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軒這天回父母家,周明麗告訴他,萬柳的房快裝修完了,可以進家了。然后再晾個把月,這房就能住了。所以這個婚,打算什麼時候結?何時領證,何時舉辦婚禮?婚禮的規格有什麼要求?打算在哪個飯店辦?
許子軒聽著,最后說要和林越商量。周明麗其實問這一串話是試探,張雪華突然搬走,心知肚明是被自己趕走的,又高興,又有點忐忑。和林越打道這幾次,已經知道林越是個厲害角,而兒子偏偏被這個孩吃得死死的。
周明麗和許東多次長談,關于林越這個準兒媳,不滿意。為此慶幸設下“訂婚”這個結婚冷靜期。果然冷靜冷靜,一堆病就顯山水了。許東問,兒子找什麼樣的兒媳,你滿意?
周明麗說獨生為佳,家中兩個兒的也可,有兄弟的萬萬不可。農村的不可,一本以下的不可,丑的矮的不可,兒子也看不上,看上了也會影響后代長相。爹挫挫一個,娘挫挫一窩。年紀太大或太小的不可,長期出差的不可,脾氣暴躁的不可……說著說著,停下來了,愁得長嘆一聲。都說北京大齡剩多,可許家的條件這麼優越,為什麼怎麼找也找不到合適的呀?北京的適婚人應該多得像蘋果園大收一樣,滿山都是面漂亮的大蘋果才對。他們就像收購商一樣,拿著個量果,隨便卡一卡,就有無數符合標準的果子可以挑到筐里才對,為什麼這麼難呢?
許東說兒子滿意,你不滿意而已。你總是看小節,其實和林越結婚,兒子能損失什麼?結婚這種事,男方一怕對方索要天價彩禮,二怕要求房本加名,三怕“扶弟魔”。林越以上都不沾,我們不吃虧。結婚這種事,更小心的往往是人,只要把財產看好,男人橫豎都不會吃虧。周明麗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只得勉強同意,按計劃往下推進。
這一天,夫妻帶著林越、許子軒來看婚房。一進小區,林越環視著周圍的座座高樓,暗贊這真是正兒八經的房,這才是夢想中的房。這小區業管理嚴格,道路鋪著潔凈的小方格地磚,碧樹蔭,連草坪都顯得格外綠。是常年心除蟲施加噴灌,才能保持的新鮮壯的綠。樓看著有年頭,但外立面保持得很好,著時間沉淀下來的優雅莊重。如果簇新,反而觀生了不是?房在五樓,一百二十平,三房兩廳,每個屋都大。周明麗的審品味很好,屋子的裝修簡潔大方,沒有一贅飾;米墻漆和栗地板很搭;大臺很通,前無遮擋,水一樣地肆意潑灑進來。林越站在臺,想象著自己在這里種花,喝茶,甚至給寶寶喂。許子軒指著不遠,說那里就是著名的中宜和,私人醫院,有月子中心,他會給林越買十五萬的月子套餐,他有個同事的老婆就在那家醫院坐的月子,全程五星級服務。又指著不遠,中關村三小分校就在那里,走過去十分鐘就到了,全北京最好的小學之一。這房得虧買得早,放今天買不起了,價格再怎麼跌也買不起,父母有遠見。林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歲月靜好的藍天白云。
林越一個個屋轉著,想象著,大屋是臥室,中屋是嬰兒室,小屋是書房,也可以是保姆室,未來也許可以讓媽媽來幫著帶孩子。曾窺見的京城富足生活如今一只腳已踏進來了,比想象的更好,功了。只是,為什麼沒有想象中的雀躍?媽媽……林越心里窒了一下。媽媽執意要搬走,豈不知是周明麗所為?所以媽媽如果來帶孩子,周明麗又會做何理解?是鵲巢鳩占的無恥貪婪,還是帶薪免費老保姆的無私奉獻?兒的家,是媽媽的家嗎?再往深了想一步,這個家,是的家嗎?
林越再一抬頭,這亮堂堂的新屋已黯然失,因為滿腦子都是媽媽住的那個廢墟中的小村,灰塵飄散,污水橫流。
許東周明麗跟在兩人后面,指點著,周明麗想象許子軒林越住在這里,不勝艷羨。誰不想住這麼好的房?他們夫妻嘔心瀝,打拼下的這好房,給兒子繁衍生息用,小兩口能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嗎?當父母的總是這樣,最好的東西舍不得自己用,總是要捧在手心殷切地送到孩子面前。看到孩子出開心的笑容,父母比自己親自還要幸福。周明麗心復雜,既有慨然犧牲的悲壯快,又有不甘和嫉妒,但最后化為無聲嘆息。為了兒子!
