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今年的錢塘廟會格外熱鬧, 臨近年底，大街小巷人頭攢，逛燈會的百姓個個洋溢著笑臉。

朝廷派了青天來, 給他們重新劃分了土地, 家中有幾畝薄田的, 不用再擔驚怕哪日被豪強侵占, 家中無田的佃戶, 也不用再世家盤剝, 改為耕種公田。朝廷出錢借他們種苗，來年秋收時只需按比例上稅糧，剩下的全歸自家所有。農民有了奔頭，侍耕就會比從前為他人作嫁時更上心，糧食增産，家底自然就變厚了。

民以食為天，他們不在乎為民做主的長是男還是，只要能讓他們免于凍，那就是好。

“這第一杯酒, 要敬謝大人。”

悠然居二樓，權達雅向上首的謝瀾安舉杯, 面含笑容說：“大人天人手段, 不過區區百日, 便給吳郡換了片天, 也令權某得以改頭換面, 人生過半竟還能混個。說句不害臊的話，大人便如權某再生父母，日後我唯大人……”

“老權，老權, 得了。”胡威無奈開口，打斷這又臭又長的馬屁。

兩人同是太湖一帶的山越帥，沒打過道，他深知權達雅是什麽德。之前謝瀾安拉攏權達雅，這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賊上應承得好，實際既未出人也未出力，後來見謝臺主降伏了浮玉山，風向轉變了，始才投誠。今日是生怕臺主心懷芥，所以忙不疊表忠。

謝瀾安坐在上座，風度容雅，安然飲了此杯。

這些日子郡下十幾個縣量地檢田，是他們帶領手下跟隨萬斯春等人奔走在田間地頭，保護這群文，才震懾住暗中想起幺蛾子的人，使土斷順利進行。

所以今夜請齊了三位山越帥，設下這犒勞宴。

雅間裏燒著上好的銀霜炭，暖意如春。在座的都去了風塵仆仆的外袍，謝瀾安肩上的青呢鬥篷卻未去，領緣將脖子圍得嚴實。

胤奚面不改地陪在下座，跟著喝了一杯。

謝瀾安放下酒杯，看向沒說話的封如敕——手邊那盞憨態可掬的兔兒燈。笑了笑，問：“前兩日收到百裏娘子的棋譜，的子可好些了？”

封如敕聞言，虎著的方臉上神氣微頓。

自打合盟後，阿月難以外出，就和城裏這位書信往來，什麽生民治略什麽棋兵機的，他也鬧不明白，只是憑著多年盤山獵野的直覺，察覺了這個言笑晏晏的人外表之下藏著怎樣盡其用的心。

謝瀾安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上位者，在挖掘阿月的智謀計巧。

用神最耗心，封如敕有心攔阻，可是看見百裏歸月仿若得遇知音，每日都神采奕奕等信的模樣，又不忍打擊這份難得的生機。

“好些了。”封如敕生地說，不指謝瀾安像自己一樣對阿月呵護備至，盡量和道，“風寒雖是好了，只是我弟妹子孱弱，還請大人將來多多擔待。大人差人送到山上的老參，有心了，封某代弟妹謝過大人。”

他飲盡杯酒，隨即又斟滿一杯，端起看著謝瀾安：“某心中有一事，需提前與大人說明。浮玉山朝廷招，人馬給是給了你，但我的手下不能充在前頭填窟窿當炮灰，大人能應我嗎？”

這話有點，胡威與權達雅對視一眼，也等待謝瀾安的答複。

胤奚低頭剝著核桃仁，那認真勁兒好比手裏的果子是一粒粒金豆子，對席上的暗湧不甚關注。

謝瀾安晃著扇面，長眉下眼線上擡，浮漫中出不容窺測的深邃：“不論南朝北朝，兵戶的丁籍都是戶籍中最賤的，所謂泥子的命不當命麽。但在我眼裏，軍人和讀書人一樣值錢，沒有戍邊將士枕戈待旦，江左何能容下一張書案、食案、案？拿人命填的仗，我不能保證將來沒有，但我今日可以對大當家說一句，如果有這樣一天，我謝瀾安，與我謝瀾安的人，一定在隊伍之前，而不是之後。”

