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nbsp;nbsp;百一疏

晌午過後, 越明珠又倚在榻邊發呆。

雲青推開門，躡手躡腳地端著吃食走進來，一甜香隨即飄進屋中。

被昨夜那夢攪得心神不寧, 早膳沒用，午膳也味同嚼蠟, 只吃了一點。如今聞見香味, 越明珠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地了兩聲。

雲青將點放在桌邊，解釋道：“小姐, 是學堂旁邊張婆婆那家紅豆, 現在子沒那麽利索了，未時才出攤, 買來得晚了些。”

越明珠嘗了一口，細膩綿的紅豆味在齒間化開, 味道跟記憶中買來的沒什麽差別。

倘若沒記錯的話，學堂離越府三條街, 正好坐落在圓花湖邊, 山清水秀，四通八達，往東是淨空寺, 往北是花坊——又或者反過來, 總分不清東南西北。

每日早晨去時, 越明珠都賴床起不來，屢屢險些遲到, 因而不得不乘馬車節省時間。

下學後時間充裕起來, 又想多跟裴晏遲待一會兒, 便經常借口討論功課跟他在周圍閑逛，逛著逛著, 功課沒學什麽，那三條街上沿街的攤販都被認了個遍。

包括這家紅豆，做法同上京城的不一樣，一口就吃出了差別。

……當真是奇了怪了。

連回府路上順手買的吃食都能記清楚，為什麽日日同買這些餅糕點、與形影不離的人，在夢裏會莫名其妙換一個？

而且好端端的，為什麽偏偏是裴驚策。

想到這裏，越明珠的腦袋又開始發嗡。

憋了一肚子的話沒傾訴，很想把那個夢說給雲青聽，可又不敢。

……而且說是夢，細枝末節卻未免太真實了一點。

分明知道不應該細究，應當早早拋之腦後。但越是想忘，反而越忘不了。

“雲青，”越明珠放下紅豆，忽地道，“裴驚策以前是不是也跟我在一個學堂啊？”

雲青正在整理梳妝臺，聞言一愣，手中的胭脂盒差點掉了下去。眼疾手快撈住，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謹慎地問：“小姐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越明珠：“吃著吃著想起來了。”

說出口後，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有些蒼白，咳了一聲，補充道：“我方才想到那些同窗，以前跟我關系最不好的好像就是他。”

雲青道：“鶴竹學堂是三朝先賢悟道的聖地，省轄六府沒有誰不想來這兒朝聖呢。”

說了跟沒說似的。

然而轉念一想，越明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聽到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覺得應當是想多了，怎麽能把稀奇古怪的夢放在心上。

也許是整日頭疼，隔三差五就在睡覺，把腦袋睡昏了，才忍不住胡思想。

嗯，沒錯，就是這樣。

越明珠深吸一口氣，驀地道：“我們等會兒出去走走吧。”

雲青：“小姐不便坐太久馬車，沒有公子陪著，奴婢陪你去附近的白馬巷跟桃溪河轉一轉。”

然而越明珠在府邸周圍山清水秀的地方待了兩日，意圖氣，可況沒有任何好轉。

夜裏眠時仍舊會做同樣古怪的夢，乃至于愈演愈烈。

夢裏的裴驚策不止是取代了裴晏遲跟一起玩樂，還大有登堂室之意。

學堂裏的同窗、族中的姊妹、乃至于沿街的攤販，都在夢中對著不停地提起裴驚策的名字，好像都知道裴驚策跟關系不一般。

驚醒後有一剎那，越明珠甚至覺得夢裏的場景更真實一些。

……莫不是真的中邪了吧？

所幸裴晏遲這幾日忙得沒跟見上兩面，應當暫時沒有發現的腦子出了這麽大的病。

但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越明珠清楚記得記得嘉寧公主說過，裴驚策回到上京之後從未跟人提起過，也不像是跟有什麽誼。

他說他們曾經稔的那些話，都是為了刁難裴晏遲。

本不可信的。

可看做的那些夢，好像真把裴驚策的胡言語放在了心上。

越明珠想，理應去問一問其他人。

那些人肯定都會說跟嘉寧公主同樣的話，多聽幾遍之後，腦子肯定就清醒回來了。

夜裏韞濃重，裴晏遲又到很晚才回來，房只剩下微弱的火苗。

他原本準備合如常睡去，但滅了燈盞之後，的軀忽地主了過來。

分明親吻過那麽多次，主落在他頸邊的瓣卻仍然顯出幾分稚拙。

親著親著，越明珠又坐到了他上，摟著他的脖頸，輕輕說了一句好想你。

短短三個字換來的是比昨日還要猛烈的頂撞。前些時日按捺了太久，雨盡收後良久，男人都未有離，手掌還在把弄的盈。

“子淮哥哥，”落在耳邊的聲音比他掌中的盈潤還要，“你不在，我一個人待著好無聊。”

想了想，越明珠又道：“都沒有人跟我說話。”

