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正德皇帝大展神威，腳踢廷六宮，拳打外廷六部，剛剛擺平唐一仙立妃一事，隨即一道手諭傳到閣：“威武侯、提督廠、右柱國龍虎上將軍楊凌代天巡狩，歷冀魯，過徐揚、至南京、臨蘇浙、浮江漢、視川貴，經陜晉，通達中原。著即下敕！”

運河碼頭，仍是三艘巨艦。楊凌自帶一千兵，外四家軍另撥兵三千自旱路趨金陵等候。這一番遠行，幾乎巡遍中國，雖說這是使的障眼法，真正的目的地只有江浙、廣西和四川，不過輾轉來回最快也要四個月。

剛剛飲過餞行酒，送走了李東、焦芳、楊廷和、劉瑾、戴義等一大批廷、外廷的送行員，楊凌走到韓娘邊，輕輕為拂去頰上淚水，聲道：“娘，別傷心了，這一次皇上就算不下旨，相公聽說了也要請旨去的，呵呵，我不是早和你說過，本來就要往江南一行嘛，送憐兒回去，同時巡視江南開海事宜，現在不過多去了兩個地方”。

查藩王謀反事太過重大，朝中知道真相的也廖廖無幾，是以楊凌對韓娘也不曾提起。他握著韓娘的手道：“這一去恐怕要幾個月時間，相公算過，怎麼也能趕在你臨產前回來，我不在，你就是一家之主，可不要再哭了”。

楊凌向韓娘肩后看去，玉堂春、雪里梅、唐一仙三個貌的小姑娘風姿綽約地站在那兒，一的六幅羅湘江水，如翡翠湛碧。

楊凌雙眉一揚，笑道：“瞧你們的樣子，我不過是代皇上巡視天下，這樣的皇差別人想還想不到呢，前后不過幾個月，有什麼好傷心的？江南的大事解決了，以后我就不必離開京師了”。

他看見高文心獨自站的遠些，目幽怨，卻不靠近過來，猶豫一下，終于舉步走了過去。高文心也是一仕裝束，穿件淡青的比甲，高挑的材，裾曳地，其鮮紅如火如同新綻石榴。

楊凌走到面前，低聲道：“我走了”。

高文心不語，眼簾微微垂下，兩顆淚珠從如玉似的頰上無聲地落。

自江南回來，真的是冷落太多太多了，難道讓搬離楊府免得姐弟之間生了嫌隙竟是錯的？楊凌一見那淚，不由心中一，手為拭淚，手距頰尚有些許，便滯停在空中。

一個正常的男人最怕什麼？一個令人心醉、惹人憐惜的人泫泫低泣的眼淚。

楊凌心口一熱，移開目說道：“楊某拖欠不起你的青春，更無法辜負你一片深，文心，此次巡視四海，真的不能帶你同行。等我回來，如果楊某真如張天師所言，僥幸渡過生死之劫，你一定是楊家的人！”

高文心軀一震，這一剎那，只覺得滿腔口心跳好急，那雙亮亮的眸子恍若等了一世那麼久，終于得償所愿，充滿了害、愉悅、嘆息、滿足、驚喜的緒。

楊凌不聞高文心聲音，忍不住垂首相，正好上伊人的眸子。

那眉如纖纖綠柳鎖著一池春水，那眸就如臥于盈盈春水中的一明月，蘊含了種種的雙眸是那般迷人，兩兩相，一時如癡如醉，兩人恍若又回到太湖水上，煙波浩渺、連天荷濤，兩兩相，天地俱為之停頓。。

楊凌的目緩緩移到飽滿的芳上，不想起了小船上那銷魂的一吻，高文心似有所覺，抿了抿，眸子微微上挑，把眉揚，暗示檀郎，楊凌不由的心中一。

唐一仙格格的笑聲遠遠傳來，驚醒了癡癡凝的一對，楊凌回頭去，唐一仙以手掩，笑彎了一雙眼睛：“大哥，文心姐姐，你們若想就這麼下去，我便陪娘姐姐先去吳中坊繡莊逛上一圈兒再回來，你們看怎麼樣？”

