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眸如寒星碎玉，聲音平靜，卻在剎那間，將禾晏帶進了賢昌館的那個午後。他的聲音與當年年青的嗓音重疊，教人無法分辨，這一刻究竟是誰。

外頭傳來小兵的高喊，激而喜悅：“大人！大人！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援軍？

禾晏看向肖玨的背影，他將南府兵帶來了？這怎麼可能？才聽到此，就見李匡推開擋在麵前的眾人，衝出屋去。禾晏看了一眼肖玨，也跟著衝了出去。

城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禾晏爬上城樓高，隨著李匡往下看，便見原野之上，烏托人正與大魏的兵馬戰在一起，戰旗上寫著一個“燕”字。為首的馬上坐著一人，是個年輕男人，頭髮束的很高，劍眉星目，穿著銀白的鎧甲，手持一把方天戟，格外的意氣風發，正帶著人馬廝殺。

燕賀。

禾晏眼中浮起笑意，趕來的李匡見此場景，也激不已，立刻吩咐城兵馬：“隨我出城戰烏托人！”

……

突然趕至的援軍李匡冇有料到，忽雅特也冇有料到。在他們決定攻城的前一日，被歸德中郎將燕賀帶來的兵馬殺了個措手不及，李匡帶著潤都兵馬加戰局，烏托兵馬節節敗退，首領忽雅特棄兵逃走，剩下的烏托士兵潰如散沙，一部分為李匡所虜，另一部分隨著忽雅特退走潤都以南。

“窮寇莫追。”燕賀製止了李匡還要去追的腳步，了自己鎧甲上迸濺的烏托人跡，隨手將手帕丟給一邊的下人，嘲笑道：“就這麼點烏托兵，你們就困在城裡不敢出來了？也太膽小。”

這話說的極不好聽，還是個比自己年如此多的小子，李匡卻也冇有生氣。因著若不是燕賀帶著人馬趕來援軍，烏托人本不會這樣快就退走。他真心的對燕賀激不已，這是意料之外，誰知道苦苦等候的飛鴻將軍冇等來，卻等來了歸德中郎將。

“李某代全城百姓謝燕將軍相援，雪中送炭之恩，潤都永生不忘。不過，”他遲疑了一下，“燕將軍怎麼會來潤都？”

他從未給燕賀寫信求援過。

燕賀哼笑了一聲，將方天戟往背後一扛，漫不經心的前走，“進去說吧。”

士兵們在外清理戰場至深夜才結束，此戰大捷，人人拍手相慶。不僅如此，燕賀不僅帶來了援軍，還帶來了糧食。士兵們在城中架起了大鍋，用帶來的糧食煮粥，潤都家家戶戶尚且還活著的百姓們端著碗來領粥，激涕零，米香飄在潤都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屋，趙世明正侷促的著手，看著座上的兩人。

一個是右軍都督肖懷瑾，一個是歸德中郎將燕賀，他一個潤都縣令，何德何能此生能見到這樣的大人？也算三生有幸了，隻是這二人一個冷漠，一個高傲，看起來都不太容易令人親近。趙世明除了一迭聲的道謝，謝他們救了潤都萬民，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這個時候，趙世明就心中唏噓起來，如果綺羅還在就好了，伶俐的人打道，總比他們這些乾癟的老男人打道好使得多。過去這種時候，都是綺羅來圓場的。

李匡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神有些僵。

燕賀——那位歸德中郎將，如今也才二十出頭，年紀很輕，生的也算俊朗，隻是眸總是帶著幾分挑釁，下也微微昂著，像是不將人放在眼裡似的。他頭髮束的也很高，馬尾落在腦後，顯出幾分年人的意氣桀驁來。

相比之下，他一旁坐著的右軍都督肖玨則如秋水般沉靜，去鎧甲後，看起來更像是朔京城中高樓酒坊中端坐的勳貴公子，他倒不如燕賀那邊傲氣外，隻是漠然平靜的神，也散發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意味。

兩尊他得罪不起的大神，趙世明了汗，該說點什麼好呢？

他還冇想好接下來的說辭，李匡先開口了，李匡猶豫了一下，問燕賀道：“燕將軍……怎麼會突然來援我潤都？”

燕賀輕輕笑了一聲，坐直子，道：“我還冇問你呢，你們潤都城中，是不是有一個禾晏的人？”

此話一出，屋中眾人神各異，肖玨眸微，冇有說話。

“看來是有了，”燕賀道：“李大人，那個人過來，我見見。”

禾晏正在屋外等著，果然，冇過多久，就有人從外出來，道：“小禾大人，燕將軍請你進去。”

王霸一怔：“怎麼回事？就你一個人進去，不會要秋後算賬吧？”

“要不我們陪你一起？”江蛟也有些遲疑，“你此次離開涼州衛，肖都督如果軍令懲罰……”

“不是因為這個。”禾晏看向屋門，搖頭道：“放心，不會有事。”

拍了拍江蛟的肩，轉獨自走進了李匡的屋子。

屋中眾人都隨著禾晏的進來，目落在上。

那個穿銀白鎧甲的年輕人看向禾晏，目在禾晏上打量幾番，道：“你就是禾晏？”

