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餘燼之八

“如果要談論真的神……”修士深沉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的話。”郁飛塵說。

“我只說一句話就可以了。”修士說, “你無法想象出一個不存在的。”

鴿子在教室前的小廣場上踱步，在雪上留下淩的爪痕。三三兩兩的學生沒有散去，而是駐足在一旁傾聽他們的談。

“神是唯一的真理。神創造我們, 然後把這個世界合上了。從此我們再如何掙紮求索, 都只能看到這個世界之的景象。”

“所以怎麽能描述祂的存在呢？那本就是我們不能夠理解的容。”修士說。

“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談論這個話題了！神這個詞語就像火, 當你和祂保持著距離，就會到明和溫暖, 可要是真的走其中，你就是毀滅了你自己。神不聖潔也不好，神是完全的恐怖, 因為我們對祂一無所知。”

“如果祂變一個人, 來到這世界上呢？”

“實話說, 你總是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問題, 僅僅是思考這些東西，我就到我的靈魂被撕了兩半。”修士按住了自己的腦袋，不知道為什麽, 他覺得這個噩夢般的問題自己已經聽到過很多遍了。

“抱歉，我只是想討論一下這個可能。”郁飛塵的語氣十分禮貌，像個虛心求教的好學生。

修士只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我問你, 既然它們是兩個毫不相關的概念，那神怎麽會變人呢？如果真有這種過程發生, 那麽最終的結果，是神撕裂了人, 還是人了神？它不會是神, 也不會是人——它只會是一個不能形容的中間産而已！”

“這已經無法用‘降格’或是‘墮落’來形容了！這是一種罪孽——是永遠無法贖清的罪孽！”

“只有一種況下, 這種事才會發生, 那就是一切堅固的東西都不存在了, 而我們的世界已經毀滅！”

修士越說聲音越發抖，他恐懼地睜大眼睛，仿佛在想象那樣的景，然後，他的支離破碎，坍塌在冬日的夜幕中。

郁飛塵靜靜看著修士在地面上殘留的痕跡。

也許下次他可以向修士分一個好消息：世界確實已經毀滅了。

打發了半個晚上的時，他看回高塔部，安菲還在睡，但是看呼吸的頻率，睡得不算安穩。

在做夢？會夢見什麽？

大概是世界毀滅的畫面吧。

然後，郁飛塵的影也消失在夜中。

燭下，纖長的五指收攏，抓住綢緞被面的一角。郁飛塵手覆上去，手指扣安菲的指間，安菲抓著的東西自然而然轉了他。

他得到安菲的脈搏，能聽到流的聲響，如果他想，甚至也許能看到夢境的容。

不過郁飛塵只是保持著一個安菲能聽到他心跳的距離，然後靜靜等。

直到安菲驀地睜開眼睛。他看向郁飛塵的目由微茫變得清醒，然後緩緩支起來。

淡漠的神下似乎掩藏著什麽。

郁飛塵遞給他一個水晶高腳杯，杯子外面結著一層霧氣，裏面是冰過的白葡萄酒。

安菲接過來將它飲盡，然後很久沒有說話。他漸漸回到平日裏安靜仿佛已經不存在的狀態。

郁飛塵又拿了一塊看起來的小塊點心，甜味不重，約約如同風中的花香那樣。他把它送到安菲邊。

安菲面無表地接，緩緩咽下去了。

然後郁飛塵去抱著他，讓安菲靠著自己。整個過程裏他都沒有說話。

安菲也沒說話。但郁飛塵知道他沒拒絕等同于接，不以為忤就代表恰如其分。

所以說，他總是很明白安菲需要什麽。

這些天來都是如此，安菲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會去神學院度過一段時，但在安菲醒來前他就會回來。他會讓安菲想找的時候下一刻就能抓住他。

——總的來說，郁飛塵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除了有些人、有些事還沒有從安菲心裏徹底消失之外。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安菲的頭發，看著神明的金發和袍在自己懷中迤邐散開聖潔的畫面，心中浮現一些暗的念頭。

郁飛塵低頭吻了一下安菲的長發。

這時安菲擡起頭來：“我想寫一封信，去永晝。”

郁飛塵直勾勾看著他：“給誰？”

“克拉羅斯。”

“克拉羅斯第一天就走了。”郁飛塵說，“永晝已經毀滅了。”

“他不會走。”安菲直起子晲著郁飛塵，“永晝也沒有毀滅。”

郁飛塵的語聲冷惻惻的：“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郁飛塵把安菲拽過來：“又想到別的辦法接外面了？”

“永晝毀滅了，你就不會還把我關在這裏。”安菲冷冷道。

郁飛塵微微笑了一下。

其實有時候他也覺得安菲非常了解他。

“那也不行。”他說。

“我不需要回信。只說幾句話。”

“不行。”

安菲慍怒：“那什麽可以？”

“什麽都不可以。”

