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對于神來說,是如從云端跌落到了泥地里的一夜。
因為幫到了李穆的忙而獲得的所有自信和喜悅,然無存了。
并不是有意要在那種時刻掃他的興的。
在開口懇求他之前,甚至幾乎已經忘記了臨行前,阿耶曾留給的諄諄待。
只不過心底里,一直有個聲音存在。
每每歡樂和放縱的時刻,那聲音就會適時地冒頭,提醒,它存在著。
而就在為自己的自取其辱而暗自傷心愧之時,李穆甚至沒在邊伴著。
——自然了,這也是不能怪他半分的。
因為當夜,甘氏和侯堅就發了叛。
在他們原本的計劃里,是連夜突襲,包圍侯府和驛館,殺死侯定父子以及李穆。
但沒有想到,對手早有防備。
這是一個值得慶賀的結盟的夜晚。
也是一個充滿了腥的殺戮的夜晚。
耳畔,外頭的廝殺聲響了半夜,直到天亮,才終于徹底安靜了下去。
甘祈和侯堅當夜就伏誅。隨眾黨羽,隨之也紛紛遭到清洗。
過了兩天,李穆協助侯定理完善后事宜,帶著神離開。
神走出驛館的時候,看到街上人來人往。
這里恢復了原本的寧靜和祥和。那晚上,喧囂了半個夜晚的廝殺之聲,仿佛只是一個夢。
但驛館門前臺階上留下的尚未被雨水沖洗干凈的一片片發黑的漬,卻又實實在在地提醒著人。
那夜就在這扇大門之外,曾發生過怎樣慘烈的你死我活的爭斗。
回程走了兩天,義的城垣,漸漸出現在了視線里。
城之時,一個城尉迎了上來,和李穆說了句什麼。
李穆仿佛一怔,回頭,下意識地看了眼神。
神很快就知道了一個消息。
的大兄高胤來了,此刻,他人就在刺史府里。
……
高胤是高嶠的派遣,在神一行人出發后不久,跟了上來的。
高嶠之所以做如此的后續安排,一是不放心路上的安全,二來,應該也是為了確保兒在見了李穆之后,能盡快回到建康。
他擔心李穆不放兒回來,亦擔心兒不愿回來。
所以高胤此行的目的,很是明確。
高胤的突然到來,顯然令李穆有點猝不及防。
但在回到刺史府,見到高胤的面后,他以禮相待,非常客氣。
神也平靜地接了父親這樣的安排。
唯一想要反抗一番的,便是高桓。
高桓部的傷正在恢復,早能下地走路了。
高胤的突然而至,令他聞到了夢想終結的味道。
在幾次壁之后,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伯父不點頭的前提下,不管他如何求李穆,李穆都是不可能違背伯父意愿留下他的。
唯一的希,就在阿姊上。
倘若阿姊愿意留下,那麼他也能順理章能夠跟著留下。
據他前些時日的觀察,他覺得阿姊來這里后,如魚得水,瞧很是快活。
幾次試探的口風,也沒聽說等他傷一好,立刻就要回。
所以原本,他對于能繼續留在這里,很是樂觀。
沒有想到,高胤的突然而至,一切希都破滅了。
更他迷的是,他尋了個空子去找阿姊,想攛掇繼續留下。
的態度竟也和先前迥然不同了。
毫沒有表出打算反抗伯父這個安排的意思。
高桓大失所。
更他郁悶的是,他屁上的傷,在將他折磨得痛不生過后,現在也開始和他作對了。
昨天,高胤帶著軍醫來看他。在他為保尊嚴,極力反抗了一番過后,終于還是敵不過這個大了他十幾歲的大兄的威嚴,下了子。
軍醫說,傷勢已經大愈,不騎馬,改坐車,上路完全沒問題了。
就這樣,歸期也順理章地定了下來。
就在明日。
……
傍晚,夕再一次地籠罩住荒野,將大地染了金黃的。
天氣好的時候,遠在十來里外,也能看到義那座高聳城墻的廓影子。
或許便是這片堅固城垣給人帶來的安全之,最近每天都有人扶老攜,陸續從四面八方抵達這里,請求收留城。
人數則幾十,多則數百。
蔣弢在城門口設了個棚子,專門負責人口登造。
流民城后,很自然地,聚居在了刺史府的周圍。鏟除荒草、修理房屋。落腳之后,便忙著開荒種地。
雖然已經夏,但只要盡快開墾出田地,播下種子,倘若老天爺肯賞口飯,到秋末,還是能有一茬收的。
李穆從城外校場歸來,了城門。
天氣越來越熱了。
干燥的泥塵,隨了汗流浹背的赤膊士兵的勇練和聲聲吶喊,揚滿空氣。
他經過城門口,那里正有一群剛剛結隊趕到,列隊接盤問,焦急等待著城的流民。
他們衫襤褸,滿面風塵,臉上刻滿了艱難求生所留下的困苦痕跡。
一副挑子,就是全部的家當。
但此刻,排隊等待城的間隙,翹首眺城之時,一雙雙原本已經麻木無神的眼睛里,流出的,卻是久違了的對于安定新生活的期盼神采。
看見城門口的士兵向一個騎馬而來的軍模樣的人行禮,喚他“刺史”,便知這人乃是城主李穆,紛紛向他下跪,請求收容。
李穆人起來,命士兵盡快登造完畢,天黑前放人進城。
吩咐完畢,穿過城門,正要繼續往刺史府去,忽聽一聲呼喚:“姐夫!”