一時間不只高文心眼波流暈，雙頰飛紅，便連楊凌也覺臉上發熱，他瞪了唐一仙一眼，然后對高文心道：“走吧，我們過去”。

楊凌舉步，著他拔的背影，高文心忽然急急說道：“夫君，保重！”

楊凌子一震，高文心已自他邊匆匆掠過，頭也不回地走向韓娘一群人了。

唐一仙迎上前來，拉住高文心的手，吃吃笑道：“文心姐姐，方才那一幕可真人！”

高文心白了一眼，終是不住心中甜，不由得又是垂首一笑，兩人手牽著手，雙雙往韓娘走去。瞧們影，真有如天下仙乘風浮云般的迷人……

春風拂面，裾飄搖，綺韻和馬憐兒兩個水一樣的子一左一右伴在楊凌邊，扶著船舷看著越來越形遠去的岸邊人影，那翠的是玉堂春三人，紅的是高文心，紫羅輕裳的是韓娘........

人影兒漸漸沒在視線里，楊凌吁了口氣，忽覺船上風勢較大，忙對馬憐兒道：“走吧，進艙里歇著，這船上船頭船尾風勢都不小，莫在這兒站久了了風”。

楊凌陪著馬憐兒進了艙，替剝了些干果，聊了一會見在船上倒還適應，囑咐休息一下，這才回到客艙。綺韻款款而坐，正斯斯文文地品著茶，楚玲乖巧地給楊大人又上了盞茶這才悄然退下。

綺韻側首道：“大人一路準備如何安排？”

楊凌不假思索地道：“什麼遍觀中原，不過是個幌子，冀魯徐揚一概不停，順風使帆、逆風用櫓，日夜兼程先到金陵再說”。

綺韻急道：“還要先看看形，皇上已下旨遷四川都指揮喬安閩，調山東都指揮使李森為四川都指揮使，都衛指揮使也換了人，且看看蜀王府對此有何靜再去不遲。”

楊凌頷首道：“這個自然，三廠一衛的探已分別趕赴都府，戴義、苗逵、牟斌對我的要求倒還不敢敷衍了事，想必他們也能先探聽到些消息”。

綺韻側首想了片刻，忽地莞爾笑道：“這個劉瑾也實在古怪，他的在廷，只要牢牢把住廷，八虎聯手，足以與大人對抗，朝中更是無人可以撼，可他拱手把三廠一衛讓與大人，又與張永結怨，卻妄想結外臣來把持朝政，這合眾方向便錯了，前程實在........”。

楊凌搖頭道：“你別小看了皇上的信任，八虎之中劉瑾最得皇上寵信，只要圣眷不減，誰也別想扳倒了他，其實他這一計并不愚蠢，若非他想攏絡的朝中員中，恰巧有個江南徐家的子侄，而徐家走私海上的把柄就在本手中，同時徐家已決意同本合作，以便開海后牟取更大利益，所以告知于我，我還真猜不出這是他使的調虎離山之計”。

綺韻得意地一笑，眉飛舞地道：“這就吉人自有天相了。咱們將計就計，讓三廠一衛、焦閣老和兵部、禮部、刑部等人，對他故意示弱服從，先驕其兵，使他更形驕橫，等他鬧得天怒人怨，大人再來收拾殘局，必可一舉扳倒了他，嘻嘻嘻........”。

楊凌看一眼，好笑地道：“很久沒看你這麼開心了，我發現........你只有在整人的時候才會笑得這般詐得意”。

“呃........”，綺韻干笑起來，有些著惱地白了楊凌一眼道：“夸我呢損我呢？咳，那麼大人覺得，所謂蜀王謀反會不會是劉瑾虛張聲勢的一計？”

