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滿城都是風雨。臨近七月,蒸騰的暑熱氣帶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暴雨,電閃雷鳴,將盤龍一般的城市路線攪合得七八糟。
這麼大的暴雨天,師娘都決意要見,程逢心里一個咯噔,半點不敢耽擱。大金本要來接,誰想車在半路拋錨了,陷在一個水里怎麼都出不來,小姑娘沒遇見過這樣的況,擔心連人帶車一起掛機,哭得不上氣。程逢立馬打電話給李坤,讓他找人去幫忙,則撐著一柄傘下樓打車,風大雨大,傘無以遮蔽,走得艱難,很快半都了,路邊車來車往,可沒有一輛停下。程逢急了,沖進車流里攔車,好不容易下一輛計程車,全都了。
司機說雨太大了,已經發布橙警告,不能再帶客了,會很危險。程逢出了高價,又連三哀求,司機見的目的地也不是很遠,一路過去都還算通暢,勉強答應下來。程逢坐在車里,一顆心始終懸著,握著手機一直微微抖。
司機看這樣,不忍心多說什麼,屏住氣往前開。程逢也不知道慌中怎麼開了靜音,李坤接連三個電話都沒接到,等看見想回過去時,忽然接到師娘的電話。以為師娘等急了,想要解釋,卻聽見對面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焦急地說師娘出了車禍,他是撞的司機,找的通話記錄第一條就打給了,現在正趕往醫院。
程逢眼淚刷的流了下來,想問師娘究竟怎麼樣了,那頭卻突然掛斷了。人流紛中,哭著請求司機開去醫院,又給蕭楚音打電話。到了醫院,得知師娘傷得很重,正在搶救,程逢已經哭不出來,焦急地坐在走廊上等待。蕭楚音過來時,況一點不比好多,整個都了泥人,愣愣地和對視一分鐘,忽然跪在了地上,程逢一瞬間又紅了眼睛。
記不清到底搶救了多久,師娘總算被推出來,的臉已經完全紅腫,看不出原先的模樣了。醫生將師娘送進重癥監護室,對他們說要觀察況,也許能活,也許不能活。
蕭楚音蒼老的速度眼可見,一整夜他不吃不喝守在監護室外,不和任何人說話,甚至連站立的姿勢都沒有發生過變化。第二天,程逢發現他的耳邊多了一縷短促的白發,醫生說況有所好轉,趁勢好說歹勸,才將他扶到椅子上休息了會兒。
蕭楚音本閉不上眼,問起程逢事的前因后果,程逢也一頭霧水,不知道師娘怎麼會突然想見。蕭楚音陷一陣沉思,隨后著,聲荏道:“那天我和你師娘去康復中心,聽說你這幾年一直在援助中心,前后贊助了約有三百萬,是不是?”
程逢不疑有他,點點頭,蕭楚音神瞬變,凝重道:“那你知不知道康復中心上面的主任因為貪污公款,前不久被抓了。我和你師娘去了中心才知道,被抓的主任剛好管轄的就是這一區。”
“什、什麼意思?”
“你哪來那麼多錢?”
程逢不敢瞞,老實代:“我把郊區的房子賣了。”
“蠢貨!”蕭楚音極失態,抬起手臂像是要打,程逢嚇得閉上眼睛,可等了半天也沒見他落下,聲音又是一:“師父,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就和我直說吧。”
蕭楚音沉著臉,思來想去只吐出一句:“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欠安因的也補償了,以后不許你再撥款給康復中心。”
“可是……那些孩子很可憐。”
“孩子是可憐,關鍵是這錢能不能用到他們上,如果是被上頭中飽私囊了,你又哪里知道?”
程逢一口否決:“不可能,我都是私下給安因的,賬目不直接匯康復中心,那主任怎麼會貪污到我的錢?”
蕭楚音恨鐵不鋼地瞪一眼,話說到這一步,他不妨撇下面子再多說一句,哪怕將來被人指責在背后嚼小輩舌也認了,誰讓他的這個徒弟蠢這樣。
“你師娘和福利中心的人關系不錯,對這位下馬的主任多有些了解,他在社區是出了名的貪財,整間中心上到校長,下到各科主任,里面的關系四通八達,都需打點,那你知不知道一個人要做到副主任的位置,這中間需要經過多環節?”
程逢不說話,聽懂了蕭楚音的弦外之音,安因如今就是康復中心的副主任,上頭有那麼一個貪財的主任,能坐到這個位置一定是打點了不,而并沒有太多積蓄,錢基本上都是給的。
程逢,嘗試解釋:“就算是這樣,也……我相信一定有苦衷的,再說了,我經常去康復中心看那些孩子,他們都知道我給過錢,每次都會和我說謝謝,所以安因并沒有、沒有……”
“沒有全部貪掉嗎?”蕭楚音話盡于此,神只余冷然,“那你也許不知道,那主任下馬前賬上還了一筆五十萬的款項,聽說是贊助人給孩子們買復健材的。你師娘應該是通過關系知道了五十萬的款項是從你這邊匯的,所以才著急想見你。”
程逢頹然地往椅子上一倒,頭痛地仿佛要裂開。
搖搖頭,仍舊不敢相信安因會拿的錢去、去賄賂,倘若真的賄賂了,下馬主任之事怎會沒牽連到?