他轉頭,見高桓從城門旁的一塊墩石后冒了出來,便停了腳步。
高桓前些天,剛能下地走路,就捂著屁跑去校場看練。李穆早就留意到他了,也未趕他走。
“姐夫,我雖然武功比旁人可能差了那麼一點點,但只要給我機會,我能吃苦呀!我還會說鮮卑語!你看我能加厲武戰隊嗎?”
他討好地問。
李穆的麾下,除了必備的輜重兵、斥候、□□手和步兵外,最近正在組建一支兵中之兵的銳戰隊。
這將是支百里挑一、最為鋒利的戰隊,號為厲武。
這些天,校場里正在比武,人人都以能夠加其中為榮。
高桓更是做夢都想為其中一員。
見李穆看向自己,他頓時又泄氣了。
“算了算了……”他改口。
“姐夫!明日阿姊就要走了。你真同意了?”
李穆不言。
“阿姊這回回去,往后說不定,再也不會回來了!姐夫你也知道的,我伯父對你,可是極為不滿。這次若不是我阿姊據理力爭,伯父也不可能會放來的……”
高桓覷著李穆。見他視線越過自己頭頂,落在自己后城門的方向,似乎在看著什麼,并未如何在聽自己說話。
心里一急,湊過去些。
“……姐夫,仰慕我阿姊的建康世家子弟,簡直數不勝數!別人我就不提了。聽聞陸大兄,至今還是對我阿姊念念不忘,不肯另娶……”
他嘆了一口氣。
“姐夫,我是真的為你擔心。其實我大兄雖來了,但你大可不必怕他。大兄這個人,雖然伯父說什麼,他就聽什麼,從沒自己的想頭,但面冷心熱……”
“六郎!你胡言語些什麼?”
后忽然傳來一道厲喝。
高桓扭頭,這才看見高胤從城門口大步走來,目盯著自己,甚是嚴厲。
顯然,應已聽到了自己方才的一些話。
高桓嚇了一跳,閉上了。
高胤走了過來,命高桓回去。
高桓訕訕地低頭,扶著屁,怏怏不樂地去了。
高胤目送弟弟影漸漸離去,環顧了一圈城門,視線從近旁那些扶攜著正朝城里行去的流民上收回。
“李穆,實話說,來此幾日,義所見,令我頗有。你確實是個能人。不但戰場所向披靡,于治軍治民,亦很有手腕。更聽聞你已聯盟仇池,安定后方。我雖年紀比你虛長了幾歲,但自問,若換是我來此,短期之間,怕也做不到如此效……”
他遲疑了下。
“正是因此,我才希你不要誤歧途。話,我伯父想必都和你說過,我便不贅敘了。我亦恨朝廷之無力,然,若人人都似你這般,天下豈非上加?”
“明日我雖帶阿妹回去了,但伯父對你依舊還是寄予厚。你三思,勿令他失。”
他說完,邁步而去。
……
李穆了刺史府。
和外頭的雜蕪燥熱相比,刺史府的后院幽靜而清涼,宛若踏了另一個世界。
甬道上剛灑過水,干凈的鵝卵石路面漉漉的。
淋漓的水,這初夏傍晚的庭院,憑添了幾分清涼水氣。
已經收拾好東西了,門口地上,整齊地擺了幾口箱子。
赤足,坐在窗邊一張新搬來還沒幾天的竹榻上,倚著后的一只囊,就著窗外夕最后一點余暉,讀著手里的書卷。
晚風穿竹窗,輕輕掠著洗了還沒干的披在肩后的長發。看見他進來了,轉頭,說道:“去洗洗,吃飯吧。”
案幾上擺著晚飯。只有一副碗筷。
見他遲疑了下,又說:“我已經吃了。”
李穆用一旁準備好的一盆清水,洗了把自己沾滿塵汗的臉和手,沉默地坐到了案后。
很快吃完飯,放下了碗筷。
亦放下書卷,從竹榻上爬了下來,趿了雙高齒木屐,走到床邊,抱起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屋角他的那口箱上,說:“天氣熱了。這是這幾日,阿們給你趕做出來的幾件夏衫。”
“這件青布的,”指了指最上頭的一件,“是做給蔣二兄的。他量沒你高,你莫弄錯了。”
李穆的視線,從那疊衫上,慢慢地落到的面上。
神和他對了一眼,神平靜。
“屋子西北角的雨,前日大雨,沒再見,已是修好。”
“但那邊,”指著對面屋角,“那日白天大雨,風也大,你不在,我在屋里,聽到有枯枝被風刮斷砸上去的聲音,咣當一聲,瓦片想必砸壞了一片,當時便了,好在雨很快就停了。畢竟你是要長住的,有空還是人再來修修為好。”
李穆依舊沉默著。
“前些日整理后院時,發現有一口井。”