“那就別維持我的本源。”

郁飛塵當然知道這是指那些自己放進去的那些一直支撐著安菲的本源和完運行的力量。

“和這個有什麽關系？”他說，“不維持，等你死掉？”

安菲看著他，眼中噙著一點冷笑：“你現在就不是在等我死掉了嗎？”

“不覺得。”

“——永晝沒有了，我還是活著的嗎？”

郁飛塵：“永晝變灰你也還在。”

伏在神明部的那些力量緩慢游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它們一直在這裏，因此，誰都無法再傷害安菲的本源，即使是安菲自己。

眉眼間冷冽的神被華幔投下的影去，安菲平靜告訴郁飛塵：“永晝就是我。”

看著安菲的眼睛，郁飛塵開口——他有這樣語氣認真的時候。

郁飛塵說：“那就是對的嗎？”

安菲沒有回答，他蹙眉看郁飛塵。

郁飛塵倒了另一杯酒給他，淡紅，比上一杯更烈些。

安菲接過來，一口一口將它喝下。他的眼尾似乎因此泛上一點薄紅。

長久的靜默。

安菲忽然問了郁飛塵一句話。

“那我死了，你會活著嗎？”

“……”

安菲問出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問題。郁飛塵從來沒做過這樣的預設，即使是安菲在他面前流倒下的時候——更不用說去考慮那之後他自己的選擇。

但沉默沒有維持太久。

“你死了，我會活著。”郁飛塵說。

安菲看著他。郁飛塵知道他在等待著自己接下來的回答。

“你死了之後一切都不會結束，我什麽都不會去做。”郁飛塵說，“你死了，我就在這裏等你回來。”

“但我不會回來了！”安菲說，“曾經我也許是完了神殿的願，但現在我做出的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還會回來。”郁飛塵深深看著他：“因為你想要的本沒有得到過。”

“我想要的？”安菲低聲說，“維持永晝，收回落的所有力量而已。我相信這些你都能做到。”

“那現在你知道了，我不會。”

安菲移開目。曾經劇烈的緒都化作平靜的、事已至此的渺茫的哀傷。

“會不會，能不能，從你湮滅了第一縷力量開始，就都沒有意義了。”安菲凝視著窗外，零落的燈火下黑影幢幢，他看著這座王城逐漸在夜裏死去的形，仿佛看到世間萬最後的結局。

很久後，安菲說：“永晝還有多久？”

其實也無須用紙筆推演太多細枝末節，關于永晝的一切都在他腦海裏。

“半天？一天？”他輕輕說，“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然後，我們就當它沒有存在過。”

安菲往自己上看去，手指擡起來虛虛按在腹部，但僅僅是搭在的料上，并未有毫近。他的目在平靜中若有所思。

郁飛塵看著他。

已經存在的東西，怎麽能當沒發生過？

這些天裏發生過的一切，也能全都當做不存在嗎？

郁飛塵：“不可能。”

安菲閉上眼睛。郁飛塵就知道神明又不想和他說話了。

對此，他也沒有什麽可說的。如果這就是神明永遠寬恕他人的高貴品格的話。

夜風呼嘯，窗戶發出低沉的振響，然而一切寒冷和死亡都被隔絕在高塔之外，只有壁爐裏的火焰依舊靜靜提供著明。

神明的廓在明暗不定的芒裏，像一個看不清的虛相。

某個夜晚和修士的對話浮現在郁飛塵耳畔。

“如果，”那時候他說，“祂真的來了呢？”

“那就是一種降格！……不，那是一種墮落。”修士說。

“我想知道過去的事。”郁飛塵忽然說。

安菲：“……過去？”

“有永晝之前的事。”

“關于我的事？”

“關于我和你的事。”

很多幻象都指向一件事：最高層次的意志到神殿的召喚降臨人世之後，與它相對的力量也來到了這裏。既然如此，力量就會一直和意志伴生。

所以神殿的小主人的邊總會有個人，那個被稱作是騎士長的位置。

至于那個人是誰，也顯而易見。

安菲笑了一下。

“你本不在意。”他篤定說。

他說得對。

郁飛塵確實不在意。

“是不需要在意。”安菲重新看向他，“因為我告訴過你，那個我已經死了。”

“現在有的，從來都是新的你，和新的我。”

郁飛塵還是說：“沒區別。”

對他來說這些事沒有任何分別。他在意的只有他們的現在，還有他們的結局。

“既然沒有區別，為什麽還要問？”自從進這個話題，安菲的態度罕有地有些尖銳。

郁飛塵微蹙眉。不僅因為安菲這個顯然拒絕的態度，還因為在他的了解裏，安菲只有在覺得痛苦的時候才會變得這樣。

“對我沒有區別，”他說，“但是想了解你。”

過去的那些事不存在在他的記憶裏，只能猜出大致的廓，因此，總會覺得安菲上還有什麽東西看不分明。

安菲語氣生：“我沒什麽可以被了解的。”

