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餘燼之二

湮滅的波放緩之時, 恰是衆神在慶典之神和其它永晝神的幫助下堪堪逃離之際。等到那道波開始回收，他們也終于有驚無險地返回永晝。

外神們多數已經失散了，有些被湮滅, 有些與他們逃向了不同的方向。也有幾位眼的外神選擇跟著他們逃離, 因此也一起出現在了永晝——譬如腦科醫生和他的兩位病人。

在輝冰石廣場上站定的那一刻, 醫生緩緩環視四周：“真沒想到世界上真有這樣平靜的地方啊，這裏需要治療的人一定很吧。”

“……”

畫家站在輝冰石廣場正中央, 看到他們回來才稍微松了口氣。

“我想那裏一定會有很危險的事發生，因此讓幾位神先生務必前去幫助。還好你們回來了……”他的目掃視過人群，像在尋找什麽, 越說到後面神越是凝重。

他沒能找到下意識裏在尋找的那個人。本該回來的人裏了兩個。

其實, 說不出這到底是意料之外, 還是意料之中。

畫家的目看過最後一個人, 還是沒有祂的影。

薩瑟小聲說：“祂還……留在那裏。”

“哪裏？”

“迷霧之都。”雖然迷霧之都已經不複存在了。

“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薩瑟無奈地搖了搖頭：“其實，我們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能說，是小郁他的力量徹底蘇醒, 也徹底暴了。”

“結果就是那樣……”薩瑟往永夜的方向去，示意畫家也看向那裏——那個深邃的、一無所有的黑。

畫家的臉冷的可以滴出水來：“我沒記錯的話，祂帶著你們去到迷霧之都, 是為了收回那些至關重要的力量。”

一旁的希娜也默默點了點頭。

“迷霧之都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那裏有許多原初的、高級的力量。因為它是永夜中除了永晝外唯一一個幾乎完整的大型世界。我們拿到它, 就可以修補永晝的，讓神國更加穩固。這之後, 如果我們占領整個永夜, 讓所有力量都回歸一, 這個世界甚至可能重回完無缺的時候。”

希娜：“祂……應該就是這樣想的沒錯。”

畫家：“現在你們告訴我, 那裏什麽都沒了？”

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世界的拼圖永遠不可能複原如初。永晝的未來、永夜的未來, 所有可期待的事全都沒了。一切人、一切的前路都被中途折斷。

過去，命運像一方燃燒的火堆，它由有限的木柴堆起來，活著的人圍繞著它取暖，期待它不要在長夜徹底降臨之前熄滅。

現在，命運是散落的餘燼。

縱然……其實并沒有人真的相信，這有記憶以來就支離破碎的世界，還會有重獲新生的一天。

可是即使所有人都不敢期待、不敢挑明，甚至不敢幻想有那一天——也還會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是為了那一天而活著。

畫家眼裏升起難言的悲戚。

祂去往迷霧之都的時候，可曾預料到結局會是這樣？

而祂此時此刻又會在想什麽？祂在哪裏？祂——還好嗎？

一時間，所有人俱是沉默。

“也許，只有一件事還算不是太壞。”薩瑟說，“永晝現在還沒什麽事，我們也沒有覺到自己上發生什麽變化，所以祂應該還安然無恙吧。”

然而，這句話說出口，輝冰石廣場上的氣氛卻更加繃了。

所有人都知道，萬千紀元以來，是主神的本源力量一直維系著永晝不滅。

然而這也意味著，一旦主神上真的發生什麽事，永晝的存亡——就不是那麽好說了。

“咳咳。”一道聽起來就非常虛僞的假咳聲打破了冰封般的氛圍。

“諸位，諸位。”克拉羅斯把自己的雨帽檐又拉得更低了一些，語氣溫文爾雅，十分禮貌，“有件事，我想我不得不現在告訴你們……”

“什麽事？”

灼灼目霎時投向他，所有人都覺得守門人可能要說出一些至關重要的消息。

這似乎讓總是待在黑暗裏的守門人到些許不自在，他又拉了拉帽檐，才開口道：“其實，當年我來到樂園的時候，與你們的神明做過一個約定。”

“？”

“我的國度全部托付給祂，而我本人在創生之塔做起守門人，幫祂看著那扇永夜之門——你們也知道，大概就是照顧那些去往永夜的好信徒，偶爾阻擋不良分子對永晝的侵，之類的。”

“總而言之，是一樁我們兩個都很滿意的易。”

“不過這個約定呢……它是有一個期限的。”

墨菲微抿。

就聽克拉羅斯繼續說：“那就是，等到有一天，對祂而言，迷霧之都的事塵埃落定，對我而言，玻璃室的事徹底結束，而祂也已經不在永晝的時候——我呢，就可以自由離去了。”