許是猜到心中所想,蕭楚音長長地嘆了一聲氣:“多行不義必自斃,你以為查不到嗎?別說是,早晚你都會到牽連!程逢啊,我真是不知道你竟然、竟然拿這麼多錢去補償,當年傷之事我也知曉,雖然與你過問不多,但我知道究其本,和你無關!但你自小就是心善的孩子,覺得是因自之事禍連了,所以私下多有接濟幫助,這些都算了,可你居然賣房子幫做手,還私人通過撥款這麼多?你知不知道一旦的賄賂行為定,若要為將罪責都推到你上,我看你、你也休想逃過審訊!”
程逢惶惶然地陷啞語中,張張,想要辯駁什麼,可腦子太了,到一點條理都沒有,什麼都說不出來。
蕭楚音也是沉下心來細細一想,才將這些事都串聯起來,若不是康復中心另外一個和安因有競爭關系的科室副主任多說了幾句,怕是他還要被蒙在鼓里。八年前安因發生意外,無緣夢想最終場的演出,哭著打電話給他說周堯竊取了的編舞,欺騙了的,他罵有眼無珠,弱無力。罵完他卻親自致電賽方,為解釋,說了一鑼鼓好話,才穩住了在歐圈的信譽。
爾后兩年,的舞蹈更顯發力,每場演繹都像是破風的蝶翼,向著云霄沖去。直到被定為爵士舞最高就獎的獲得者,兩年積聚的力量漸漸離去,的蝶翼被折斷,碾作塵泥,和干凈的夢想說了再見。同樣是一個綠草茵茵的時節,打電話給他,平靜地說辜負了師恩,想要退出演藝圈。他千言萬語堵在口,不知如何提起,最終只說給時間,容想想。
五年前,又說想回來,他別無二話,只有一個字——好。
蕭楚音了解這個徒弟,的離開和歸來都是因為純粹的夢想,只是在追夢的荊棘旅途中,常常會見阻礙前進的利刺。他是十足的偏心,所以自認為周堯和安因都是的絆腳石。
周堯自不用說,蕭楚音幾乎從不提他,因為不屑。
對于安因,他本就有復雜的心在其中,可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心疼徒弟的更多。師娘與他同心,自小看著程逢長,生怕傻得被人騙,被人害,所以迫不及待要告知真相,要將從暗淵拉回來。
師娘曾患重病,自鬼門關前走過一回,子本就羸弱,現在又此重創,醫生給出的答復總似是而非,不得準確。蕭楚音熬了兩夜,眼睛枯槁如柴,將將要倒下了。程逢不得不打起神,里里外外四奔走。
這場暴雨來勢兇猛,下了兩天依舊沒有停,醫院忙得徹夜喧鬧,人流不息。程逢通過李坤聯系了一位權威的外科醫生,對方剛好這兩天在上海開研討會,百忙之中過來,和眾多專家一起會診,最后調整了治療方案。到第三天晚上,師娘的況基本穩定下來,程逢的心才跟著緩緩落到實。
把蕭楚音送回去休息后,一個人回到醫院守夜。師娘還在重癥監護室,里面有值班護士全程看護,守著也沒有用,但就是不放心,不敢離開半步。期間得胃疼,半夜找不到吃的,窸窸窣窣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幾乎融化的巧克力,整個直接含進了里。
補充了能量,的胃舒坦了些,坐在椅子上打盹,迷迷糊糊間聞到粥香,尚有意識,笑自己貪,可下一瞬邊卻坐下一個人,睜開眼,看到姜顛逆著的臉。
瞌睡蟲一下都跑了,坐直子,欣喜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姜顛沒答,把香菇粥取出來,問不,程逢點頭,他便喂吃。吃到一半,知道了他為什麼會提前回來,雙手抱住他的肩:“是李坤告訴你的吧?我已經和他說讓他不要告訴你了,他這個大。”
“為什麼不要告訴我?”姜顛拿下的手,正道,“你累這樣,有什麼事會比你重要。”
程逢說:“我的阿顛真甜。”
姜顛不說話,和自己較勁生悶氣。師娘出車禍那天,他分明打過電話給,卻沒有聽出來聲音里的不對勁,第二天晚上接到李坤的電話,才知道出了這麼大事,但當時手邊有事沒有解決,只得拖到第三天,連忙趕回來,見蜷一團,肚子,吃化掉的巧克力,明明很難,卻為了不讓他擔心,要強歡笑,科打諢,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姜顛想到這里,便是更深的自責。