楊凌蹙起眉頭，想了想輕輕搖頭道：“他想調我出京，也不敢造這樣的消息，何況那筆札，確實是范亭親筆所寫，我問過戴義，他當初也耳聞過此事，據說........有人出高價自蘇州城外窯村買通一批工匠私造金磚數百余塊，而金磚去向就是川蜀。

世上唯有皇宮、皇陵才可以鋪設金磚，如果不是夢想做皇帝，花高價冒著殺頭的威險購買金磚做什麼？窯歸司禮監管，出了這麼大子，他們拿不出確鑿證據證明是蜀王所為，當時先帝又最為寵信蜀王，這班人竟把這消息給遮掩起來了，還是劉瑾整理司禮監的卷宗，才發現了這件事”。

綺韻出修長的玉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幾下，蹙眉道：“蜀王世代賢王，難道真的是養蓄銳，暗存反意？”

蜀王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第十一子，人稱“蜀秀才”的朱椿，朱椿封四川，發展農業、商業，投資助學，鞏固邊防，自從蜀人安居樂業，日益殷富。

燕王靖難時，朱椿又對皇兄朱棣概然相助，要錢給錢、要兵給兵，朱棣雖然殘暴，亦多猜忌，卻對這個十一弟十分信任和激。

朱棣做了皇帝后，對十一弟賞賜最厚，封地幾倍于其它藩王，蜀王一脈一向勤于政事、忠于朝廷，屢皇帝封地，如今四川全境十之六七的土地全是蜀王府私田，無需向朝廷納供貢賦。

弘治皇帝多次稱贊蜀多賢王，并下旨皇室宗族皆應以蜀獻王朱椿制定的家范為準則教育子孫后代勤政民，在這樣的形下，沒有憑據又事涉謀反，換了楊凌怕也要先下此事再說。

如今第八代蜀王朱賓瀚在位，育有兩子一，世子朱讓栩，父子皆有賢名，從來看不出毫野心。楊凌想了半晌，也未記起正德年間有蜀王參予謀反的事跡，想來縱然蜀王有過野心，在歷史上也一定沒有真正干出過什麼大事來。

楊凌想到這里心中稍定，對綺韻道：“反正不能直接去四川，此事不急，我先去江浙看看屯田、平倭、開海等事籌辦形，然后再去廣東看看那些紅頭發是不是萬里迢迢給我送炮來的佛郎機人。

有這段時間的拖延，經過兵部暗暗運作，相信川蜀一地軍中主要將領都撤換的差不多了，三廠一衛的緝查也該有了線索，本再蜀不遲。”

綺韻聽了心中一：大人第一站就是江浙，自已到了金陵就不能再陪著他了，此去廣東，再經川貴、陜晉回京師，這一生自已最好的結局就是在廠繼續待下去，永遠做他的‘卑職’。

世上哪有什麼‘天作之合’，哪怕彼此心中有意，如果沒有一人主點破，如果不能主爭取，最后還不是肩而過？

“我........我........”，綺韻忽然覺得心跳的有些快，嚨也有些發干，真想對楊凌口傾訴自已的意，可是抬起頭來，看到楊凌時，忽想起彼此的份和自已不堪的過去，又不覺黯然神傷，只是默默地端起茶來抿了一口。

那茶喝在口中，有淡淡的苦。

夜，船上有些寒意，除了偶爾來回走的兵丁，船上的人大多已經睡了。

甲板上，一個挽著疏懶的人髻、未著披風、連比甲也沒未罩上一件的倩倩麗人默默徘徊。羅從風，影婆娑，久久不肯睡……

楊凌打的是代天子巡視天下的旗號，可是一路甚急，經冀魯停也不停，除了沿途取拿米菜蔬竟是日夜行船，弄得冀魯兩地準備接迎欽差的員措手不及，山東青州知府華快馬趕到傳驛，本想向欽差奏司禮監劉瑾橫行不法，青州百姓已有民變跡象，可他沒料到欽差行程如此倉促，待他趕到驛丞碼頭，欽差的船已在百里之外了，知府唯有水興嘆，黯然趕回青州。

