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潛問道:“你是怎麼想出這些措辭的?”
仙花神便將那位陳山主……賣了。真不是不講江湖道義,實在是張夫子板起臉孔的模樣,過于嚇人了。
花神一邊在心念默念陳劍仙對不住,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一邊與張文潛照實說了,是跟落魄山陳劍仙求來的辦法。
老夫子還是面無表,自言自語道:“不意治學最是嚴謹的文圣一脈,竟然如此由衷認可我們這一脈的學問,親近蘇子,出人意料,出人意料。”
在老人看來,你可以說文圣一脈的幾位弟子,不談學問深淺修為高低,只說的話,可以說是各有各的自負,甚至是狂妄。
但是絕不可以誤會他們是如蘇子這般的不拘小節、曠達豪放之輩。絕對不是。
事實上,即便是白也詩篇,陳平安也只能委婉說上一句,他只有醉酒的時候才會覺得神妙。
所以當時就在落魄山的白也得知此事,才會笑言一句,看來你們山主這輩子喝醉的次數極。
按照約定,陳劍仙提前收了一袋子谷雨錢,事不就退錢。
本來已經打定主意,即便事不,反而弄巧拙,被老夫子記恨,大罵一通,也別退錢了。
江湖相逢就是緣,買賣不仁義在,咱倆誰都別怪誰啊。
其實酡夫人勸別張,自己何嘗不張?
那位大人先是為了上宗之主,本來以為反正都是一家人了,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結果好了,他又變了大驪國師。
花神小聲贊嘆道:“酡姐姐,還是你膽子大,不管見誰都不犯怵的。”
酡夫人笑容尷尬。
花神在心中給自己默默壯膽。雖然不確定這趟大驪京城之行,能否見著那位高風亮節的陳劍仙,還是帶了一袋子仙花種子,作為謝禮。禮多人不怪嘛。
本次白山先生和張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評選,先前都要擔心是不是直接跌到跌無可跌的九品一命了。
花神命格若是跌了品秩,一旦跌到最低,福地就會為仙花更換一位花神,若是下次評選仍然最低,仙花就要被從百花行列中撤銷,各地花神廟都要搬出花神塑像的。
此次評選結果,的花神命格,還是七品三命,不升不降。已經很心滿意足了,此次評論,競爭如此激烈,能夠不降,就說明自己很強啊。
九嶷山自古多梅樹,與為梅花花神的羅浮夢,關系自然極好。
同為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就與五湖水君時常酬唱書信往來。
至于,哈哈,這輩子還沒見過幾位大人、老神仙呢。
花神已經想好了策略,比如見著了那位新任國師,便找準機會,假裝試探詢問一句:陳劍仙,還記得我麼。
都說貴人多忘事嘛,如果對方記不得了,那就最好,斗膽自我介紹幾句,道謝一番,便可以旁聽花主們聊正事了。若是陳劍仙還記得,花主或是羅姐姐多半便要訓斥一句不得無禮,那自己接下去就可以放放心心當啞啦……算無策,的確是好計謀!花神低頭咧笑。
葉嫚在臺階附近停步,轉施了個萬福,聲道:“到了。若有需要,知會一聲,我就在外邊候著。”
這位廟祝邊,除了百花福地的齊芳,羅浮夢,仙花神,還有捻芯和酡夫人。清一的,們都是好看的子。
不過們都施展了障眼法,否則以真實容貌“降真”于花神廟,一傳十十傳百,算怎麼回事,莫非是想要跟新任國師搶風頭?
羅浮夢深呼吸一口氣,終于就要見著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了。
花神趕了袖子里邊的那袋仙花種子,再次確定自己不是兩手空空登門拜訪,便沒有那麼張了。
關于當年的那樁故事,為何會幫一把,捻芯在齊芳那邊得了個緣由,在百花福地看來,世間子便是一朵花,不是花圃里,花瓶中,便是荒野上,山林間。
葉嫚移步走去廂房,過門檻,也不關門,屏氣凝神,站在門口附近,屋墻上掛著一幅字,“客來茶當酒”。
這些年來,一直想要跟某位名家求一幅字來著,例如那位開創大驪館閣的禮部尚書趙端瑾。
小斗方即可,就寫一行小字,“今日無事”。
葉嫚幽幽嘆息一聲,可惜趙尚書從未蒞臨花神廟,無緣一見。
不曉得屋那位份肯定不一般的貴客,他寫的字,如何?
大驪刑部頒發的頭等無事牌,葉嫚還是認得的。可不可能是贗品?在今天的大驪京城,誰敢!
