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棠的這句話不亞于他使了一手方寸雷，只不過徐年聞言后沒有一驚一乍，毫不猶豫就跟遠店小二揮手多要了碗水餃，然后笑瞇瞇問道：“一大碗也就二十多只餃子，整個離版圖不過三十州，一只餃子價值一個州？顧大將軍就不覺得這筆買賣虧大了？”

顧劍棠一笑置之，沒有回答，好像只是個腸轆轆的旅客，耐心等著那碗皮薄多的水餃。

徐年先前狼吞虎咽吃得快，姜泥小口小口自然吃得慢，徐年率先放下筷子，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滿的大白菜味道。顧劍棠的神古井不波，跟這位年輕藩王坦然對視。兩人歲數上相差一個輩分，其實歸結底，還是相差一個“春秋”，老一輩的春秋四大名將，大楚葉白夔用兵最正，一生大小戰事七十余場，無一敗績，可惜最后只輸了一場西壘壁就全盤皆輸。東越駙馬爺王遂最春秋風神，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善用奇兵，每每總能出人意料，能贏不能贏的仗，但也能輸不能輸的仗，而且輸得讓對手都到莫名其妙，所以才華最盛，反而就最低。徐驍個人韜略最為遜，但勝在堅忍不拔，韌最強，屢敗屢戰，不論如何兵敗，總能死灰復燃，哪怕人死氣猶在，所以徐家軍心始終凝聚不散，這才笑到了最后。顧劍棠奇正分別不如葉王兩人，但勝在用兵從無短板缺陷，故而此生在沙場上獲得戰果輝煌的同時，敗仗只有小輸從無大敗，比之很早就八百老卒出遼東的徐驍，顧劍棠進春秋稍晚，一步遲步步遲，最終只有兩國之功，而徐驍則有六國之功在手。離朝廷大多數的兵家史家縱橫家，都不以為顧劍棠調兵遣將不如徐驍，而是輸在了“徐早顧晚，顧不逢時”。

而顧劍棠的生平事跡，耐人尋味，留在京城擔任兵部尚書后，一口氣打散舊部分到離各地，如蔡楠董工黃等人，都在地方上擔任封疆大吏，太安城的顧廬雖然跟張巨鹿的張廬有過雙峰對峙的格局，但是從來都只說碧眼兒權傾朝野，沒有顧劍棠只手遮天的說法。而顧劍棠作為歷屆武評十人之一的武道宗師，從不在意名次高低，也從無去過武帝城跟王仙芝一較高下，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用刀第一人，更不會跟用劍的武道宗師橫眉豎眼，十多年來，除了祥符元年曹長卿和姜姒聯手闖太安城，顧劍棠以離武臣份出手用方寸雷攔阻過，就再沒有傳出顧劍棠主跟人手的消息。二十年來，顧劍棠在離朝堂屹立不倒，無一人質疑過這位功勛大將的忠心，先帝趙惇沒有，新君趙篆沒有，滿朝文武更沒有，在離眼中，這位老兵部尚書不但是對抗北涼鐵騎的不二人選，還是離最大的主心骨，沉默的顧劍棠，就像老百姓家中傳家寶的存在，不掏出來示人，就意味著家底還在，底氣還有，所以哪怕去年廣陵道戰事那般糜爛不堪，負責兩遼邊防的顧劍棠都不曾領兵南下，離百姓也因此始終不認為西楚叛軍能夠事。

但是今天，在西楚已經注定大廈將傾的關鍵時刻，正是這位離王朝唯一的大柱國，說要讓一個不姓趙的年輕人當皇帝。

徐年看著坐在對面拿起筷子輕輕了油污桌面的顧劍棠，看著他夾起一只水餃開始細嚼慢咽，徐年臉如常，那是無數次死戰廝殺磨礪出來的定力，但是不妨礙他心的驚濤駭浪。

顧劍棠一口氣吃了七八只餃子，略作停頓，抬頭看著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年輕藩王，瞥了眼他邊那個份敏的年輕子，淡然道：“不信？今時今日的顧某，還需要用言語蒙騙誰嗎？”

