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瑜瑾點了點頭,“你小子這麼說我心里就有底了,好。”
站起,沒有立即離開屋子,而是稍稍繞路,走到吳六鼎邊,了年輕人的腦袋,“臭小子終于是長大了,姨很欣。姨也有些心里話想跟你和翠花說,我們這些進了劍冢的外姓人,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了那麼多年,都知道有多人在吳家劍冢里頭一個個發瘋了,自盡了,走火魔了,正常人沒剩下幾個,好不容易湊足一百人,已經是吳家的極限了,你們吳家老祖宗未嘗沒有私心,這兩百年吳家的氣運屹立不倒,歸結底,正是當初吳家九劍破萬騎拼出來的,只不過現在九騎變了我們外姓百騎而已,所以那二十來號人才會在心里頭打鼓,務必要我納蘭瑜瑾到你們這里討個管用的準信,否則就算徐年讓他們走,他們也絕對不敢走的,吳家老祖宗的手腕,誰不曉得?我們從骨子里都怕啊。”
吳六鼎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道:“我做晚輩的,不敢說自家老祖宗的半句不是,但姨也放心,那二十來號人,我吳家劍冢就當他們已經戰死關外了,這句話當著姨的面是這麼說,就算當著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顆釘,不含糊!”
納蘭懷瑜嗯了一聲,轉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笑道:“練劍練劍,床上也能練劍的嘛。”
吳六鼎角搐,僵轉頭,向翠花。
猛然睜開眼眸,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從牙里迸出:“想練劍?請你滾去十萬八千里之外!”
吳六鼎下意識拿起筷子,在那只空碗里使勁“面條”。
閉上眼睛,在他低頭的時候,角翹起。
然后聽到吳六鼎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翠花,我其實不是無法接納蘭大姨喜歡徐年,而是我不希到頭來只剩下徐年不喜歡。”
翠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好說道:“我在聽。”
最后吳六鼎說了一句晦氣話,“翠花,我說了你不許生氣,不過就算你生氣我這次也要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個注定都要死在沙場上,我一定要死在你前頭,因為萬一看到你死在我前頭,我會比死還難。”
翠花想了想,緩緩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因為如果我先死的話,也會在黃泉路上等你,會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傷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會真的生氣。”
吳六鼎眼眶潤,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頭,問道:“你現在就想死了?”
吳六鼎搖頭,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松開手。
而這一次也沒有掙開。
你翠花,我六鼎,六只大鼎,那能裝多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們倆人,是世上最登對的良配!
哪怕是納蘭瑜瑾這般與他們親近的劍冢人,也不知道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其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連時刻也幾乎相同。
但是想必幾乎整座吳家劍冢都相信,這兩個人,無論是現在的年輕還是以后的年老,一定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許多年后,在涼莽大戰之后的很多年后,有個白發蒼蒼的年邁老者躺在病榻上,油盡燈枯之時,他已經睜不開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說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個坐在床頭輕輕握著他的手、艱難俯在他耳邊的老婦人,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容,卻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說什麼,所以聲道:“咱家里已經沒酸菜了,不過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給你吃。”
他死了。
也死了。
世間深,莫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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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先是從西蜀南詔接壤,一路北上趕到清涼山王府,然后火急火燎趕去拒北城,接下來不得不輾轉到了流州青蒼城,最后直奔更為靠近西域的臨謠軍鎮,這才終于找到了那個正在背著籮筐撿牛糞的同門師兄弟。
看著滿臉風霜且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四師弟,年輕人聽過了大致經歷,忍著笑意說道:“真是難為你了,這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的,連我聽著都要兩發。”
這位走了無數冤枉路的木訥漢子,正是當時護送晏家姐妹離開西域的武帝城樓荒,他看著眼前這位大師兄于新郎,問道:“你怎麼也來北涼了?”
于新郎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待,“說實話可能會讓你失,我不是為報仇而來,當時和綠袍兒一起去了趟遼東,鬼使神差就想著來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過那個北涼鐵騎甲天下的說法,當然也可能是有了幾分為中原出口惡氣的念頭,這口惡氣的對象,北莽北涼皆是,對北莽蠻子不用多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對草原和中原雙方其實都適用,一千年前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我估計一千年后也還是一樣。對北涼嘛,我也有怨氣,憑啥認為只能是你們北涼邊軍戊守國門,咱們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門里原本最是執拗的樓荒并沒有惱火,只是點了點頭。
于新郎笑問道:“不罵我幾句?”