正屋門口站著一位黃帽青鞋的清俊青年,氣態溫和,一看就是個好相與的良善之輩。
他側過,雙手抱拳,與眾人微笑著說道:“我家公子已經在屋等待諸位了。”
他象征敲了敲門,輕輕推開門后,側過,等到客人們走屋,他便又輕輕關上門。
天地間正好,金的線過窗戶,灑落在那位笑容和煦的男人上。
站起,陳平安笑著解釋道:“真還在皇宮書房那邊談事,見諒。”
齊芳嫣然笑道:“國師客氣了。”
上次文廟議事,雙方只能算是遠遠打過照面,所以齊芳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陳平安。
而且要比羅浮夢清楚更多的真相,例如他才是那個首先說出一句“那就打”的浩然修士。
這種,偏偏不能跟誰講,必須憋在心里,一個字都不能說,其實怪難的。
就像貪杯的好酒之人,對著一杯醇酒卻不能下,此間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其實陳平安已經很給面子了。
本就是百花福地這邊有求于人,陳平安大不了讓們在京城等著就是了。
齊芳,是一個很平常的市井名字,尤其是用在上,甚至還有點俗氣。
可真要說寓意,也有,比如百花齊放,萬艷同芳。如此說來,好像又是個十分熨帖的好名字。
案幾上邊已經擺好了茶,自然而然的,由酡夫人接手,負責煮茶待客。打開錫罐,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順便快速瞥了眼錫罐底部的落款。
陳平安向仙花神,主笑問道:“又見面了,先前在張夫子那邊,可還順利?”
啊了一聲,自己的兵法好像完全不管用啊。
還好,見傻愣愣發呆,羅浮夢既是提醒又是幫忙打圓場一句,“吳睬,不得無禮,國師在問你話。”
看看,果然有這句“不得無禮”吧。
花神一下子就不張了,說道:“順利,很順利,陳劍仙的錦囊妙計,非常厲害!”
下意識就要豎起大拇指,所幸被羅浮夢早早按住了的胳膊。只因為吳睬一有這個作,必然會跟上一句頂呱呱……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我也算保住了那袋子谷雨錢。從別人口袋里賺錢最難,掙著了還沒捂熱的錢就要立即還回去最難。”
說了個大概能算是笑話的笑話,屋卻是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也許是陳平安的這個笑話很一般,也可能是因為們本不敢隨便笑。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世俗權力,并非都是上位者的頤氣指使,或是任何場合只要一開口就從喧鬧瞬間變作安靜,也未必是出行之時的排場。
權力就像是一張無形的蛛網,權力越大,數量越多的蛛就能夠蔓延更長,蛛網最邊緣的那圈蛛,能夠圈進更多的金錢,人,座位,和他人的喜怒哀樂,人生際遇的起伏,蛛網中央地帶出現的一點小小起伏,便是一層層往外擴展的悲歡離合,逐漸演變為他們的驚濤駭浪,榮辱生死,富貴天命。
酡夫人盯著那只裝滿山泉水的爐子,水開了,沸沸作聲。
收起心緒,陳平安緩緩說道:“道歉這件事,無非是上怎麼說,心里如何想,以及事怎麼做。”
先前齊芳沒有見到封姨的緣故,所以羅浮夢穩了穩心神,說道:“我們跟齊花主已經商量過了,首先,大驪朝廷百年之,從京城到州郡一級的大小邸,一切園林花木的開銷,都由我們福地包圓了,我們愿意出人出錢出力。其次,每年四季,我們都會調出數十位花神,降壇于大驪境的花神廟,略盡綿薄之力,為各地山川增添些許氣數。如果覺得誠意仍然不夠,陳國師和封姨都可以再提,在你們覺得滿意之前,一天沒有談好,齊花主跟我就留在大驪京城一天。”
大驪可不是普通的王朝,占據著半座寶瓶洲。這筆開銷,當真不小。
若是再往下延到縣一層的邸,不是福地不想闊綽一回,是真做不到。湊足神仙錢是一難,福地能夠調遣人力更是難上加難。
除非整座百花福地都搬遷到寶瓶洲,所有花神,鐵了心將百年都消磨在大驪王朝,才有一定把握,只是這種事當然不現實。
陳平安思量此事,沒有著急開口說行或是不行。
齊芳突然以心聲問道:“,他還好吧?”