如果不是在這個時候說出來，這番話并不使人意外。

一直以來，守門人都未真正融樂園。在永晝神的眼裏，他也更像一位因故暫留在此的客人。

最後，畫家語氣審慎：“那麽，閣下的意思是，你已經決定要離開？”

“不，不，話不能這樣說嘛。畫家先生，你的措辭未免有些太過冰冷無……”帽檐的影下，守克拉羅斯殷紅的角泛著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只是說，諸位不妨繼續商議永晝的未來大事，我呢，就先回十三層，去換服，再收拾一些必要的東西啦……”

“報喪人。”墨菲冷冷開口，“聽說你在永夜的時候，總能對世界的破碎先有應。”

聽了這話，克拉羅斯狀似痛苦地捧心：“親的，如果是你這樣想我，那就太讓我傷心了。那些人所謂的應，也不過是基于一些現狀的合理推斷罷了。我本人當然是衷心祝願永晝安安穩穩、恒久長存的。”

墨菲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在他眼眶中，金紅的火焰寂靜燃燒，仿佛能看一切虛妄。

“那麽，沒什麽別的事的話，我先回創生之塔啦……”走了幾步，克拉羅斯又回看向腦科醫生，“嗨，醫生，如果您肯賞臉的話，我想，也許你有興趣去參觀一下創生之塔的部？尤其是我的十三層。”

醫生：“？”

而墨菲冷笑一聲，不再看向那裏。

啪嗒。

輝冰石沙裏，計時砂落下一粒。

時間還在流轉，命運的昭示仍未分明。

霧氣已從長河上升起，它纏繞著所有人。

世界的灰燼散去，整片區域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黑暗中只有鎖鏈天平依然矗立。那象征詛咒和仇恨的人眼刻痕已經徹底泯滅，然而新的霾又將其籠罩。

霧蒙蒙的表面上，昔日莊嚴的紋路模糊不清。鎖鏈天平的一端下墜至極低，另一端因此無力地高高吊起。似乎暗示著世間的公平與秩序徹底傾倒，又似乎在告訴注視著它的人：命運已歧途。

神明的目緩慢地從天平上移開，久久停留在虛空的幽邃中。

那個人在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深淵，沒關系，他們早已經在深淵最深。

不知走了多久，郁飛塵停了下來。

時間流逝，殘留在口齒中的鮮的芬芳似乎淡去了一些。郁飛塵認真看著懷中的神明。他能到在這裏流淌，流淌的節律隨心髒的跳時緩時促，像海洋上起回。

目在出的側頸上移，淡青的管在晶瑩的皮下若若現。

你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低下頭就可以啜飲祂的鮮。

目在那裏停留許久，他才像是終于回過神來似的，遲緩地打量著四周的黑暗。

一切都湮滅了，在這裏確實無可去。

也許還有個地方，郁飛塵記得很久以前他應該有過一個碎片世界，是一座金屬機械組的堡壘。

隨著念頭浮現，堡壘的虛影出現在面前。

真正使用自己的力量還沒有多久，但似乎已經不習慣用人類的方式去回憶往事。

那是什麽地方？

似乎是他和一個安菲爾的人曾經相過的世界。

郁飛塵記起那裏的房間很小，上下床幾乎快要到天花板。關上門，牆壁裏到是機咬合的聲響。醒來要做被安排好的許多事。在碎片世界裏，一舉一都要按照它的規則。

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那裏很吵，不覺得規矩很多，也不覺得金屬的牆壁和地板是冷的。下意識裏，他甚至覺得那是個安全的地方。

和現在完全不像。

現在他擁有的力量遠比那時候多，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本質超越了一切。所有力量他都可以湮滅，所有規則他都可以毀掉了。如果再遇到一個碎片世界，只要一瞬間，他就可以掌控它的一切，也可以讓它永遠從永夜裏消失。

可他覺得很冷。

四面八方什麽都沒有，可他還覺得不安全。

他要去個什麽地方。

去堡壘裏？

這個念頭出現的一瞬間，郁飛塵眼中出現冰冷譏誚的笑意，堡壘的虛影瞬間被抹去。

他不想去那裏。

他永遠都不會再去回憶那裏。

最終，舊銀本源緩緩向下沉降，演化一些可以構實的低等力量，它們在虛空中構一條蜿蜒的道路。然後郁飛塵沿路緩緩行去。

道路盡頭，力量織構建出一座有些悉的建築。

……把祂帶到那裏去。

郁飛塵看向懷中的神明。像是累了，祂緩緩闔起雙眼，眼簾掩埋了那雙毫無生機的綠瞳，于是，最後一像是活著的神采也從祂上消失了。

沒關系。

抱著祂，郁飛塵步這座神殿式的建築。第一眼他覺得這地方和安菲曾經在暮日神殿的寢居的那座殿堂相似，細看去又并非如此。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藍本是什麽，這只是想要找個地方停留時，下意識裏浮現的東西。

