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了!”眼見眾人被喝住,張含咬牙切齒,繼續呵斥。“圣人一怒,流百萬,本屬尋常!而我為宰執,今日一怒,也能讓你們伏尸數十,上下皆家破人亡……至于你們這些人,區區匹夫,今日在這里發怒,狀若洶涌,又能如何?以頭搶地嗎?我倒想看看,我就在這里站著,誰還敢發一聲?!”
眾人面或是鐵青,或是通紅,卻皆不敢言!
唯獨白有思眉一挑,便開口。
但是,有一個聲音搶在前面出現了:“我以為匹夫一怒,足可安天下!”
“什麼玩意?”
張含詫異回頭,幾乎和白有思一起看向了發聲的張行。
而此時,張行早已經拔出制式彎刀來,然后一手向前去抓對方發髻,另一手則直接朝對方脖頸揮舞而去。幾乎是同一時間,揮刀之手涌出了一宛如實質的銀灰寒冰真氣,瞬間包裹了整個彎刀,使得刀刃寒閃耀之余寒氣乍顯。
下一刻,隨著這把彎刀從對方轉過來的脖頸上飛過,張行輕松將對方的頭顱抓起。
水自頸口噴而出,一時擋住了張行與白有思的視線,而片刻后,隨著尸直接翻滾倒下,二人直接近距離對視……張行并不意外的一點是,白有思沒有任何表,只是死死盯住了自己,仿佛要將自己刻一般。
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了,過了數息之后,下面才似乎有了一點靜。
聽到聲音,張行收回目,只向前半步,然后一手拎刀,一手將張含的首級高高舉起,就在下午的雨后下昂然宣告:“張某既立志要一怒而安天下,今日且為天下除一小賊!”
下方再度雀無聲。
回過神來,遠司馬正本能去腰間,卻在了一眼白有思后保持了詭異的沉默與安靜,羅方和張長恭同樣如此——他們一清二楚,說句不好聽的,如果白有思想阻止的話,張行本本殺不了人。
而白有思的修為以及對方手中的伏龍印,讓他們不得不保持冷靜。同時,即便是他們,心里也有一異樣,一釋然,和一惶恐。
似乎是有恃無恐,張行既殺人示眾,也不多言,而是堂皇直接跳下車來,往路邊而行,周圍錦武士,或是素錦巡騎,或是深錦伏龍衛,紛紛避讓,宛若田野中的麥浪飛開兩側一般。
張行一聲不吭越過了神愕然的秦寶、緒激的小周、氣連連的王振等伏龍衛集群,來到拴馬的樹下,卻不急著上馬,而是在樹前稍駐,然后提刀割開樹皮,又蘸著脖頸上尚在滴落的人,揮刀在樹上寫了一行字:
“殺賊者,北地張行是也。”
然后,其人將首級系在黃驃馬的馬后,翻上馬,然后只將那只貪污過來的騾子拴在手腕上,便緩緩往沽水中蹚去。
看他的樣子,竟是浮馬渡河而走。
走了大約十幾步,即將水之時,薛亮忽然忍不住往對方方向一。
但也就是這麼一,張行剛剛越過的伏龍衛集群,甚至還有過半錦巡騎,也都本能一,卻是紛紛轉,扶刀往這位曹皇叔的義子方向齊齊而來,仿佛是在無聲與對抗什麼一般。
非只薛亮與部分錦巡騎當場駭然,就連司馬正、羅方也登時變,張長恭也都松開了抱懷的雙手。
就在雙方僵持,很多人都忍不住要說些什麼、喊些什麼的時候,沽水中,忽然傳來一聲明顯帶著真氣震的長嘯。
嘯聲綿長激,連續不斷,伴隨著張行浮馬沽水,非只如此,馬后的首級依舊滲出跡,與雨后混黃的河水混在一起,在午后下形了一條彩奇特的長長帶。
伏龍衛也好、錦巡騎也好,如何不曉得這聲長嘯意味著什麼,也是各自愕然。
小周心下混不堪,他目掃過秦寶,看向白有思,也都沒有得到答案,這讓他心里好像憋了一團火……同樣想長嘯出來,卻又似乎差了那麼一點什麼。
剎那后,這個江南將門之后,忽然間抑不住自己的緒,卻是打馬向前,躍沽水,隨之而行。
然后在水那一刻,努力長嘯呼應。
最有數十人都有轉向和作,秦寶甚至往前走了數步……但想起對方之前的言語和剛剛對視時掃過來的眼神,卻又生生止住。
倒是王振,忽然深呼吸一口氣,翻上馬,隨之而去。
片刻后,共有十余騎隨之而走。
不過,到了這日晚間,張行宿在山間的時候,卻只有王振與小周區區兩騎相隨了……這不意外,因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白有思隨后便帶領著錦巡騎與伏龍衛集渡過了沽水,卻只是往上游而行,羅方、張長恭、薛亮全都在其中。
張行沒有什麼多余的話與王周二人講,此時還不到他們,只是早早吃了干糧,然后早早睡下。
說是早早睡下,但只有王振誰的早一些,張行和小周明顯各懷心事,都在胡思想。
小周如何想的,張行不知道,后者只是在想自己。
長久以來,張行一直對自己有一種奇怪的要求,他上說著,只求盡力而為,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行之后,總是陷到道德與理的反思中,而且越想越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哪怕事在別人眼里置的漂漂亮亮、妥妥當當,他也會覺得自己只是個修補匠,或者自己沒有做到對某個人最公允的置。
有這種緒當然是可以理解。