的眼放得長遠，三山五湖的山越帥連著豪強悍賈，豪強底下還有綠林土匪，控住了以山水為食的地頭蛇，京都之外、吳越之間才能不出子。

富裕出來的青壯補充兵源，正可一舉兩得，便是于公于私，都不能與這些人離心，做殺取卵的蠢事。

封如敕半晌沒說出話來。

當兵的和讀書人一樣值錢、一樣人尊重，就像在說山地的野和天邊的凰一樣稀罕，這可能麽？

可是謝瀾安吳之前，誰又能相信，真能鎮住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

據說張家那個小孫子被放回去後，就添了小便不盡的病，不知是拘押時了什麽刺激，把十幾房姬妾嫌惡得不行。張公老夫婦痛心疾首，詢問錢陸兩家的難兄難弟，人家卻全須全尾什麽事都沒有。後來，還是常安道暗中點撥了一句：

“你家這位郎君，見謝史的第一句話便邀人家品酒賞花，曲水流觴。這其中的緣由，府公想想呢？”

睚眥必報。

這豈止是過江龍，簡直能翻江倒海了。

封如敕起，“某拭目以待！”

謝瀾安不計較他橋馬的脾氣，手接住胤奚遞來的果盤，從中揀了一枚順眼的桃仁，說：“年後詔旨便下，在此之前諸君約束好手下，練兵莫怠。他日鞭指灞，宗耀祖也未必不可能。”

——難道朝廷真要和北邊胡子全面開戰了？三位在吳會方寸之地馳騁的山越帥心緒莫名，倒也知道深淺，這話不是該他們打探的。席散的時候，封如敕小心翼翼提走了他的兔兒燈。

夜涼如水，好在廟會的燈火驅散了幾分寒氣。長街外支著現煮牢丸（*南北朝的湯圓）和炒茅栗子的小攤，織起來的騰騰熱氣擋不住子眼的眼神，這便是尋常人家的年味了。

馬車在牌樓下等，胤奚走下最後一級臺階，目落在郎裹的領上。

那下面藏著什麽，他一清二楚，眼睛在黑夜中熠璨，指進去探了一下。

謝瀾安正煩在屋裏捂了一脖子汗，被輕涼的指尖襲，悸得瞪起眼睛。

果然出汗了。“郎先上馬車等我，不要著涼了。”胤奚眼睛漉漉的，說不上是害還是自責。他手將謝瀾安的鬥篷裹些，自己轉頭往人流的燈火中張。

謝瀾安在他擡步前拉了他一把，好笑道：“學人給我買兔子燈啊。”

胤奚一點也不奇怪郎能看穿，勾著線無聲地笑。

謝瀾安不喜歡看燈，喜歡看他拿腔作致的小表，跟三吳山水似的，朝暉夕氣象萬千。負手問：“你有錢嗎？”

胤奚慢慢搖頭。

老胤家的家訓，沒有藏私房錢的道理。

“玄白。”謝瀾安喊了聲，讓捂著半邊腮幫子的近衛把錢袋給他，囑咐：“多挑幾樣致小玩意，回家後分給孩子們。”

不知荀朧小丫頭被老師接回家沒有，加上小寶、方麟、小掃帚就是四份，弟弟妹妹雖已不是孩子，也不能沒有禮。嫂子勞家事辛苦，更不能不備上一份心意。

胤奚接過錢袋，他遽然回頭。

玄白也不顧上酸牙了，幾乎同一瞬間，循著耳目的本能擰惕。

火樹星橋下藏著黑暗的角落，胤奚銳利的目在其中搜索，什麽都沒發現。

“怎麽了？”