神繼續說,“上頭埋滿了野草,起先才沒發現。我人清了井底,井眼也重開了。今日水已漲滿,很是清冽,原是一口好井。往后取水不必再去外頭。你有空人砌個井臺,往后沖涼洗澡,也是方便。”
“自己要記得吃飯。大業固然重要,但才是第一。人若垮了,什麼也沒了。還有阿魚,沒了阿母,阿耶和阿兄都做你的兵。今日我剛去看回來。以后你打仗時,希記得,不要讓他父子同時上陣。”
“我回去后,往后未必再會去京口看你阿母和阿停了。但無論如何,們從前對我的好,我是不會忘的。我會人照顧們的。你安心在此,不必牽掛。”
頓了一下。
“日后你要做大事了,想必不用我提醒,你自己也是清楚的。提前將們接走為好。”
說完,也沉默了。
屋里安靜極了。
耳畔只有晚風窗,輕輕翻竹榻上讀了一半的的書頁時發出的輕微的沙沙之聲。
這是這些天,對他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了。
“阿彌——”
李穆眸底,暗波翻涌。他低低地喚了聲的名,聲音艱,又朝前邁了一步,似要向走去。
神卻轉,爬回到了那張竹榻上,又靠坐回去,拿起了書。
李穆著的側影,腳步定住了。
……
神睡到下半夜醒來,床上只剩一人了。
門半開著。
隔帳看了一會兒,翻了個,又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的清早,稀薄的淡淡晨霧縈繞在城外的荒野地里。路邊野草的葉尖之上,凝著一顆顆的珠。
太還沒升起,一行人便要離開了。
刺史府門前不遠的那片空場上,隨著流民的不斷回遷,刺史府周圍的人煙漸漸旺盛起來。最近,孩也越來越多。
有時白天午后,人在后院,都能聽到前頭孩奔跑追趕之時發出的嬉笑之聲。
但此刻,因太早了,空場上還空無一人。
神坐在馬車里,隨了前頭領隊的高胤和樊,在幾百武士的護衛之下,穿過空場,來到了城門之前。
兩扇沉重的城門,被士兵推著,一左一右,慢慢地開啟。
一行人馬,穿過城,再次踏上了南歸之路。
這一回,是下定決心,真正要走了。
神最后看向車窗外,那片瘋狂蔓延著野草的無邊無際的荒野,抑下想要再回一眼的沖,閉了窗。
李穆送。
高胤極是客氣。
才出城門,就親自下馬,站在道旁,三揖拜謝,請他留步——這是最隆重的客人辭謝主人的禮節了。
李穆上了城頭最高的墩臺,站在垛口后,著前方一行迤邐人馬,護擁著那輛馬車,漸行漸遠,最后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他在墩臺上站了許久。
太慢慢地從地平線上升起,城門再次開啟了。
城墻下,漸漸地熱鬧了起來。
士兵在口令聲中,列隊出城,去往校場,開始了新一天的訓練。城民戴著破斗笠,背著犁、鍬、甚至是木,提了家中婦人一早準備好的水罐和口糧,急匆匆地朝著城外剛墾出的田地走去。
李穆終于下了墩臺。
他徑直去了校場,來到每一個躍躍試想要加厲武,做他虎爪狼牙的的戰士的中間。
他去了上,下場親自試煉。
只有那些能在他的手下過去的戰士,才有資格加。
誰能將他擊倒,就將為厲武戰隊的領隊。
烈日當頭,黃塵滾滾,他被十幾個壘塊的壯漢圍在中間,赤著上,揮汗如雨,一個一個地摔打著從各個角度攻擊自己的士兵,發出的吼聲,和著飛揚的塵土,沖上了校場的上空。
李穆傍晚才從校場回到刺史府,滿的泥塵和汗漬。
還有傷痕。
他被一個被自己摔得紅了眼睛、大發的士兵,用木擊中了后背。
他被擊得一陣氣翻涌。
那木更是當場斷裂,半截飛上半空,在他后背,綻開了一道紅的印痕。
那士兵出后,才驚覺過來,當場嚇住,定在原地,不敢再。
李穆不但沒有責怪,反而當場將他擢為小領隊。
的疼痛,仿佛終于分擔去了些他此刻心的覺。
他下馬,快步朝大門走去,卻看見門口石階之下,坐了一個七八歲大的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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