這個世界相對而言終究是封建時代,終究是是古典時代,甚至因為存在著一種超凡系而使得這種制度下的統治階層更加強大……而他終究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最起碼社會思想和認知是有代差的時代。
所以,他清楚的知道,這個天下可以更加好,但與此同時,他也比誰都清楚,想要這個天下更好,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與犧牲。
相較而言,個人的努力與嘗試,反而不值一提。
這種覺悟,文藝一點,做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知道得越多就越絕。
通俗一點,做不敢承擔歷史責任,有點慫。
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并沒有同痛苦相對稱的能力、道德,以及與絕相均衡的堅韌。
但是,從那天開始……是的,不是今天,而是從那天回到無名山村開始嘗試除去藤蔓的時候開始,他就意識到,自己那些糾結是可笑的、或者說是沒必要的。
自己就是自己。
張三郎也好,北地張行也罷,都是自己。
那些懦弱,那些油,那些沖,那些慌,那些瞻前顧后,那些反復考量,那些裝模作樣的矯,那些隨波逐流的躲閃,那些所有的不完,全都是真真切切的自己。
自己就是自己,上個世界的自己,這個世界的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不完的人,而不是什麼救世主,也不希冀于為什麼救世主。
但一定要去做點什麼。
不過,有意思的是,張行那天就有了覺悟,卻一直到眼下才能將之釋放出來,才能做出整理與思索。
小周終于也昏沉沉睡去,張行依然睜著眼,他不再猶豫,而是在等待著什麼。
果然,臨到午夜,雙月近乎圓滿,幾乎匯高懸,張三郎忽然在蟬聲陣陣中聽到一奇怪的靜,然后便翻而起,往外行去,翻過一個小山包,正看到簡單束著頭發的白有思在月下舞劍。
說實話,舞的不好看,有點生,過于凌厲了一點。
“好看嗎?”白有思忽然駐足停,在月下扭頭相顧,長劍在手中熠熠生輝。
“好看。”張行誠心相對。
“我以為你會說太生了點。”白有思若有所思。
“你舞什麼都好看。”張行直接在山坡側面坐了下來。
“你任督二脈一起通了?”白有思拄著劍在月下來問。
“是。”張行有一說一。“之前你讓我先走那次便躍躍試了,只是忽然通了而已。”
“我觀想也小了。”白有思不由失笑。“算是刻印功了……接下來只是要時間來丹。”
這讓張行有些失態和詫異……他不是詫異對方觀想自己小,刻印自己功,而是對方已經很久沒笑了。
“你很久沒笑了。”張行嘆氣道。
“確實。”白有思肯定了這種說法。“因為事太多,而且都是很糟糕的事,觀想也進了瓶頸……”
“你在等白天那一刻嗎?”張行認真來問。“你猜到了我要這麼做?”
“不是猜到了,而是想到了。”白有思立即更正。“但等待是確實的……我其實不確定你一定會如何做,但是又對你存著不信心,好在你終于這麼做了。”
“怎麼說?”
“旁觀者清。”雙月下的白有思拄著劍歪著頭答道。“我眼中的張三郎,一開始心里是有火的,是愿意不顧一切揮出來一刀、說出來一句話、嘯出來一口氣的,那時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只不過,你好像總是懷著某種顧忌,在畏首畏尾,在做遮掩與阻擋……明明只是一個人,卻總是求全求備,總是用完人的道德來評判自己,結果反而把真實的自己、可能有許多病卻足以去拯救天下的自己給藏起來了。
張行,匹夫一怒便可安天下,不需要一個現的至尊下凡來做。”
張行言又止。
“我其實不贊同你現在就當個土匪,或者為欽犯,否則也不會渡河后與你分道,準備帶人回東都了……但我還是要說,如果你今日不能張,揮出那一刀來。”白有思繼續認真來講,卻是往前走了過來。“終究會淪為一個庸人……你是不是原本想在淮河上嘗試刺殺誰的?或者至將虞相公、王代積那些人一窩端的?”
“是……但無所謂了。”張行平靜回復。“氣氛到了,便該殺了這廝稍微震懾天下。”
“足以震懾天下了。”白有思再度失笑以對。
張行保持了沉默。
這不是因為對方說的不對,而是白有思停到了自己跟前,然后扔下了長劍,坐到了自己側,還扭頭與自己對視,目灼烈到讓張三郎有些沉迷。
“你且行著,日后我會來找你的。”白有思語氣堅決。“但今日不是要說這個,張行,我觀想了你這麼久,有件事一直很好奇……”
“什麼?”
“我一直在觀想你,可在你的眼里,我又是什麼人?”常檢認真來問。
“你是我的俠,拯救了我的俠。”張行看著對方,口而對。“從河堤上相會那一刻就是,紅山上也是,今天還是,往后一輩子也都是我的俠!”
說著,張行毫不猶豫在月下迎了上去,而對方快他一步,反過來將他按倒在蟬聲里。
經此一夜,張行忘記了大部分拴在心里的累贅,從此腳步從容。
正所謂:
平波漫漫看浮馬,高柳聽蟬。
明日重尋石頭路,醉鞍誰與共聯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