“來來來,看一下,這里是書房。”周明麗熱拉著三人進了書房,比劃著,其實是試探:“越越看看,要打什麼樣的書柜,買什麼樣的電腦桌,你來定。這邊一排孔,想添什麼家電都夠用。”
今天帶林越來看房,夫妻最重要的就是敲打:我們出房又裝修,這最后一哆嗦“買家和家電”,是不是該到你了?當初兩家見面,說的可是你家要出三十萬的嫁妝。這三十萬,買家家電夠了。該你上場表演了,總不能兩手空空地住進這麼好的大房子吧?我們不是在乎這三十萬,在乎的是你的態度。
林越環視著這書房,想象著哪里放書桌,哪里放書柜,柜頂也要買一盆郁郁蔥蔥的綠蘿,讓長長的枝條垂下來,與在柜子里一字排好的“主義們”一起見證婚姻的功。周明麗又拉著林越到了廚房,比劃著,哪里放冰箱,哪里放置架。洗碗機下水口留好了,整櫥柜的你來定……林越已到索然無味:什麼意思?廚房給來打理是嗎?難道要像媽媽一樣困在這個廚房,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任勞任怨地洗、刷、炒、燉?的臉突然沉了下來,周明麗見林越一直回應不熱烈,本就心里不快,見突然不高興,更不高興了。場面冷了下去,許子軒父子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兩個人就突然由面帶微笑變敵意流淌。
晚飯在飯店吃,氣氛沉重。許東終于開腔了,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勢,盡量使語氣顯得既親切又威嚴,把之前問兒子的關于結婚的問題又問了一遍,最后拋出關鍵點:“家家電快點進,好散散味。這樣,婚禮舉行之后,你們就可以搬進去住了。畢竟年紀也不小了,結婚之后就該考慮備孕的事,新房新家有甲醛,放味兒的周期長一點好。”
三十萬,在這大房子面前顯得多麼微不足道。林越心里作難,聽到“備孕”兩個字之后更生出被迫的心虛與惱火,但盡量控制著緒,道:“我不想住這個房。”
三人一愣。
林越道:“我有個想法,現在我們住的那個小房,市場價多?”
許東遲疑著,周明麗道:“五百萬。”
林越道:“您看,我父母給我三十萬,我個人有二十萬存款,一共五十萬,我都給你們,能不能在房產證上加上我的名字?咱們去公證,約定我占有十分之一的產權。”
是的,這就是的真實想法,這才是一直猶豫不決的痛點。不能掏錢去裝點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房子,牢記媽媽因為沒有房子產權而被爸爸驅趕的悲慘下場。無論占多產權,只要房產證上有的名字,就誰也趕不走。不能連讓無家可歸的媽媽來家里住還要掂量別人的臉,枉為人!
周明麗笑容已不快:“我們要你五十萬干什麼?你這孩子,想法未免太多了。”
“想法太多”這種評價讓林越心頭火起,瞪起眼睛:“我掏多錢,要多產權,一分錢便宜也不占你們的,怎麼能想法多呢?誰不懂家家電都會折舊,十年八年后就不值錢了,我為什麼要掏這個錢呢?”
周明麗再也偽裝不下去了,道:“林越你是不是太計較了?這麼計較,還怎麼結婚?”
林越冷笑道:“你們不計較?好啊,現在立刻把萬柳這套房公證一半產權給我,你干嗎?”
夫妻啞口無言,倒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許東道:“那套小房才五十三平,將來怎麼養孩子?”
林越不耐煩道:“我目前沒有想到生孩子的事,只想自己可以有個心安理得住下去的房子。”
夫妻沉默。原以為他們做了天大的犧牲,搞半天人家居然不領。結婚后,方要拿出誠意來生個孩子,證明自己有融這個家庭的意愿,這才是結婚的要義。孩子都不生,結婚干什麼?
許子軒全程坐立不安,想開口,卻又知道無論說什麼,他都會被任何一方訓“閉”,引發更大的戰火。他既代表不了父母,也代表不了林越,他只能代表自己,可他不重要。真有意思,明明是他的婚事。
大家不歡而散。回到家,周明麗收到許子軒的微信,說可能林越有點恐婚,先別著急,再給幾天時間。周明麗冷笑,這兩字與快三十一歲的林越多麼不相宜,有什麼資格“恐婚”?林越和許子軒往這兩年,可一點沒有表現出恐婚模樣,訂婚的大玉鐲子收了,免費的房也住了,臨到見真章了,居然提出什麼房子產權加名的問題。坐地起價,待價而沽,這才是林越突然來這麼一出的真實用意。
小房子,給林越十分之一的產權,理論上來講沒問題,實際上來講很惡心。好好一套單獨所有的五百萬的房,裝模作樣掏個五十萬,就要在人家的地盤上橫一腳。本來己方好好的主場,可疑人員混進來也以主人的面貌自居,這不是了規矩嗎?買了瓶醋,要人家出大螃蟹,再愣說是合作,是公平,是AA,這不是耍流氓嗎?把這錢用在產權上,那麼結婚、裝修、買家家電再沒錢了。他們讓獨子就在這小破房里結婚,也不像話,到頭來還是得乖乖掏錢來幫著裝修,置辦家家電。林越就是自私,吃定他們會舍不得兒子苦。一個人倚仗著男人對的,對他的父母咄咄進攻,太氣人了。
而且還有一個最可怕的可能:這房太小了,假如他們結婚了,而又堅定地不住萬柳那個房,林越未來必然提出把小房賣了,換大房。按兒子的格,他不可能在買大房的時候去計較產權份額,那麼新房就是夫妻共有。倚仗著十分之一產權,活生生地把另外十分之九變了夫妻共同財產,這就是傳說中的“洗房”吧?