三次游歷江湖加上一場涼莽大戰和兩次京城之行，徐年早已不是意氣風發的愣頭青，笑道：“難道你這趟南下不是找曹長卿，而是算準了我會攔你？”

顧劍棠夾起一只水餃，輕輕抖了抖筷子，抖落些許蔥花，不急于放中，搖頭道：“你要是不來，我就直奔太安城去殺曹長卿，換之前，面對儒圣曹長卿我最多有四分勝算，自然更加殺不掉轉霸道的曹長卿，此時的曹長卿是誰都擋不住的，可他要執意要以人力戰天時，消磨離趙室氣數，到時候我就有了可趁之機。你既然來了，那更好，相信你已經知道我為何對曹長卿懷有殺心，原本他答應我一旦西楚事，姜氏為中原共主，之后北莽戰功全部歸我，這個邀請，我不拒絕。”

徐年皺眉道：“西楚事敗，不是一樣嗎？你顧劍棠甚至不用背負一時罵名。”

顧劍棠冷笑道：“我這二十年，做了什麼？還不是不得已的養寇自重？西北有徐驍，朝中有張巨鹿，這才有我顧劍棠的安穩，藩鎮割據藩鎮割據，除了你們這些尾大不掉的藩王，別忘了還有一個‘鎮’字，廣陵戰事，死了多原本不會死的將領，削減多武將勢力？閻震春在的所有騎軍盡沒，楊慎杏的薊州步卒所剩無幾，廣陵王趙毅的水師步軍全部打爛，淮南王趙英更是戰死。文臣任你如何高權大，皇帝找個罪名說殺也就殺了，可邊關武將的話，豈是說殺就殺的？說反就反了還差不多，既有起兵禍的本錢，也無文人忌憚青史罵名的顧慮。換我顧劍棠當皇帝，為了長遠的家天下，一樣要重文抑武。”

顧劍棠吃著餃子，緩緩道：“你以為先帝趙惇死前就沒有對我下手？且不說我舊部唐鐵霜田綜等人京為，就說盧升象許拱這兩人，分明就是用來取代我的人選，許拱代替天子巡視邊關，盧升象用廣陵戰事積攢履歷，兩人用卻不重用，為何？無非是免得過早功無可封，真正用他們還是要用在以后的北莽戰事之中，他們要羽翼漸，畢竟還要很長一段路要走，說句難聽的，給他們十幾二十年戎馬生涯，撐死了也就是第二個顧劍棠，到時候離大局已固，要他們卸甲歸田，總比要我顧劍棠卷鋪蓋滾蛋要簡單很多。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張巨鹿元本溪為先帝訂立的策略，不壞，可作為當事人，我顧劍棠豈會束手待斃？趙家人如何對待功臣，需要我多說嗎？”

顧劍棠又夾起一只水餃，忍不住瞥了眼背負劍匣的大楚子皇帝，笑意玩味，“徐年，知道曹長卿和當時找到我的時候，是用什麼理由說服我的嗎？”

徐年突然滿臉怒氣，咬牙切齒道：“他娘的！曹長卿是不是答應你的某個兒子當……‘皇后’？！如果真是這樣，我不攔你，我給你顧劍棠當幫手！看老子不把曹長卿打得一點都霸道不起來！”

桌底下徐年的一只腳背被狠狠踩中，反復碾。也許是覺得一只腳力道不夠，某人子矮了幾分，兩只腳都踩在徐年的腳背上。

顧劍棠啞然失笑，“曹長卿還不至于如此……無聊。曹長卿只說他能夠任由我踏平北莽，也敢讓我顧劍棠率軍獨力完徐驍也沒能做的壯舉，理由嘛，很簡單，他曹長卿生前，我顧劍棠軍功再打，也造反不得，因為他曹長卿能夠跟我同歸于盡，就算他曹長卿死在我前頭，到時候一統中原而且吞并了北莽的大楚，也還有個人，只要我敢圖謀不軌，一樣有人能夠單槍匹馬殺我顧劍棠，而且那個人肯定會比我活得長久，所以顧家不管如何勢大，五十年注定安生，至于五十年后形勢如何，姜顧兩家無非是順應天命而已。既然如此，我就沒有后顧之憂，全然不怕功高震主，大楚姜氏對待葉白夔如何，離趙室對待徐驍如何，我心知肚明。”