“沒事……興許我看錯了。郎先上車。”胤奚上的膩人氣不見了，起的眉骨出巢中寶到覬覦的類的冷。

謝瀾安懶洋洋的，沒說什麽，登上馬車。胤奚猶豫了一下，看向駐守在馬車外的玄白及為數不的隨扈。

玄白手背向外沖他一擺，意思是這有他呢。

肖主人形，胤奚從謝瀾安上學到最多的，就是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定力，果然轉走鬧市，捺著耐心挑選千姿百樣的花燈。

等他回到車上，謝瀾安已經解下鬥篷，皮上漿果的印痕暴在昏錯的線下。胤奚提近手中的明角人燈，便連那糜紅的邊緣也照得一清二楚。

胤奚滾了滾。

謝瀾安撂下扇尖挑起的車簾，回過頭，朝他目不轉睛的瞳仁吹了口氣，“方才怎麽回事，在我面前別藏著掖著。”

胤奚酸得眨眼，錯開視線，將買來的東西排在屜幾上擺弄給看，照實說：“方才在外頭，好像暗中有眼睛盯著這邊，不過一錯眼那種覺又沒了。”

謝瀾安大舉土斷，得罪世家是鐵板釘釘的事，有人盯梢伺機報複也在意料之中。聽後一笑，後背放松地靠在廂壁上：“好啊，就怕他們不手。”

最不忌的就是牛鬼蛇神。

著這張桀驁張揚的臉，胤奚就什麽都不怕了。他輕輕抵上謝瀾安的額頭，目落在那桃花一樣緋麗的瓣上，避了過去，又自然地向下。

在張口含住那明晃晃的罪證之前，謝瀾安油然警惕，還沒跟他算後賬呢，瞇起眼眸：“胤衰奴你要是再敢——”

胤奚下掃的睫梢劃過子皮的紋路，愉悅地探出舌尖。咬弄夠了，他歪頭撥開自己的領，出不亞于的雪白質，低聲引：“郎也可以咬我。”

片刻之後，胤奚被趕出來駕車，靴子上多了個腳印。

玄白笑得很大聲。

好在一直到大年夜，家裏家外都風平浪靜。除夕守歲，謝瀾安收到了好幾份祟錢，破天荒玩了幾把摴蒱，把阮伏鯨贏得回不過神。

常樂作為阮氏的外家，今年為了謝瀾安，在家猴兒一般鬧了爹娘幾天，終于得逞地留在外祖家過年。一新靴新的小娘子路過戰局，為已經為頭號偶像的謝瀾安大吹大擂，使勁臊大表哥：“我表姐雙陸圍棋天下無敵！你敢跟玩！”

阮伏鯨不信邪，橫眼看見一旁低眉順眼的胤奚，拉著他再玩……阮公子邊的小廝愁眉苦臉地回屋取了兩趟錢。

新年仍穿舊的胤奚無辜地攏過錢堆，不好意思道：“我不大會玩。”

過完初五，謝瀾安告辭。

回京之前還要去趟西府，與二叔會一面。

除了老太太在家中抹淚，阮家一大家子人到渡頭送人。阮碧羅被老夫人強地留下了，一是說母多聚一聚，主要是老夫人不想讓這一筋的兒給做大事的外孫添堵。大舅母在細的朔風裏挽留：“走得這樣倉促，不如再留幾日吧？”

阮厚雄手掌搭在夫人肩頭，“瀾安在咱家過了年，不陪親家二爺過個元宵說不過去。”

說著，他指揮仆從，將送給謝逸夏的七壇酒及其他年禮搬到船上。

好事雙，一般來說沒有送禮送七的，阮厚雄意有所指地乜視謝瀾安邊的白郎，“原本要送十壇。”

胤奚以眼觀鼻，是那清風霽月的正人君子。

楚堂和靳長庭手裏還有幾項事務沒有理清，暫且留在這裏收尾。謝瀾安從人群中對上阮伏鯨的視線。阮伏鯨已上書請表，請纓去青州做守將，元宵節後只怕也要了。

守治青州是的目標，也是他的志向，二人相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而後謝瀾安點了點圍著狐貍領羽氅的常樂，與靜靜窈立的阮四娘：“待我回金陵後，便派人來接你們上京。”