這凰倒是不要彩禮了,要得更多,更更多。而且相當強,上門媳婦就要有個上門的樣,心里有點數,懂分寸知進退,卻時刻都主場做派,太讓人討厭了。
房都裝修了,花了他們五十萬,材料全用的最好的,就這樣放著嗎?不想住早說啊,現在怎麼辦?出租自是舍不得,誰會用婚房的標準去裝修出租房呢?難道便宜租客嗎?周明麗想到這些事,頭痛裂,恨得直咬牙。許東這回也煩了,直說不如找個同樣有房的北京人家來得簡單,這樣誰也不占誰便宜,誰也不用防著誰。找外地人真麻煩。
小屋里,許子軒林越兩人坐在沙發上,各自僵著。許子軒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不會像你爸爸一樣,相信我。”
雪華去村子里住之前,許子軒已經知道雪華到北京打工的來龍去脈了。當時他愕然,立刻批評準丈人太過份,不像個男人。他的批評真意切,林越不置可否地挑著角微笑。此刻林越又笑了,許子軒知道不信,和當時聽到他那番批評時一樣,笑容帶著“你們都一個德”的譏諷。他也知道自己的安很蒼白,說想加名字很簡單,明天就可以去。正好父母早就想過戶一套房子給他,索一并辦了,但林越要他必須與父母達一致才行。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你父母對這個要求那麼反,好像我在算計你們一樣。既然如此,你還是要讓他們同意,畢竟這房是他們的。未來還要相,這種事及早談開的好。”
如果說林越從前對能靠上許子軒懷了幾分僥幸心理的話,現在這心理已沒有了。看出來了,這男人靠不住,這男人自己還在靠父母。往往是這樣,你不知道你想依靠的人,他背后是什麼,為什麼能牢牢地站立在大地上。社會總是語重心長地讓人要當“獨立”,其實看穿了,也并沒有幾個“獨立男”呢。離開了父母,他們也不能獨立,再也不想讓中間商賺差價了。
許子軒焦躁,無計可施。他約知道父母為什麼不同意,十分之一產權很公平,但父母不能接林越這樣進攻,說什麼就是什麼。父母與林越接以來,沒有一次占到過便宜,哪怕是口頭上的便宜,這讓他們非常窩火。這看似意氣之爭,其實爭的是主場控制權,是未來漫長婚姻里誰說了算的話語權。每一次看似輕描淡寫的鋒,都是一次服從測試,要為未來的關系定下基調。父母代他沖鋒,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番上陣。而林越,不是他們想象中節節敗退的無資產外地,他們一時錯愕。但許子軒倒是越來越佩服林越,這個人腦子清楚,不簡單。不簡單的人,比簡單的人更有意思。婚姻那麼長,一個簡單的人既平淡如水,又不能共扛未來的人生風雨,有什麼意思?
林越睡下,心里很平靜。窺見了京城富足的生活,但謝謝爸爸給上了最寶貴的人生一課,讓知道,所有命運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白天和媽媽通過電話,雪華告訴,自己當家政很順利,放心吧。悲喜加,媽媽落水了,原本抱住這塊浮木,可不住,終于讓媽媽又一次落水。媽媽憑了自己的力量掙扎著,試探著,終于一點點踩到了水底的石頭,一步步往岸上走去,所以此刻心里有了一點底。
雪華并沒有向兒撒謊。的手養了五天愈合了,再次上工后突然一切都順利起來了。那天,騎了共單車到了地鐵,出地鐵走了五分鐘到了雇主家。做的三菜一湯博得雇主好評,沒有忘記帶碗筷,倚在灶臺吃得很香,雖然吃時還是傷。第二天又去上工時,這傷輕微了不。收拾出來的廚房和餐廳之干凈,讓雇主驚喜不已,贊嘆連連,甚至拍了朋友圈炫耀自家阿姨的敬業與專業。下了工之后是晚上八點,居然還有心買了老冰,坐在雇主家小區廣場旁邊吃邊休息。看到居民在跳廣場舞,想起大姑姐也跳廣場舞,作那麼稽,無聲地笑了下,心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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