜，盛世之下，各種禍都了華服上的虱子。

　先帝震怒，令南北直隸徹查邪之禍，從世家、富商、青樓館，到民間惡習全碾了一遍。其間，從南到北斬首將近三千人，多人因為一個“”名丟了命。

　天子腳下的直隸省首當其沖，天津連上河北、河南、山東，大肚教教眾流竄千里，沸沸揚揚查了兩年，才把這個毒瘤連剜了。

　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竟一聲不響地又扎下了。

　僅一個晚上，漕司府就收著了靜，這是天子重臣都不敢掉以輕心的大案。一旦立案，總得要這群事主站出來起狀，在百姓面前將大肚教罪行公于天下。

　……這是把那群婦人們放在火上煎。

　這群顧忌人言可畏、懷不上孩子就出去找偏方的婦人，也同樣會因為人言可畏被悠悠眾口上絕路。

　唐老爺一時間中堵得慌，問了句：“公孫兄打算如何？”

　公孫鏖汀薄且平，是個不折不扣的冷心腸，軍營里撲打多年，沒那麼多細針線的憂思。

　當即道：“查封送生廟，在周圍幾個村子張布告，左右揭發，把雀姐先抓出來。”

　唐老爺沒作聲。公孫大人只當他是默認了，抬腳就要走。

　“伯伯留步！”唐荼荼喚了一聲。

　“恩？丫頭何事？”

　對上公孫大人冷峭的視線，唐荼荼頭皮發，定了定神才說：“我有一法，不知道能不能行。”

　“咱們是昨晚趁夜抓的人，一路趕著馬車回來的。我聽公孫大哥說了，抓人的地方寒山村，是一個人跡罕至的荒村——而送生廟在這兒。”

　在院里那張紅點圖上虛虛一點，怕手上沾著病毒，不敢挨實了。

　“兩頭相隔十幾里地，寒山村地方偏僻，沒連著鄉道，沒車沒馬的人家走路更慢。也就是說，廟里的尼姑還不知道老窩被人端了，這事兒在周圍村子也沒傳開。”

　“大肚教能藏這麼多年，知道老窩在哪兒的人一定寥寥無幾，不然人多眼雜，暴的風險太大。雀姐只是一群牽頭搭線的，們今兒要扮尼姑，明兒要扮婆姨，哄騙人上套，一定不會是在寒山村這荒村住，而是在送生廟周圍鄉村住——同樣沒這麼快知道出事了。”

　“可今日一旦查封了送生廟，們會立刻聞風而散，再想抓人就不容易了。”

　公孫大人一點頭，示意繼續說。

　唐荼荼：“我有一愚計，不如留著這廟先別封，布好探子，暗中觀察雀姐都是什麼人，從哪個求子廟把人領過去的，被迷暈的婦人又是怎麼送到荒村里的。您和我爹手邊要是有捕快，派幾個機靈的進去，按著他們的套走一遍，拿個人贓俱獲。”

　公孫大人靜默了會兒，循著這辦法想了一遍：“丫頭說得有理。我回頭想想，這些不必你一個孩子心，好好養病罷。”

　話落領著府兵走了。沒說這計策好，也沒說不好。

　唐荼荼有點氣餒，這辦法想了一早上了，一半確實是覺得大張旗鼓抓人不妥當，另一半是出于私心。

　平白送了個媳婦進去，等著送生神降福，誰家也不會不聞不問。今日只要送生廟一查封，教之事就會立刻被掀翻在太底下，把這群人到絕境。

　還沒想出該如何善后，怎麼給這群人留個出路，們從這事兒中不傷筋不骨地摘出去。

　公孫景逸看出的懊喪，心里直笑：嗐，茶花兒還是個小姑娘嘛。

　他家里姊妹多，孩兒也好強，尖出頭、想聽長輩夸獎的多了去了，以為茶花兒也有這小病。

　“瞧把你聰明的，年紀不大，主意不。”公孫景逸很給面子地夸了句，話折回來說。

　“其實啊，那群牽線搭橋的鴇子們聞風逃了也沒事，但凡抓著幾個，上下一條線都能扯出來，軍營里多的是們開口的法子。”

　“用刑？”唐荼荼沒多想，口氣平。

　二哥管著刑部，還有他遍布天下的言路信報，都不是憑白來的。唐荼荼好幾次挑他下值的時辰跟他面，二哥裳換得勤，還沒什麼，他邊的影衛上卻常常沾著味。

　誰知公孫景逸避開視線，諱莫如深地來了句：“私刑要落傷，升堂時不好看，不見折騰人的法子多的是。”還拍著脯說：“以后要有什麼人欺負你了，你只管往我這兒送。”