郁飛塵強迫他看著自己。

“你說那個你死了，但你還記得過去的事。”郁飛塵說，“那個我也死了，但我不記得。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安菲嗤笑：“原來你還會講究公平。”

郁飛塵沒理會安菲的冷嘲熱諷。

“有個人說我的本源裏有一把鎖。”郁飛塵靠近他耳畔，“你說，我會不會有一天從本源裏找到它，然後解開？”

“有個人？”安菲也沒有理會郁飛塵話語中暗含的威脅，冷冷說，“我就知道克拉羅斯只有被掛在牆上的時候才會閉。”

他猛地掙開郁飛塵的鉗制，背對著他。火給他的背影鍍上一層半明的廓。

即使是在這段日子裏，也只有幾次看到神明如此警惕防備的模樣，像是渾的都炸起來了。

聲音冰冷，斬釘截鐵。

“郁飛塵，你永遠不要想著去打開它。”

“為什麽？”

“你打不開。”安菲一字一句道：“我活著，我死了，你都打不開它。你也永遠不要去打開。”

“那些事猜都能猜到了。”郁飛塵說。

火把安菲眼下的淚痣映得鮮紅如。

背後傳來郁飛塵的聲音：“你想離開大陸去永夜，神殿不讓你去，是嗎？”

一片死寂，唯有寒風的呼嘯聲從極遙遠之吹徹整個王國。

這麽久的時過去了，那些事的影子卻還是要升起來！

“——但是你心意已決，對不對？”

“你以為他們至多是會派神殿騎士團擋住你，大不了用天平的力量來阻止你。”

“——但是你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所以，神殿從一開始，就會想殺了你！”

郁飛塵的聲音，像雪片落在命運塵封的冰面上，那下面封凍著的東西，沒有人看到過。

“天平的力量也不是用來阻止你，而是用來決你。”

“然後，我為你死了，對不對？”

安菲驀然轉過頭來看著他！

郁飛塵直迎著安菲的目，漆黑的瞳是無的混沌，卻像是一面燭照了萬的鏡子。

他無所在意，因為一切都無所遁形。

“知道我為什麽說不在意了嗎？”他深深凝視著安菲，“因為同樣的事換現在的我也會那樣做！一個作一句話都不會有區別。”

“但是，安菲，”郁飛塵聲音緩緩變輕了，可卻愈發篤定，“過去我為你死了，不是因為有和你一樣的夢想，只是因為那是你的心願。”

“現在，同樣的事在過去的我上發生了，你也還是會被關在這裏，永遠都不能出去。所以我告訴你，沒有區別。”

安菲目劇，呼吸可見地變得急促，手指使力死死攥著緞面。

“可你做錯了。”安菲道，“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是你錯了。”郁飛塵一一掰開安菲的手指讓他抓著自己，在神明耳畔繼續道：“我不是為了你的新世界死的。所以，我也不會為了它活著。你有這個念頭的時候就已經錯了。”

安菲口的起伏愈發劇烈，眼眶泛起紅，讓人有時候真怕他會氣暈過去。

“你看，我都知道。我想起來，也就是這樣。把鎖打開吧。”郁飛塵手想一下他的淚痣。

“不。”安菲說。

“我猜的有錯？”

“沒有。”

“那為什麽？”

“——因為那些事我一個人記得就夠痛苦了！”安菲打開他的手，紅著眼睛看向他。

“你說了，我死了，你會等著。那你死了，我也會等著，等你回來那一天。因為我知道你會回來，我還在這裏你就一定會回來！這樣你滿意嗎？可以不去想它了嗎？”

“過去的事為什麽還要再提？那些事我明明早就埋在創生之塔下面，再也不會讓自己想起來了！”

即使神明在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後越來越多地表現出應有的，也從沒有過如此失態的時候。

可是郁飛塵也全明白了。

“你是覺得，我不想起來那些，你死的時候，我就不會痛苦了嗎？”

“那時候的我們都死了。都過去了！我們早就不是他們了。”安菲深呼吸一口氣，才又接著道：“你認識我只有……那麽短的時間。我不會讓你太……”

郁飛塵：“所以你想讓我既信仰你，又沒有太在意你？”

“——你覺得我會嗎？”

“第一個世界，母艦上，我們認識了多久？幾個月？不到半年。”

“那時候我就為你又死過一次了，長。”

郁飛塵死死看著他：“因為不如你所謂的——神子和騎士在一起的時間長，你死的時候，我就不痛苦了嗎？”

安菲眼睫抖，對著郁飛塵的目，他像是下意識想要閉上眼睛。

因為這樣的對視及太深，有些東西看到了就會灼傷彼此的靈魂。

但郁飛塵不讓他閉上眼睛。

“那不可能，安菲。”

“從進到迷霧之都，聽見你給我講第一個故事，我就知道什麽是痛苦了。只是你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