樓荒甕聲甕氣道:“以前會罵人,現在不會了,我跟徐年見過面,他說的話有些道理,咱們師父是什麼,何須我們這幫不的弟子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會被師父在天之靈笑掉大牙的。再者徐年也說過,師父只是想輸而已,不是徐年真的贏了。我始終不太懂,就像當年聽師父說李淳罡的事差不多,這恐怕就是我不如師兄你的地方。該放下的,我總是放不下。該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這輩子都沒能活明白,到頭來連劍也扔了,竟然去找回來的勇氣也沒有了。”
于新郎默然。
樓荒扯了扯角,苦道:“我把師父的尸背去了昆侖山,葬在一山頂,你以后有機會再去祭拜便是,我給你帶路。”
于新郎嘆道:“四師弟,你變了很多。”
樓荒沒有否認,“不是什麼好事,說不定以后連習武的心思都沒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大師兄,希你就當武帝城從來沒有樓荒這麼一號人。”
于新郎笑道:“這話我不聽。”
樓荒自嘲道:“我本來就不擅長說好聽的話。”
于新郎背著籮筐帶著樓荒,兩位武道宗師在臨謠軍鎮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于新郎不說話,樓荒是悶葫蘆,兩人就這麼一路沉默下去。
對于江湖,作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們應該最深。
在徐年橫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認他們所的江湖,盛況空前,相較高樹或者是劉松濤一騎絕塵的年代,雖說同樣有他們恩師王仙芝奪魁一甲子,但是隨其后的曹長卿、鄧太阿和顧劍棠等人,又有白僧人李當心和病虎楊太歲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奪走全部彩,而是各有其風流,大放彩,所以說離的江湖,遇上了碩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扳著手指頭細數那些各領風的武道宗師,尤其是在大子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后,所有江湖人大概難免都要發出一聲嘆息,離在短短五六年間竟然已經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師,劍九黃死在武帝城城頭,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涼,人貓韓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東越劍池宋念卿死了,楊太歲死在西域關外,重返陸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萬里借劍之后,百年之后重出江湖的劉松濤死在廣陵江上,武當劍癡王小屏死在攔江途中,軒轅敬城和軒轅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將王銅山死在沙場,龍樹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門之外,祁嘉節死在了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太安城的看門人柳蒿師最終死了那座城外,武當洪洗象兵解轉世,龍虎山父子聯袂飛升……
輕輕嘆息之余,又有幾分慶幸,因為在老一輩人紛紛凋零之際,回首來看,離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輩出,其中徐年儼然領銜群雄,力敵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戰兩人,在西域與拓跋菩薩轉戰千里,可以說所有當世大宗師,那位年輕藩王都打了一遍。
于新郎停下腳步,肩頭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后籮筐里牛糞的重量,然后轉對樓荒說道:“其實我知道,我們幾人當中,你心思最大,師兄弟中,你我二人練劍較為純粹,不涉其它,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較,大概在你看來,師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幾乎不可逾越,而我則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麼時候過了,你才有資格向師父挑戰,就像劍九黃那些江湖人,以挑戰者的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劍意而專注于劍,不惜在劍道上瘸走路,為的就是能夠下我。”
樓荒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于新郎偏移視線,著一無垠的大漠黃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后,才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師父沒有離開東海,我們沒有走出武帝城,那麼這一輩子,我們都只能活在師父的影中,而這恰好是師父不愿意見到的結局,師父無比希我們各有所,希我于新郎的劍意不比李淳罡弱,希你樓荒的劍能與鄧太阿媲,希宮闕能夠集百家之長終大宗師,希林將來可以憑借雙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師弟,師父給予我們的教誨之恩,他并不求回報,我們既然是劍士,那麼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劍,不因對手無敵而心虛,不因劍道艱辛而懷疑。”
說到這里,于新郎笑問道:“你知道這一百年來,我最敬佩哪一位劍客嗎?”
樓荒搖搖頭。
于新郎開心笑道:“王小屏,武當劍癡王小屏。在我心中,王小屏手持神荼阻擋我們師父腳步的那場攔江一戰,王小屏那‘死后’一劍可謂遞出了世間所有劍客的心聲。”
樓荒皺了皺眉,并不太理解心高氣傲的大師兄于新郎,為何會獨獨鐘于一個失敗者的劍道。
于新郎一臉神往,輕聲道:“人可死,劍可折!人與劍,不可退!”
樓荒清晰到當于新郎說出這十二字后,渾氣勢瞬間暴漲,恰如武帝城城頭的拍城大,漸次攀升,最終洶涌澎湃,擁有人間至威。
于新郎剎那間氣機全無,恢復平靜,無比認真道:“我們不要總想著要做天下第一,若是道門修行之人都只盯著呂祖,習武之人都只想著勝過我們師父,練劍之人都試圖超越李淳罡,那一輩子活著能有什麼滋味?這種念當然頭可以有,但不可獨有,執念太深,一葉障目,就看不到這人間種種景了。”
樓荒嘆了口氣,“劍心純粹,我不輸你。劍心深邃,我不如你。”
于新郎笑道:“錯啦。”
樓荒有些好奇。
于新郎出一手指,晃了晃,“是你說道理講大話遠不如我。”
樓荒愣了一下,然后啞然失笑。
于新郎突然向北方,一直往北,是北莽南朝,是百萬騎軍。
這個年輕人笑臉溫,“師弟,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了,什麼時候找個媳婦啊?”