　唐荼荼心梗了梗：“……倒也不必。”

　“茶花兒，別聽他鬼扯。”和杵了哥一肘子，一笑起來，兜了一臉糖的朝：“我家都是正經兒，哪有什麼私刑吶？”

　唐荼荼撐起了個笑，把他倆送出后院了。

　爹上任后開的第一場大會沒個氣派，不在衙門里，在偏院里找了個小伙房，只夠四五個縣吏坐開。

　幾人還是頭回進這印坊，過窗子觀察了這疫病所的諸事安排，稍稍放下了心。

　葉三峰多看了唐荼荼兩眼：“姑娘跟老爺果然是一家的，心善，都想給那群婦人留條坦路。”

　唐老爺嘆了口深長的氣。縣丞、師爺、教諭也跟著嘆，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做的不不能瞞報，還要挨個做工作，勸說那些侵害的婦人鼓足勇氣，寫好狀詞，然后當眾升堂，請各方德高重的族老、學究旁聽，們當堂揭僧罪行。

　之后，人證證一齊送到府臺，送上京，一遍遍復審，才能定個多人斬首的罪。

　大案、重案都得逐級上報，縣是不能定個罪砍人頭的，斬首、充軍、抄家都是縣無權決斷的大罪，又有先帝立法在前，這大肚教之案怕是能一路走到紅墻下的三法司去。

　十年的老賬本，不知會拖出幾百口人來，幾百戶人家離散，婦人眾叛親離，全家千萬寵的孩子了生子……

　唐老爺禮部出，是想想就舌發苦。

　葉三峰把幾個縣吏的神全瞧在眼里，徐徐道：“去年太后千秋，今年皇后出隘，過四十一歲的誕辰；外有北元犯邊，有天下員大考——料想皇上跟咱們屁民一個想頭，得把這一年安安穩穩地過去，再不能鬧出別的驚世駭俗的大事兒了。”

　縣丞瞠眼結舌：“先生意思是……這事兒還是得遮掩過去？”

　上一個這麼說的人，被公孫家那丫頭揍了個鼻滿臉，得虧那丫頭這會兒不在……

　葉三峰搖頭：“我是自個兒揣的。”

　“漕司府趕著一大早把趙大人提走，要是想把這事兒掀于人前，該給趙大人一輛囚車，一路游街示眾才是。一輛小馬車悄默聲地把人裝走了，說明漕司那兒還沒拿定主意，不知這事兒該怎麼辦。”

　那確實。雖然大案要向上追責三級，漕司那兒吃不著掛落，可一旦事鬧大了，他臉上也無。

　一群縣吏看葉三峰的眼神都變了。

　——這什麼人？看著三十好幾的人了，提個酒葫蘆，一坐下就往白水里兌酒喝，吊兒郎當沒個正形，卻連漕司大人到皇上的心思都敢揣，說得還頭頭是道的。

　只聽葉三峰又說：“按著皇上的心思猜，這案子查，要悄默聲查；開堂審，要悄默聲地審；一路往上報，也要層層管好，當作案去審。”

　唐荼荼驀地坐直了。

　一白天想得都是這事，眼下比爹爹反應都快，立刻聽懂了葉先生的意思。

　這是缺乏傳的時代，法的作用在于維護社會秩序，懲戒罪惡。重案大案之所以要公示，要布告天下，首先是要天下各省府判案有例可循，其次才是教化萬民。

　如果把大肚教連拔了，靜悄悄砍了腦袋，過往害者不察不糾，就能保全十年間所有害的婦人……

　事兒已經過去些年頭了，說什麼都于事無補，按這爛賬指名道姓揭出來，除了幾百戶人家妻離子散，再沒別的好。

　而這案子會在縣衙審一次，爹爹升堂；然后到滄州府衙審一次，知府離得那麼遠，對案的判斷主要是靠呈上去的狀子。

　最后再移牒至京兆府，天子腳下再審一回，有皇上盯著，皇上要是想悄默聲審了，所有主犯、從犯都會無聲無息地死在王朝的大誥里。

　這群人就能有個活路。

　唐老爺嘆口氣：“談何容易？多人看著趙大人被逮走了，縣令職，總得給治下百姓一個代，職的罪名不出五日，就要傳遍整個天津了。”

　唐荼荼腦袋里剛續好的思路“啪”得斷了，垂頭喪氣靠回椅背上。

　葉三峰多看了兩眼，悠悠說：“倒也不是一點沒法兒。”

　一群縣吏全盯住他，唐荼荼脊梁又直了。

　葉三峰拊掌笑了笑：“前兒，我跟九兩從街上回來，看見趙家的家仆整了兩大車貨，馬車，滿滿當當拉著要走，說是他家夫人的零碎穿用，丟了可惜，要送回定州老家去。”