殿堂中央有一座四角立柱雕花的大床，窗邊有一把高背的扶手椅。目在兩者之間來回後，郁飛塵把神明的放在了床上。

鎖鏈另一端自發蔓延生長，有幾條纏繞在四角的立柱上，另一些則紮沒石制的牆壁當中。

每一條鎖鏈都與他的本源相連，任何一點靜都會被他察覺，更何況它們的纏縛如此，任何人都無法從中掙。

稍微到一安全，郁飛塵餘又看見半開著的彩繪花窗。力量湧，殿堂裏一切窗和門都砰然關閉了。

……還需要什麽？

然後，他們來時走過的那條路也分崩離析，不複存在。這裏徹底為一座孤島。

仿佛終于滿意了一般，郁飛塵重新攬起神明的，讓祂背靠在自己懷中。

這樣他能用自己的心髒到神明的心跳。

鮮活的，穩定的跳。

一顆完全由他的力量組、與他自己腔裏的那顆一模一樣的心髒。

這種認知浮現的時候，郁飛塵眼底的蔓延了幾分。他看著神明的容，如同看著一個終于得到的玩偶。

顯然，神并沒有睜開眼睛與他流的意願。沒關系。祂已經無法離開這裏。而且，剛剛那三刀似乎已經耗盡了祂的心力。

心跳聲。

口的傷口還在流，但是郁飛塵本沒有管它。他像是已經會不到疼痛，放任鮮洇紅神明的肩頭。

郁飛塵的目從神明的面孔向下看去，長袍上還沾著跡。手腕上傷痕累累。

哦。郁飛塵想起。他還沒有把這完全修補好，并且，剛才的作裏，原來的一些傷口又加重了。

……總是把自己弄損壞這麽嚴重的樣子。

本源力量將神明整個籠罩在，像個過分親的擁抱。力量分作無數綿長的細，探之間，在神明的肆無忌憚地游走——完全不在意自己作為外來者，會給這原本的主人帶來怎樣的。

每當游走到了一不算完好無缺的地方，它們中的一部分就會停下來，在那裏蔓延生長——愈合被劃開的皮，連接被截斷的，修補被迷霧的詛咒侵蝕的髒，也補充流得太多，已經不足以維持生命的。

現實中的亦不過是一些有形的結構，修補它，就像修補一個結構巧的人偶。

冰冷的線細細地游走在部細微的每一，它們在進行的作各有不同——

神明的呼吸聲有異樣，像在抑什麽。

最後，郁飛塵複原了一完的軀。這是意志的容，也是存在的證明。

他收攏手臂，向下埋在神明的頸間。鼻梁過頸側的皮，那種覺溫熱人。

力量終于退去了。

神明攥的手指松開些許，然而下一刻，祂驀然睜開眼睛。

冰冷暴的氣息，已將祂的意志錮在最中央。

他居然……敢侵自己的意志。

將本源力量探神明意志結構的下一刻，郁飛塵就聽見了懷中明顯急促得多了的呼吸。

“別。”他低聲說。

失去了對力量的支配後，神的淡金本源變得更加黯淡，也更加虛無了。

但縱然是這樣，郁飛塵也能看見裏面的破損空之。

現實中的能夠愈合，那虛空中的意志也能夠……

雖然，也許有些困難。

于是力量降臨那裏。它降臨得很慢，但全然無法阻擋。

何為暴君？

冷漠、殘酷，橫征暴斂。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而全然不理會任何規則與法度。

它只在意它想要的。

神明松開的手指複又攏起，劇烈抖掙紮——然而被郁飛塵死死箍在懷中。

祂彈不得，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抓住郁飛塵的手臂——卻不能把它移分毫，祂的脖頸仰起，抑著極度混的息。

本源結構經的一切都會如實反饋在現實的裏。

森寒可怖的力量遍布自己的結構，窒息的，骨悚然的湧裏，它在用完全的暴力鉗制著每一寸，迫使自己的本源一點點變，展，拼合——

在永夜裏，本源是最重要，最的東西。詢問即是冒犯，窺視即是挑釁，而像現在這樣……

的確，在蘭登沃倫和暮日神殿，曾教過他意志和力量應有的正確的結構，但那不是為了這樣對待自己！

這是千萬個紀元裏至高的意志本源，連直視都是僭越，都是忤逆。

——他怎麽敢！

聽到心髒瀕死般的跳，郁飛塵手扳過神明的面頰與祂對視——神明的眼睛裏全是凜然殺意！

又生氣了。

郁飛塵只覺得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他甚至憐地低頭吻了一下神明的右眼。

幽深晦暗的漆黑眼瞳裏泛起約的瘋狂。他近乎貪婪地著這樣強烈的，完全源于自己，也完全投向自己的怒氣殺意。

這樣就好。

這才是活著的神明。

他看見神明冰冷震怒的瞳孔裏全是自己的倒影。

不，這是活著的安菲。

雖然，這樣的安菲，已經不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