嗓音弱弱的，聽著有些可憐。

漆黑得手不見五指的羅帳裏，男人著的青，掌心被的臉頰蹭了蹭。

沉默良久之後，他沒說什麽。

又或者嗓音太低，越明珠沒有聽清。

但翌日晌午，雲青便得了消息，告訴裴晏遲晚些要跟大伯、時任州府同知商議要事，順便接一道去越家。

裴晏遲想要見誰都是吩咐一句的事，他特地撥冗大費周章前去越府，顯然是為了昨晚的話。

若是想找人說話，這上京城裏應當也沒有比同族姊妹更好的人選。

越明珠心知肚明，又覺得不大好意思：“要是他實在沒空，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雲青：“小姐最近子這麽虛弱，公子肯定放心不下小姐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

越明珠原本想說那是家裏，又不是什麽豺狼虎豹之地，哪裏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但想了想，這話顯得好沒良心。

裴晏遲也是擔心嘛。

將多餘的話咽了回去，道：“那先給我梳妝吧。”

等梳洗完後，未時過半，下人前來稟報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口。

由于此番并不是正兒八經的探親，越明珠便沒有命人帶上多餘的東西。

一上馬車，就看見男人正聚會神地垂眸在翻案宗。

見裴晏遲有事要忙，越明珠坐到他邊後沒再說話。

裴晏遲的視線一直落到案宗上，只是馬車剛行駛出一段距離，見沒，男人的手掌忽地過來覆住了的掌心，與十指相扣。

行過半程，越明珠又忽然想起那接連不斷的怪夢。

每回深想起那種東西，腦袋就開始發漲。越明珠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的臉已經變得煞白。

還是裴晏遲擡手攏過的臉側，將腦袋倚在他肩上。

一怔，男人的嗓音隨後在頭頂上響起：“不舒服就靠著。”

過了一會兒，輕輕應了一聲。

眼睫垂下遮住瞳仁，越明珠不敢讓裴晏遲發現自己的心虛。

更不敢讓他知道剛剛正在想什麽。

也不是故意要想的……

但腦袋就是不聽使喚。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越府門口，裴晏遲卻沒有直接下去，而是偏頭看向越明珠。

歇了一會兒不去想那些雜事，頭昏腦漲的覺便跟著如水般退去。越明珠的臉好了許多。

緩緩重新坐直子，道：“走吧。”

裴晏遲放下案宗：“我有樁事要問越同知，晚膳時再陪你。倘若還是頭疼，不必非要跟人敘舊。”

“我好多了，不用擔心，”越明珠一臉乖巧，“你先忙你的，我等你。”

裴晏遲扶著下了馬車。

越明珠餘瞧見對面許久沒有住過人的裴府竟然有人進出，驚訝了一下，但轉念一想，裴晏遲回舊居也是件很正常的事。

沒再管，收回神，擡起頭，映眼簾的府邸典雅而氣派。

闊別的幾年中越府修葺過數回，連門匾都換了一副，四周的石獅也撤下變了名家賢勝親筆的對聯。

模樣跟越明珠記憶中的幾乎算是南轅北轍。

若非出來迎接的大伯跟大伯母還是悉的樣子，幾乎要以為又犯了糊塗，領著人走錯了地方。

越大夫人快步走來，先問候過裴晏遲，又拉過的手，慈地打量著：“大十八變，明珠如今這模樣，我可真是都不敢認了。”

越明珠杏眼彎彎，牽起角，出一個靦腆而怯的笑容：“我也好久沒有見過伯母了。”

大夫人挽過的手臂，溫聲道：“外邊冷，我們先進去再說。”

今日并非正式探親，裴晏遲有要事在，還要跟越同知商議，便沒有陪越明珠一起去廳裏。

大夫人拉著越明珠到主座邊坐下，解釋道：“前幾日裴大人的屬下才同我說，半個月後大人陪明珠回來探親，算著你四伯他們正好回來，一家人都見一面。沒想到提前到了今日，只能坐著喝喝茶說說話了。招待若是不周，還真請明珠見諒。”

越明珠也不好說是突發奇想要找人套話。思索了一會兒，輕聲道：“爹爹念著家裏，讓我捎了好多件跟書信回來，等四伯父回府，我再一一帶回家裏看長輩，今日能跟伯母你們說說閑話，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越明珠從小就是不善言辭的子，同樣的客套話，別人說出來還顯得有些牙尖，說的就分外真誠，直教人心裏去。

大夫人笑著應下，著有些冰涼的小手，又囑咐道：“聽裴大人說明珠你最近子不大爽利，若是有什麽，晚些來見我們也不打。”

越家雖有五房，卻幾乎沒什麽勾心鬥角，子間融洽，越明珠從小就跟著堂姊妹們一起玩。

哪怕廳裏坐了好些人，越明珠也難得沒覺得張。

開口最先當然是敘舊，一家子人先關心他們父倆這幾年在上京城過得如何，問過父親的況，說著說著，不知道是誰牽了頭，話題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的婚事上。