這是年前與二人商議好的，對外宣稱的理由是需要這兩個妹妹進京幫個手，至于幫什麽手，天機不可洩。

阮二爺這回出乎意料地沒有攔阻，大概是想著土斷左右已經不可更改，阮家已經上了謝瀾安的船，這位前紅人願意提攜兒，四娘說不定還能得一份造化。

反而是阮姨母不舍得閨遠行，眼下又向常樂確認一遍：“阿樂你想好了，你是訂了親的人，你拍拍屁走了，要雲家郎君等你嗎？”

常樂上來挽住謝瀾安的手臂，笑眼伶俐人，晃著腦袋瓜說：“他等不等唄，我還沒親呢，就要鎖在後宅裏不？是真名士自風流，去留由己不由人，表姐教的！”

沒教。謝瀾安頂著姨母的目保持笑意，小姑娘紅口白牙，有扯虎皮拉大旗的天分。

沿岸更遠的長亭，有百姓自發地聚在這裏，向這位子史送別。來此三個月，打擊豪族，整頓田地象，改換的是千萬底層小民一生的命運。

百姓們不敢靠得太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報答不了什麽，但以後逢年過節都會在佛祖前念謝史的好，祝禱長命百歲。

其中一個額纏麻帶的年孩，沖著帆船的方向，對那個為自己爹娘唱過挽歌的哥哥，以及他前神仙似的郎遙遙一拜。

·

接下來幾日都是水路。

胤奚練出了酒量，卻還是拿暈船沒辦法。原以為這樣一來他便能老實些，謝瀾安卻忘了生病的小孩最纏人。

他也不做什麽出格事，謝瀾安在艙室一手拈筆在紙上勾勾寫寫，草擬明經策試的題目，沒什麽神頭的胤奚便牽住左邊的袖，不打擾，也不讓走。

來時的路上有阮伏鯨、有楚堂，都是與郎年齡相仿的青年俊彥，所以胤奚的心總不是滿的，好似這江水搖搖，無的浮萍在上面飄。

當然了郎絕不會對他們有何想法，他們又不如自己會迎合郎的喜好、不如自己香、不如自己會讓快樂……但郎不是也贊揚楚堂，會他的表字麽？何止是楚子構，還有與知音相的文良玉，樂山樂山的，得好不親。

還有金陵城的郗大公子，他與郎的默契更不是別人能夠比擬的，二人還共養過一只海東青。

就連何羨，也是郎親自招攬，給了他自由出藏書樓的權利。

英才俊彥盡囊中，如衆星拱月輔弼郎，是當然之理。

他不小心眼，胤奚目不知第幾次落在謝瀾安的檀上，那是郎尚未向他開放的領地，他不貪心。

“郎，回頭請為我鑄一把刀吧。”在謝瀾安撂開筆活肩膀的空當，他開口說。

謝瀾安在給衛們打兵的時候，留了一堆邊角料給胤奚，別看是邊角料，卻也是頂好的材料，只等胤奚自己決定用什麽兵，再給匠人鍛鑄。

記著這件事，看了他一眼，聽胤奚又道：“你給它起個名字。”

這句話咬字有點重，一雙漆黑的眸子執拗地著，真有點像沒糖吃的委屈的小孩子。

怎麽的，盡天在這兒陪著他，有幾次出去連竇不通的寶姿看的眼神都不對了，他還委屈上了？

謝瀾安一晃神，想起些旁的事。

胤奚久久等不到答複，也不著急，傾挨在肩頭，慢條斯理地咬弄潔白的耳垂。

閉的船艙中不能燒炭，兩人上都披著氅。胤奚往前一撲，肩頭的外便順著布料的裏墜了下去，落在席上不起塵，像半圈巨大的白狐尾，圈出一個帶不好好系的綢衫松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