徐年了下，瞇眼笑道：“這話才像話嘛。”

看著那個洋洋得意的家伙，還沒有吃完水餃的姜泥啪啦一下把筷子摔在大白碗上。

徐年非但沒有心虛，反而瞪眼道：“一碗水餃足足五文錢！碗里還有六只餃子，浪費了一文錢你不心疼？反正我沒帶銀子，等下你結賬！”

姜泥先是愕然，然后冷哼一聲，但到底還是默默拿起了筷子。

饒是心志堅韌如鐵石的顧劍棠也有些哭笑不得。

顧劍棠微微搖頭，笑道：“同理，你徐年當皇帝，有徐驍善待舊部在前，又有你親自征戰在后，我顧劍棠不害怕生前后兩事。”

徐年嘆息一聲，喃喃道：“當皇帝啊。”

顧劍棠夾起碗中最后一只餃子，笑道：“徐年，我很好奇徐驍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想過造反，或者說有沒有想過要你坐龍椅？”

徐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可知曹長卿是如何說服王遂的？可知如今王遂又是如何想？”

顧劍棠猶豫了一下，“前者簡單，王遂一直放不下淪為離走狗的東越皇室，曹長卿應該許諾過他將來東越皇族子弟，得以出仕甚至封侯拜相。至于后者，就不好說了，也許王遂一怒之下，就真的幫助北莽南侵中原，也許從此心如死灰，固守一地，純粹以統兵大將的份跟你我二人在沙場上過招分生死，畢竟我跟他是死敵，他對于當年徐家滅春秋也有不小怨念。”

徐年慨道：“春秋人人放不下春秋。”

吃完餃子的顧劍棠放下筷子，看著徐年。

徐年回過神，“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秋北莽就要大舉南下，我盡量說服王遂哪怕不與你我合作，也別做那攪屎。”

顧劍棠點頭沉聲道：“如此最好，膠東王趙睢已經答應我不管事態如何變化，他都會保持中立。只要你能說服王遂按兵不，在涼莽大戰陷僵局后，我顧劍棠會親自率領兩遼銳北大漠腹地，一鼓作氣截斷北莽南朝和北庭的聯系！到時候你我二人以北涼和南朝兩地作為縱深，兵力總計五十萬，更坐擁鐵騎二十萬，且不愁兵源，進退自如，哪怕夾在北莽離兩國之間，又有何懼？！”

徐年沉默片刻，猛然一拍桌子。

姜泥嚇了一跳，顧劍棠眼皮子一。

只聽徐年高聲喊道：“伙計，再來三碗餃子！”

姜泥深呼吸一口氣，黑著臉，不不愿嘀咕道：“兩碗就夠了。”

但是那個不花自己錢不心疼的敗家子下一句話，很快讓如釋重負，徐年對顧劍棠說道：“賒賬賒賬，今兒勞煩顧大人幫忙墊錢，我和媳婦都囊中啊，恨不得一顆銅板掰兩半用啊……”

顧劍棠皮笑不笑道：“哦？那一碗就夠了。我跟姜姑娘一樣，不。”

姜泥紅著臉輕聲道：“不然還是兩碗吧？我也再要一碗好了。”

那個店伙計站在一旁不耐煩道：“客，到底幾碗？三大碗也就十五文的事兒，至于嘛！”

離大柱國顧劍棠說一碗。

大楚皇帝姜姒說兩碗。

北涼王徐年說三碗。

店伙計怔怔看著三人，惱火道：“得嘞，你們仨也甭扣扣索索的了，今兒我掏錢請你們白吃三碗餃子！”