船至江蘇鎮江，一路急行之下馬憐兒有不適，楊凌見此況只好暫在鎮江住下，請了鎮江名醫為開了幾服藥膳調理。過了兩日，馬憐兒臆煩悶稍去，楊凌聽說鎮江多名花，山水也極佳，就帶了馬憐兒、綺韻游鎮江，想第二日再繼續啟程。

鎮江知府蕭紅朱是個趨炎赴勢之徒，欽差一路疾行，本不曾稍歇，卻在他的鎮江府一住三天，喜得蕭紅朱手舞足蹈，他親率各邑縣令來館驛謁駕，然后每日登門詢問起食飲居，可謂關懷備至。

他聽說楊大人要游鎮江，且不愿聲張，便在當地張羅了一條大船，又派了人做向導，引領楊凌等人游玩。

楊凌雇了抬轎，著人抬著馬憐兒，其他人步行上山，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金山寺，這金山寺筑在山麓，一向香火很盛，殿宇巍峨十分莊嚴，寺中鐃鈸叮咚，大殿上也設著醮壇。

楊凌見人來人往太過嘈雜，便引著憐兒和綺韻來到金山寺后，此建有海亭，登高一眺，長江泛瀾，猶若銀練橫空，水天相接。浩淼煙波中帆檣約，水鳧飛翱，遠瞰舟鳥莫辨。寺的左邊有一座釣黿磯，更襯得山水如畫，清爽的春風拂來，令人心神大暢。

楊凌做富家公子打扮，馬憐兒、綺韻貌如花，綺羅著，儼然豪紳士子家的夫人模樣，男俊俏，俱是絕佳的人品。此游人本就不多，這一來更是引人注目。

楊凌與綺韻馬憐兒正憑欄海，忽地聽到有人道：“豈有此理，這海亭是你家筑的麼？我便上去不得？”

楊凌回頭一看，只見有個青袍書生正登上海閣，伍漢超等人扮作青小帽的家丁，四散在周圍，一見那書生要上閣，立即閃出幾個，阻住了他的去路。

伍漢超上下打量，見那書生四十上下，白凈面皮，臉上帶些皺紋，眉宇間落寞中猶帶著些狷狂，看起來象個不甚得意的落第秀才，手中還持著一筒白紙，便客氣地笑道：“公子請稍候，那亭子不大，我家公子又帶了眷，公子是讀書人，該知有所不便”。

那書生就是遠遠瞧見兩個花枝兒般的人，飄一般地上了海閣，那一舉一，從骨子里流出的人風以他遍覽江南的一雙眼，竟也是極遇到，頓時心難搔，急急趕來看個仔細，不讓他上海閣他豈肯甘休？

當下書生冷笑一聲，把腰一正要拿出自已的功名喝斥一番，不料他這一，五不再為伍漢超所阻，楊凌瞧見他相貌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喚道：“漢超住手，快快請他過來”。

楊凌說著已喜不自地提袍走下海閣向那人迎去，笑道：“伯虎兄，真是有緣千里來相聚呀，呵呵，你怎麼到了這里？”

青衫書生聽了怔了一怔，仔細打量楊凌幾眼，忽地面驚訝之，指著他道：“你........你是楊........”。

楊凌知道他與祝枝山過從甚，彼此書信往來，必定早知自已份，忙上前一把拉住他，打斷他的話笑道：“正是小弟，呵呵，伯虎兄請，蘇杭風景無限還不夠看，唐兄還要來鎮江賞花不？”

唐伯虎干笑兩聲道：“呃........這個........，說起來實在是一言難盡！”說著他又賊眉鼠眼地看了看海閣中娉娉婷婷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