越明珠* 的二堂姐一向心直口快，一提起嫁給了裴晏遲，沒忍住嘆了一句：“從前哪裏想得到，明珠會嫁給裴大人……”

越明珠看向。

二堂姐卻突然閉上了，不幾乎往下說了。

大夫人連忙笑著截過了話柄：“裴大人太年輕就嶄頭角，都說他前途不可限量，江南裏哪有人敢妄想能將姑娘嫁給這般的人，不過咱們明珠可不一樣。”

坐到席末的高挑郎接話調侃道：“明珠傍晚從學堂回來，十次裏有七八次都跟裴大人一道，我那時候還是個榆木腦袋，只當是巧合呢。”

接著便是歡聲笑語，在衆人嬉笑打鬧間，氣方才幾不可察的微妙都消散得一幹二淨。

往常被這般調侃，越明珠恐怕早已經紅了臉，害得顧不上其他。

然而現在心中有了比害更重要的事，聽見那一來一往的對話，心下又想起了自己前來目的。

斟酌了好一會兒，輕聲道：“我還記得有一回跟他一起走到街頭，正好見了三堂姐。三堂姐盯了我們一路，我一進門就把我拉過去，問我怎麽跟裴晏遲在一起。”

三堂姐便是剛剛那高挑郎，驀地點到的名字，一愣，似是回想了一會兒，才道：nbsp;nbsp;“我都還記得明珠那時候說是在討論功課，我還不相信，同裴大人討論功課的不該都是名家大儒，怎麽會是我家明珠？”

頓了頓，又補充：“我那時候便覺得裴大人對明珠不一般。”

提起這樁詼諧的舊事，臉邊的笑容愈發明顯，越明珠著，也跟著輕輕上揚了角。

然而夢裏的場景又不合時宜地浮了出來。

越明珠記得清楚，夢裏三堂姐說的明明是：“真的假的，裴驚策還能跟你討論功課？”

這話聽上去難免有些貶損，小聲嘟囔道：“阿策哥哥很有才的，只是不像別人那麽表現。”

三堂姐了嬰兒的臉蛋，笑瞇瞇地道：“有沒有人講過，明珠你的簡直就是個大勺，一張我就知道你喜歡裴驚策咯。”

惱極了，別開三堂姐的手要走，三堂姐還追上來道：“沒事的，你聽我講，裴驚策連夫子的話都不聽，還跟你討論功課，他肯定對你也不一般——”

那聲音猶在耳邊。

跟三堂姐現在所說的過往完全不同，甚至更為詳盡。

越明珠下意識蹙起眉，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大伯母剛剛在。

大夫人見突然安靜了下來，只當靦腆，立即道：“明珠這孩子容易害，你們說一點。”

越明珠覺腦仁又開始作痛了起來。開口，聲音也不由自主跟著變輕：“……沒事，若不是你們提醒我，有些事我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願意聽，衆人也願意講，便都開始七八舌地聊起學堂裏的趣事。

在所有人的口中，同裴晏遲從那時候起便是兩小無猜。

衆人曾經雖然不敢想兩人間有什麽關系，但都見過他們曾經形影不離的時刻。

至于裴驚策的名謂，從未有在只言片語中提起一點半點。

很正常，很合理，就應該這樣。

可他們每提起一樁往事，越明珠都會不控制地想起與之完全相悖的畫面。

陌生的記憶不斷湧出，虛虛實實錯在一起，人難辨真僞，腦袋也越來越疼。

的手攥袖口，久久沒松開。

忽然瞧見越明珠臉變得不大對勁，大夫人心頭一凜，連忙打住了話鋒，雲青帶去房中休息。

前院雖然修葺了另一幅樣子，但後院仍沒有什麽變化，跟越明珠離開時相差無幾。

聽說要回來，大夫人還讓人刻意打掃了的院落，推門而後幹淨嶄新，仿佛昨日還在這兒住過。

待躺上了榻，越明珠低聲對雲青道：“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歇一會兒。”

雲青不放心留一人在房中，可越明珠之前頭疼便淺眠，有時候聽不得大的靜，思來想去，雲青應道：“有什麽事小姐記得奴婢。”

等雲青退下後，越明珠完全沒有睡著。

覺得的計劃好像失敗了。

哪怕從別人口中得到了答案，也并未清醒過來。

越明珠撐著坐了起來，視線正好落在牆邊梳妝臺的銅鏡上。

鏡裏映出此時慘淡而惆悵的神。

看了看自己，越明珠的目又接著一路往下，最後定在梳妝臺左邊的屜上。

無論是住在哪兒，的梳妝臺左下角都有一個不起眼的暗格，裏面藏了許多不宜見人的東西。

越明珠緩了緩，翻下床，跪坐到梳妝臺前，開始翻找暗格。

不記得離開江南時有沒有清理過這方暗格，但此刻裏面只有些無關要的東西。

不，還有一個皺的信封，裏面的信箋沒了。

封上像是的字，寫著裴晏遲的名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