三碗熱騰騰香噴噴的水餃端上桌子，顧劍棠率先吃完，跟徐年起告辭后，牽馬走向攤子老板，留下那匹價值數百兩銀子的遼東大馬，孤北返。

小攤老板和伙計面面相覷，最后兩人笑得合不攏。

徐年吃完餃子后，安靜等著姜泥吃完。等他看到姜泥把筷子擱在碗沿上，笑著幫把筷子從碗上拿下，整齊放在白碗旁邊的桌面上，“老徐家為數不多的規矩，吃完飯筷子不能放在碗上。”

紅了臉，眨了眨眼睛，小聲問道：“你真要當那啥？”

徐年輕聲道：“顧劍棠說的話，可信但不可盡信。一個人能夠從洪嘉忍到永徽再到祥符，太可怕了。”

姜泥點頭道：“我不喜歡這個人，棋待詔叔叔說過你爹是出林虎，葉白夔是江畔蛟，王遂是澗頭蟒，顧劍棠是口蛇，前三人都是可以不計個人生死榮辱的雄杰，唯獨顧劍棠心思最為沉難測。”

徐年嗯了一聲，“我會小心的。”

姜泥心大，什麼顧劍棠什麼當皇帝都是聽過就算了，突然哀傷起來，可憐兮兮道：“你就不能救一救棋待詔叔叔嗎？如果北涼有棋待詔叔叔出謀劃策，你也就不用那麼累了啊。”

徐年無奈道：“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也救不得啊。”

沉默許久，姜泥突然小心翼翼說道：“棋待詔叔叔算計過你，你不要生氣。”

徐年搖頭笑道：“我生不生氣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對這個天下很生氣，所以要拿太安城撒氣。”

小泥人低下頭，開始拭眼淚，泣道：“我不想棋待詔叔叔死。”

徐年不知如何安，只是輕輕說道：“春秋，真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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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一波波箭雨就沒有停歇過，朝那一襲青衫瘋狂傾瀉而去。

但是城外落子越來越快，幾乎是一條柱剛剛砸在太安城頭頂，第二條從九天青冥中墜落的璀璨柱就隨其后，每一次落子每一條柱現世，那麼所有箭矢就在半空中碎，本無法近。

太安城的殿閣屋檐碎了，寺廟道觀的鐘鼓高樓也低矮了幾分，滿城雀鶯飛鴿也像是到了天空下沉的威，高度越來越低，已經低于高臺樓閣，不得不在屋檐下焦躁盤旋。

春水解凍漸漸暖，河水湖水池水里原本悠哉游哉的游魚，開始跳出水面，與天空中的飛鳥遙相呼應。

城頭上的柴青山已經出過一劍，所背長劍“野狐”真正展現出地仙一劍的氣勢，破空而去，芒絢爛，劍氣之雄壯，劍意之磅礴，以至于在城頭和青衫下棋人之間，掛出一道圓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于城頭，落在青衫曹長卿的頭頂，結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無形雷池，濺起一大團火花電，聲響刺破耳。

眉發皆張的東越劍池宗主高高舉起手臂，牽引氣機，那柄野狐在盤膝而坐的曹長卿四周急速飛旋，可惜不論如何聲勢浩大，飛劍只如無頭蒼蠅撞，始終不得近三丈。

當那柄飛劍不堪重負折斷后，柴青山咽下涌到嚨口的鮮，向前踏出一步，雙指并攏向前一指，輕喝一聲“借劍”，單餌所背長劍頓時出鞘遠游，如一尾年蛟龍出水，一道如水井口子的青罡氣筆直撞去。

如今的離江湖，雖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由盛轉衰的景，傳言黃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國殘余氣運倒江湖這座池子，因此二十來年，水滿則盈，離的武林，看似草木叢生，生機，但其實一枝獨秀的大木紛紛折斷，已是所剩不多了。烈火烹油，熱鬧不長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