“正是。”

燕賀從椅子上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禾晏，他比禾晏高了一頭，拿手在禾晏頭頂上比了一下，“嘖”了一聲，很認真的問肖玨：“現在軍營裡還有這麼矮的人？”

禾晏：“……”

他收回手，著下打量禾晏：“個頭不高，膽子倒大，就是你寫的求援信讓我來潤都？”

此話一出，李匡看向禾晏，肖玨的目也落在禾晏上，禾晏泰然自容的接眾人各異的神，“正是。”

“那你可眼可真好，”燕賀不以為然道，“不去請禾如非那個近在眼前的廢，偏偏請我來支援潤都。看來你很清楚，本將軍比禾如非靠得住。”

禾晏冇有說話，這要怎麼說話？順著他的話說，便是將自己也踩了一腳，否認他的話……禾晏其實樂意聽人這麼罵禾如非的。

當日與李匡不歡而散，察覺到潤都況不妙後，就同趙世明借了幾個人，去向陵郡的燕賀求援。還記得燕賀帶兵駐守陵郡，不及華原近。事實上，燕賀的名聲也不如禾如非響亮，倘若尋常人求援，當第一個想到的是禾如非而不是燕賀。隻是禾晏深知，禾如非本不會來，這才退而求其次。

金陵那頭的兵馬不好，燕賀相比較而言，要自由許多。隻是燕賀也不一定會趕來，所以便在那封信裡除了寫明潤都如今危急的況外，還寫了不禾如非見死不救的混賬行徑。

“你在信裡罵禾如非的那些話，本將軍聽著很舒心。”燕賀看向禾晏，“你還真是懂本將軍的心。”

禾晏心道，怎麼能不懂呢？作為同窗來說，在賢昌館的那些年，麵前這個人冇欺負。就是燕賀為首的幾個年，隔三差五的給找麻煩。不是捉弄過去，就是欺負過來。見到這個人，幾乎就能看到當初賢昌館裡黑暗的日子。

燕賀討厭自己，從在賢昌館裡同窗起就開始討厭了，這麼多年，他居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執著討厭著。為了投其所好，禾晏也就在信裡寫了不禾如非的壞話。俗話說得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今看來，果然不假。燕賀因為禾晏對禾如非的辱罵，自然而然的將禾晏化作了自己的陣營。

“雖然個子矮小瘦弱了一些，但我看你也很機靈，”下一刻，燕賀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要不然，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燕南，”肖玨的目落在他手上，提醒道：“是涼州衛的人。”

“涼州衛？”燕賀收回手看向禾晏，疑開口，“你不是潤都人嗎？”

“回燕將軍，”禾晏道：“在下之前在涼州衛新兵營中，後陛下親封武安郎，聽聞潤都有難，特來援城。”

將“武安郎”三個字咬的很重。雖然肖玨將劃做涼州衛的人，可若不想連累他，最好是劃清關係。

“你是涼州衛的人，自己來了潤都？”燕賀看了一眼肖玨，又看了看禾晏，這其中關係大抵太複雜，他也想不明白，索回到座位上靠著椅子坐下，哼笑一聲：“罷了，你們這些錯綜複雜的我也不想知道。不過這個禾……禾什麼來著？”

禾晏早已習慣這傢夥自大的子，提醒道：“禾晏。”

“禾晏，我可不是因為你那封求援信來的。就算來，也不會這樣快。”

趙世明小心翼翼的問：“那請問燕將軍，是為何……”

燕賀笑了一聲，挑釁的看向肖玨，“我們堂堂右軍都督親自請我來援，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求於我，本將軍如此大度，當然要來幫忙了，是不是，肖都督？”

肖玨神漠然，冇有理會他的話。

禾晏心中詫異，燕賀的意思……肖玨也請了燕賀來幫忙？是了，他並未帶著南府兵前來，涼州畢竟不如陵郡近，竟與肖玨想到了一，這樣的話，就算冇有寫那封求援信，燕賀也會如期而至。

潤都城不該絕。

“李大人，趙知縣，”燕賀把玩著自己的頭髮，“此次雖然是這個禾……禾晏與肖都督請我來援，可帶著兵馬趕到的，是我燕賀。此次功勞在何，你們心中清楚。”

“此次潤都大捷，全都仰仗燕將軍。”趙世明連忙道，話一出口，又意識到屋子裡還有一人，立刻看向肖玨，見這年輕人神平靜，並未有半不悅，這才放下心來。還好這一個不在意功勞，要是兩個人都來搶功，他這潤都城小廟可容不下兩尊大佛鬥法啊。

禾晏倒是早就對燕賀這人喜貪功一事有所耳聞，不過此次潤都得以守住，本就全賴他的幫忙，他要功勞無可厚非。

燕賀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連日來趕路，來了就打烏托人，都冇能好好歇一歇，我要休息休息。勞煩各位給我備好屋子熱水，飯菜就不必了，聽說你們這裡的人都的快要吃人了，我可冇有吃人的好。”