樓荒跟隨著他的視線一起北,難得開玩笑道:“我也愁啊。”
于新郎沉默片刻后,沉聲道:“很奇怪,師父這輩子對我們離江湖人,愿意給予最大的善意,不管是誰登城挑戰,那他老人家做砥礪武道的磨刀石,師父他從不計較,反而樂見其。唯獨對北莽江湖從來不假,當年連拓跋菩薩都瞧不起。所以我就想,我總有一天要跟拓跋菩薩打一場,好他知道一件事,我師父就是看不起你拓跋菩薩,你不服氣也不行!”
樓荒有些無奈道:“所以你就來西北撿牛糞了?”
于新郎瞇眼道:“四師弟,你是不知道,這兒天高地闊,萬星如燭,在這種地方拉屎,連意境都會不一樣的!”
樓荒慨道:“你出城以后,變了很多。”
于新郎一笑置之。
樓荒笑了,“不過我喜歡!”
以前的那個于新郎,天資卓絕,曾經被師父王仙芝譽為當世李淳罡,風流倜儻,武帝城江湖子誰不心儀仰慕?可是那個時候的于新郎,樓荒從來不算如何親近。
樓荒還是喜歡眼前的這個家伙,背著籮筐,言語俗。
所以樓荒冷哼一聲,“我劍道雖不如你,可要說在戰場上殺人嘛,你可未必能贏我。”
于新郎吊兒郎當道:“那咱們就到時候比比看?”
樓荒笑道:“事先說好,你如果投降就算輸一半。”
師兄弟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樓荒突然說道:“我在護送一對姐妹送西蜀后,歸程途中,無意間遇上了四人,我知道名號的就只有那個南詔第一人韋淼,有個姓齊的中年漢子,背著個劍匣,劍氣頗重。還有一對年輕男,子背負古琴,不容小覷,倒是那個年輕男子顯得尋常無奇。”
于新郎輕聲道:“我先前也聽說南疆龍宮那邊來了林紅猿、嵇六安和程白霜三人,外加一個刀法巨匠舒朗。中原風雨滿西北啊。”
樓荒笑道:“真是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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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山一個名俞興瑞的老道人負劍下山,掌教李玉斧與小道余福送行至“武當當興”的牌坊下。
而一座曾經在無數懷古詩篇里出現的破敗古城,有個白人坐在狐兔出沒的低矮墻頭,夕中,,就那麼看著這座昔年大秦古都的城。
一朝錯過,生生世世錯過。
后突然出現又一襲白,子材高大。
沒有轉頭,輕聲道:“澹臺平靜,你不要像我。而且不久以后,世人就沒有下輩子一說了,所以有些事,都在這輩子兩清了吧,若有喜歡之人,便大大方方說一聲喜歡。若有虧欠之人,就說一聲對不起。”
澹臺平靜問道:“你在等人?”
抬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烈酒,“這一回,我怕自己真的等不到了。”
澹臺平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其實你八百年前喜歡之人,早已不在人世間,你又為何在人間苦等?”
瞇起眼,笑意醉人,“因為這一世這一輩子,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之人,其實就在人間啊。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喜歡他下一個八百年。”
澹臺平靜言又止。
緩緩站起,把酒壺拋給這位練氣士大宗師,笑道:“酒能送你喝,可男人,我不會讓給你,誰也不讓!”
澹臺平靜原本想要出手,最不濟也應當撂幾句撐面子的狠話,可不知道為何,在這個霸氣無雙的子面前,澹臺平靜竟然說不出話來。
環顧四周,像是要最后一次好好看這座城,這座曾經大秦皇帝以名字而起的古城。
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什麼拒北城,落城多好聽。等我到了關外,你就改名字吧。”
澹臺平靜心古怪,“他愿意聽你的?”
反問道:“他敢不聽?”
澹臺平靜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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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擲,四十萬鐵騎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年獨自掠下城頭,腰佩涼刀。
姜泥披縞素,登上城頭,將紫檀劍匣重重豎放在戰鼓之下,深呼吸一口氣后,雙手拿起鼓槌,開始擂鼓!
當第一聲北涼戰鼓在天地間響起。
城外獨自站在北莽大軍陣前的徐年,鬢角飛揚,雙袖飄搖,飄然如神仙。
一道形如流星墜落在戰場上,剛剛站在徐年左側,中年人雙手負后,腰間懸掛一柄尋常鐵劍,灑然道:“鄧太阿在此!”
鼓聲中,又一道影急墜而下,站在了徐年右手邊,只是高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戰場上,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一襲紫如虹掠下,子神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一襲腥紅如的袍子飛旋而下,“徐嬰!”
一聲聲戰鼓。
一道道流星墜落。
在年輕藩王左右兩側依次排開。
“隋斜谷!”
“東越劍池柴青山!”
“武當俞興瑞!”
“吳家劍冢吳六鼎!”
“劍侍翠花。”
“西蜀薛宋。”
“龍虎山齊仙俠!”
“武帝城于新郎!”
“樓荒!”
“龍宮程白霜!”
“南疆舒朗!”
“南詔韋淼!”
……
在北莽騎軍和拒北城之間的那條橫線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師,就這麼齊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后千年更不會有。
什麼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就是。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戰鼓聲,何其壯烈。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年握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