既然如此稱呼陳平安,那麼“他”是誰,就再明確不過,昔年匿于百花福地的刑豪素。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豪素在白玉京神霄城修道,還是順遂的。他本境界就夠高,幾次出手也是分量足夠,再加上他份超然,畢竟有個前任刑的頭銜,豪素不說在青冥天下橫著走,斜著走還是沒沒問題的,哪怕如今那邊有點,豪素即便外出游歷,也不會有誰主招惹他,完全沒必要,所以齊花主大可以放心。”
齊芳忍俊不,說得諧趣,一想到豪素“斜著走”的模樣,更覺得好玩。
黛眉間淡淡的愁緒,仿佛被一掃而空。
名吳睬的憨花神,憋了半天,趁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的空當,總算搗鼓出些自認客氣且得的措辭,放下手中那只剛好繪有仙花的花神杯,雙手抱拳,“可喜可賀,陳劍仙跟大驪王朝,強強聯手哈。”
齊芳有些無奈,羅浮夢則是有些張,跟陳平安這種大人同一室談事,必須謹言慎行,小心再小心,你不知道哪句話就犯了忌諱。
何止是言語隔著臉皮,人心隔肚皮,簡直就是城府深沉,隔著千山萬重水。
來時路上,羅浮夢就專門提醒過吳睬了,等到見著了陳國師,抱定一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宗旨,盡量說話,最好是不說話。
酡夫人趕低頭煮茶,實則繡花鞋里邊的腳指頭都勾起來了,尷尬是真尷尬。
羅浮夢跟絕大多數浩然山巔修士,都是差不多的認知,可以說陳平安運道昌盛,也可以說他是苦心人天不負,但是絕對不可以將他當做一個心思簡單的人。
若言人生恰似萬山圍欄,一山放出一山攔,路上走著,就是不斷闖關,眼前這位年紀輕輕便居高位的陳國師,不也是?
昔年家鄉,遇到山崖書院的齊靜春,繡虎崔瀺,老秀才,到了劍氣長城,有老大劍仙,返回浩然天下的禮圣,鄭居中……
只是出人意料,陳平安非但沒有面無表,置若罔聞,甚至都不是客客氣氣的一笑置之,反而同樣抱拳,笑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撓撓頭,過于實誠了,赧道:“陳劍仙,我如今花神命格不高,道力淺弱得很,離著圣人口含天憲、真人言出法隨的境界,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陳劍仙借我的吉言,可能借不太著啊,哈,哈哈。”
陳平安跟著哈哈笑道:“無妨無妨,禮多人不怪,好話不嫌多。”
羅浮夢如釋重負,見陳平安神語氣不似作偽,難道吳睬這丫頭真是傻人有傻福?
一般而言,久居高位,不是淺顯的盛氣凌人,便是斂的積威深重。
比如方才羅浮夢在門口第一眼瞧見陳平安,就覺得極有力,的腦子甚至出現片刻的空白。
捻芯有些好奇,以心聲問道:“為何對小姑娘額外好?”
陳平安心聲笑道:“沒什麼太大的理由,就只是小時候家鄉那邊,劉羨家門口有棵仙花,開出的花,五六的,我跟顧璨都覺得很好看。”
酡夫人給他們一一遞去瓷杯,見雙方聊得還不錯,也心輕松起來。
陳平安接過茶杯,開口說道:“有這兩個條件打底子,我覺得問題不大,不過封姨會不會提出一兩個額外的小要求,我現在也不敢保證什麼。”
陳平安轉頭向捻芯,說道:“捻芯,回頭你跟齊花主們一起去火神廟拜訪封姨,就說我這邊已經沒有異議了。”
捻芯點點頭。
吳睬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這一刻,仿佛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了。
齊芳閑聊到了那兩部印譜,詢問陳國師有無私藏的手拓本,能否有幸借閱。原來皚皚洲有個生意經極好的仙府,選定了浩然天下千年以來的十部最佳印譜。一經刊印付梓,別說山上,在山下的銷量都是驚人的。二十四花信風印譜,排在第九。是百花福地某位太上客卿的手筆。而陳平安當年親自編訂的那部皕劍仙印譜,高居第三。
可惜市面上的皕劍仙印譜,畢竟不是手拓的原鈐本,無法完全現出那些印文的風神氣概。
陳平安搖頭說自己手頭也沒有多余的手拓本了。
聊天氛圍越來越輕松,酡夫人就徹底放心了,于是便有閑逸致,在心中腹誹幾句。
款待諸位花神,竟然用的還是仿冒的花神杯。
市井民窯燒造之,落在仙家眼中,說是劣質都不過分。
釉黯淡,手糙,花卉無神,字無力……總之就沒一樣是能眼的。
酡夫人忍不住在心底腹誹幾句,唉,缺錢缺到這份上啦,是不是缺心眼吶。
齊芳主打趣一句,提及花神杯一事,說國師下次再不合適用贗品花神杯待客了,必須回頭就送國師府幾套真品花神杯。
酡夫人以眼角余打量那位大人,怎麼辦,臊不臊?
可惜到底是低估了二掌柜的臉皮。
陳平安笑著說自己就一直等花主的這句話。
齊芳好像無言以對。
酡夫人輕輕嘖了一聲。
小陌安安靜靜站在門外,看了眼冷冷清清的廂房那邊。
這位花神廟的廟祝,是修士,但是的境界不高,四十多歲,還只是一位走了捷徑的府境。
葉嫚其實很清楚,那間屋,非富即貴,都是仙家,是不太可能有誰喊做什麼雜事的。不過還是得耐心等著。
畢竟是一國國師,事務繁重,可想而知。總不能一直閑聊下去,就在齊芳準備起告辭的時候。
陳平安放下茶杯,說道:“我有個建議,你們不妨聽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