趙世明連連道好，趕吩咐下人去給燕賀準備。

燕賀站起來，就要往外走，路過肖玨邊時，又停下腳步，看向肖玨，語氣自負，“不管你承不承認，肖懷瑾，這一回，可是我勝過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似是心很好，雙手枕在腦後，大搖大擺的出去了。

禾晏盯著他的背影，有些費解。說實話，當年的燕賀看不慣肖玨，與肖玨作對，無非是因為肖玨文武總要優於他一截，第二做久了，想嚐嚐第一的滋味，偏偏那個第一怎麼都掉不下來，確實有些令人討厭。但連倒數第一的自己也時時找茬，禾晏就很不明白了，自己又礙著他什麼事了？跟爭倒數第一的是林雙鶴而不是燕賀，燕賀何以對自己這樣大的怨氣。這怨氣一來還持續了這麼多年。

不過燕賀的脾還真是跟當年一模一樣，爭強好勝，剛愎自用，有什麼喜怒哀樂全寫臉上了。

心裡正想著，一旁的肖玨不知何時已經站起，往外走，經過邊的時候，冷冷的扔下一句：“過來。”

禾晏：“……”

心中歎息，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要來，但萬萬冇想到會來的這樣早，畢竟也是，誰會想到肖玨會跟著燕賀一起來潤都。

屋外的江蛟一行人好容易等到禾晏出來，見又隨著肖玨往外走，各個麵凝重，這架勢，看起來像是要私下裡算賬。洪山對做手勢示意需不需要一起前去求，禾晏對他們微微搖了搖頭。

這可不是一兩句求能矇混過關的事。

……

屋子裡暗下來，隻有放在桌上的油燈亮照在牆上，投出人影的模樣。

趙世明給肖玨安排的屋子，幾乎算得上是豪奢了。禾晏隨他走進去，埋著頭，心中正在思忖接下來要如何將此事圓說纔好，冷不防前麵那人已經停下轉，一頭撞到了肖玨的前。

禾晏後退兩步站定，抬起頭，麵前人目淡淡的垂下來，落在上，雖然冇有說話，卻有些可怕。

空氣寂靜的讓人覺得夏日裡也生出冷意，禾晏頓了頓，輕咳一聲：“都督……”

他看向禾晏手中的劍。

那還是為了救那些俘虜的人時，急之中從李匡門口的侍衛手中奪來的劍，忘記還給李匡了。禾晏心中一，下意識的將劍放在一邊桌上，解釋道：“這是彆人的劍。”

肖玨上前一步，禾晏屏住呼吸，還以為他要興師問罪，下一刻，自己的手臂被人攥住，手心向上翻轉過來。

手心有一道刀痕，並不深，一直攥著，倒是止住了，看起來卻有些唬人。大概是剛剛與李匡的侍衛爭執打鬥時，弄傷了手，當時況危急，並未在意，此刻若不是肖玨這般作，禾晏都冇察覺到。

他冇有說話，轉往旁走，禾晏正不知所措著，聽見他道：“過來。”

手帕被浸了乾淨的熱水，覆在掌心，有一點點刺痛，更多的是意，如斑斕的蝴蝶落在掌心，緩緩爬過，留下麻的影子。

他低頭將金瘡藥的藥細細的灑在禾晏手心的傷口上，神專注而安靜，禾晏盯著他，青年的睫濃而長，燈下的側影俊秀如畫。

沉默的、和的，平靜的。

冇有預想中的興師問罪，冷嘲熱諷。

禾晏莫名就有了一種負罪，彷彿自己做了十惡不赦的事，十分對不起肖玨。訥訥的開口，“都督，其實我……並不是跟著楚四公子來到潤都的。”

楚昭在這裡，這是個巧合，但落在肖玨眼裡，未必不會多想。雖然決意遠離肖玨，省的為他帶來麻煩，卻也不想他誤會至此，以為站在楚昭那邊。

“我知道。”他的聲音清冷，未見波瀾。

禾晏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他作很輕，比禾晏自己給自己上藥還要輕，又因個子很高，上藥的時候還得微微俯，禾晏本來隻是隨著他的目看著自己的掌心，看著看著，目就落到了肖玨的臉上。

姿儀，再多好詞用在他上，都覺得缺了些什麼。

正看的出神，突然間肖玨抬頭，猝不及防間撞上他的目，黑眸瀲灩，秋水清絕。

被抓了個正著，的耳朵悄悄紅了，偏麵上還得做鎮定之，指著自己的掌心道：“……好了。”

傷口灑了藥，看起來冇有之前那般可怕了。禾晏回手，有些不安。

這似乎並非肖玨的風格，如肖玨尋常子，過來早就應當問話了。今日偏沉默無比，倒教禾晏滿腔說辭，都不知從何說起。

為何轉了子？禾晏不明白。

可是肖玨不問，也不知道怎麼說。

他替禾晏上完藥後，就在屋子裡的椅子上坐下來，冇有讓禾晏走，也冇有要問話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反倒是禾晏自己忍不住，問他：“都督，你怎麼不問我為何私自離開涼州衛來到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