他知道問不出什麼,索也不再問,督促喝完粥,從護士臺那邊借了擔架床,看著躺下睡覺。程逢好幾晚沒有合眼,早就累了,閉上眼不久就睡著了。
夢中記起了十幾歲的年紀,和一群男孩孩在練舞房的景。是蕭楚音的徒,同伴們都不喜歡,平時有好吃的和好玩的也不帶著,誰和說話都會被他們認定為叛徒,狗子,覺得好笑,暗想那些人的心可真狹隘,只有安因不一樣,既不孤立,又不被那個小團孤立,一直覺得是個特別厲害的人。
安因經常會在同伴們午間休息的時候一個人在練舞房,練習,對自己很嚴格,吃的東西總是很,材也很好,細細長長的,像一翠綠的竹子,有許多男孩都喜歡,但本不屑一顧。有幾次蕭楚音吃完午飯從練舞房經過,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他的目低而斂,看著,就像是在審視一件發的,安因跳得更起勁了。
程逢是第一個發現安因有這個小的人,所以他們的關系也更加親了。安因什麼話都會和說,會說蕭楚音的作息習慣,業余好,有許多東西甚至是這個關門弟子都不曉得的,但唯獨有一樣是安因不知道,但是知道的,那便是蕭楚音的生日。
蕭楚音正式收為徒的那年生日,帶回家見師娘,師娘烤了一個十二寸的蛋糕,上面灑滿了巧克力,想吃又不敢多吃,被蕭楚音罵又被師娘護,最后吃了大半個蛋糕,所以對那一天印象深刻。告訴了安因,安因高興地轉了圈。到那一年蕭楚音的生日,安因一大早就起來了,翻出了最漂亮的一條子,在泛著霧氣的清晨,立在練舞室片明的玻璃前,宛如一舀剝開竹心的白水漿,濃稠而麗。
可太大意了,那天是初的日子,雪白的尾綴了薔薇花般的紅,惹得男孩子們頻頻注視,竊竊私語,又又惱,在蕭楚音嚴厲的目下捂著臉跑了出去。
蕭楚音對他們都太嚴厲了,安因經常地哭。有一次匯演因為張,臨上臺前一直喝水,表演中途實在憋不住提前離場了,擔心被蕭楚音知道又是一頓責備,便請求頂替。便頂了提前離場的責罰,一整個月都在練舞室加練,安因總是陪著到最后,為伴舞。
安因不停地旋轉,旋轉……忽然,摔了下來,從很高的舞臺滾落,撞到燈架,片的殷紅自安因兩側蔓延,一直蔓延到腳下。安因痛苦地看著,說上好疼,讓救救,救救……
嗓子仿佛撕裂了一般,程逢猛然驚醒。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上來,上都了。向周圍,天已經亮。不知道是怎麼到了病房里,程逢穿起鞋,走到重癥監護室門口,遠遠地看見姜顛和蕭楚音在窗邊談話,想了想,又轉回到病房,拿起隨的包,出門打車,前往殘障兒康復中心。
連日的暴雨將整座城市淹沒,深陷于一種深藍的寂靜與喧囂之中,路上的行人紛紛低著頭往前走,連日常社的談都變得可有可無。程逢在康復中心的門口站了一會兒,保安認識,起初見站著,以為在等人,后來看不,便上前詢問,不等開口,他便說剛剛上面來了人,主任們現在應該都在開會。
程逢便和孩子們玩了一會兒,等到來人相繼走出,才走向會議室。人到門口,便聽見里面的對罵聲,人聲嘶力竭地吼哭,匍匐在桌上,漸漸失去力氣。安因平靜地拄著拐杖走出來,一抬頭便看到走廊里的程逢,直接愣住了。
園子里的冬青綠茵茵的,漫出雨季的香。程逢穿得單薄,坐在涼的石凳上,上一陣陣泛起冷寒。安因不說話,尋思著怎麼先開口。會議室里尚未離開的人還在哭,哭得很傷心,程逢忽然問:“怎麼了?”
安因語調平平:“被上面提訊了,過幾天要去警局。”
“那你呢?”
“我?”安因譏笑,“關我什麼事?自己和上面的人關系不清不楚的,活該被查問。”
程逢沒見過這樣的,不微微皺眉。安因尚還未知,緒于一種極度的不安與煩躁中,耳邊隆隆的還回響著剛才和那人的對罵,手指越絞越,也跟著抖起來。
“都怪,手腳不干凈,做事也不利索,好端端的做什麼要去惹那樣的人,現在牽連到我們一整個中心,還不知道這樣的問詢期要維持多久。”心慌意地嘟噥了一陣,直到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才意識到程逢還在面前,頓時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