　“衙役按例掀起簾兒掃了一眼，車里都是些舊被褥，摞得滿滿當當。一群衙役還笑呵呵夸‘哎唷趙大人節儉，兩袖清風，舊舊被都要送回老家去，連線也舍不得丟’。”

　傅九兩接過話來：“只是，馬車從我眼前溜過去的時候，側窗的簾兒沒放好，底下一截白穗子了頭。”

　眾人：“……？”

　“那穗子一乍長，一指寬。您說這麼窄個地方，上頭還要繡牡丹紋，花瓣花蕊纖毫畢現，白瑩瑩明的特漂亮。”

　眾人：“……”

　傅九兩賣夠了關子：“這繡技，在南邊金寶地，是以上好的云錦做底，金銀繡線織花，我以前只見過繡裳的，還沒見過繡穗子的。”

　唐老爺蹙著眉，悟到了一層。他經手過無數禮，皇家最那種文雅含蓄的富貴，織是其中必不可的一環。

　傅九兩看幾個縣吏全一臉茫然，被這群窮吏整無奈了。

　“諸位沒用過好東西吧？云錦乃四大名錦之首，有寸錦寸金的名聲。有錢人拿云錦繡裳，更有錢的拿云錦做手帕，皇家娘娘也拿這綢子做鞋面，鞋頭再嵌個珠子，價錢夠尋常百姓買個院兒。”

　幾個縣吏倒吸一口涼氣，那是真沒見過。

　傅九兩：“這麼貴的云錦，我尋思這剪一排穗子是怎麼個意思？這里頭是個什麼件？”

　“我手快，掀窗一瞧，好嘛，里頭被卷趴趴的沒疊好，全朝著車窗往下倒，我連忙手給人扶住——只見那舊被里頭裹著一摞金寶地，紅的黃的的什麼兒都有，另有畫軸卷十幾個，放得老高，快要頂著車頂的幾個紅木匣子也跟著一起倒，乒里乓啷撞一塊兒！聽靜，里頭不是珍珠就是玉。”

　一群縣吏眼睛瞠得老大，呼吸都窒住了。

　趙大人這……哪里是運舊舊被，這是在轉移私產！

　“小公子可看清楚了？”唐老爺盯著他問。

　傅九兩失笑：“嗐，我是什麼眼睛，隔一丈遠能看清蜻蜓翅膀上幾個豁兒，我看個東西還能出錯？”

　南京來的云錦都是貢品，以前是全貢宮里的，后來貢的量越來越多，皇家賞功臣，功臣賞門生，民間才了點影子，可照樣是寸錦寸金。

　唐老爺做五品郎中的時候，都沒見人賣過這東西。區區一個縣令，一年的俸祿就那麼些，貪的又是哪路錢？

　何況趙大人管的不是漕路，靜海縣跟三岔口相隔七八十里地，他如何從過路的綢商手里昧下東西？

　唐老爺仍然覺得這消息不靠譜，還要再仔細問，一晃眼，卻見兩個師爺全都不說話，握著茶杯的手直哆嗦。

　被新大人一盯，兩人撲騰跪下了，連聲招了：“趙大人有倆鹽場，就在海邊。天津的鹽場鹽倉全由鹽管著，別地兒是不準私采鹽的，可咱們靜海縣東頭就是海啊，神不知鬼不覺地撥塊地出去，誰也不知道啊。”

　縣丞都呆了，結舌說：“大、大人，我不知道這事兒啊！”

　師爺又一個頭磕下去，磕得倍兒響：“那是三年前的事兒了，趙大人剛上任不久，一個鹽商上門拜訪，一盞茶的工夫就把這事兒說定了，您哪里曉得？”

　“此后三年，那鹽商常借著過年過節上門拜訪，是個雅人，多數時候送的都是字畫，很拿銀子……”

　一群縣吏瞠目結舌，但凡是個讀書人，誰不知道最容易藏賄的就是字畫，何人真跡，何人仿作，何人蓋章收藏過，尋著途徑一倒手就是現銀。

　葉先生立刻說：“這老頭手腳不干凈，保不準后衙里還藏著別的東西，臨走了正忙著挪騰。今兒抓他抓得突然，沒來得及轉走的東西肯定還在。”

　師爺忙說：“有的有的，他指松，從縣衙走的公賬都過手腳。”

　另一個不敢落后，全指著坦白從寬，戴罪立功，忙說：“何止！趙大人這兩月來回跑，上下打點，跟各家族老通了氣兒，要各家給他寫彰功詞，等卸任時往上頭一，以表功績，送出去的銀子數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