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淼正靠在躺椅上打盹,聞聲掀開蓋在自己臉上的書冊,眼底一片清明,“有何貴幹?”
蘇妙漪一手撐在櫃臺上,鬼鬼祟祟地朝江淼勾了勾手指,“聽說了麽?容玠離家出走了,扶縣主氣病了。”
江淼意外地挑眉,“所以呢?關我什麽事……我又不是容氏義。”
蘇妙漪噎了噎,將三枚銅板拍在櫃臺上,推給江淼,“你幫我算算,容玠去哪兒了。”
江淼垂眼向那寒酸的三枚銅板,嗤之以鼻,“我的一卦,要麽無價,要麽千金,你給三個銅板辱誰呢?”
蘇妙漪也氣笑了,直接將三枚銅板收回了袖中,“就你這破手藝,還矯上了。那無價的一卦你算不算?”
江淼煞有介事地開始掐指,半晌才噫了一聲,“容玠是有什麽惹不起的仇人麽?”
蘇妙漪心裏一咯噔,直起探了探腦袋,也想從江淼的手指上看出什麽端倪,“他這一趟,是去尋仇了?”
江淼略苦惱地皺皺眉,先是點頭,又是搖頭,看得蘇妙漪眼皮一一的。
“你到底行不行?!”
江淼若有所思,垂手道,“蘇妙漪,你見過被獵戶屠戮族群的狼崽嗎?它追蹤千裏,窺伺仇敵,不是為了直接撲上去送死,更多時候,是為了牢牢記住敵人的臉,記住敵人的靡堅不摧……”
蘇妙漪怔然,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然後?自然是退回狼巢,養晦韜、待時而……”
汴京。
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滿街盡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
十字街口的茶攤邊,一穿著白襕衫的青年帶著一小廝坐在桌邊,似乎是在斟茶品茗,又似乎是在等什麽人。
不多時,天街那頭傳來幾聲鳴鑼示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頓時一分為二,爭先恐後地退進天街兩側的店鋪,轉眼間便將那些鋪子得滿滿當當。
眼見著那不進去的人回避不及,便只能在街邊俯首叩拜。
茶攤邊的青年放下茶盅,靜靜地掀起眼,視線越過跪下的百姓,看向天街那頭乘著八擡轎輿,高舉著“肅靜”“回避”,仆從前呼後擁、浩浩的出行儀仗。
與之相較,容玠當初出行的陣仗簡直不值一提。若說句不恭敬的,便是聖駕出巡,怕是也不過如此了……
其實這轎中之人的份也不難猜。
當今聖上仁慈崇儉,不許在京員乘轎出行。唯有一人是特例,得了皇帝賜轎,賜的還是八擡轎輿——
那便是上相樓岳。
看著那轎輿從叩拜的百姓跟前經過,漸行漸近,青年仍端坐在桌邊,紋不。
邊的小廝面不安,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見他無于衷,便也僵地坐在原位。
轉眼間,那轎輿已經行到了茶攤前。
過那竹篾細織的車蓋,青年看見了一垂垂老矣、須發皆白的側影。
就算丁未明已死,就算真相未明,可一切的源頭,都是樓岳……
轎輿中,閉眼小憩的樓岳忽然察覺到一道令他不適的目。
他霍然睜眼,渾濁的眸底掠過一道狠辣的鋒芒。
樓岳側過頭,隔著稀疏錯落的竹篾朝外看去——
十字街口,男老皆俯首叩拜,他們後的茶攤上,空無一人,唯餘兩盞熱茶。
***
蘇妙漪雖有心回避,可扶縣主既然病了,這個做義的若再著,便是不面,于是只能提著一堆補品上門探。
“義母,您要放寬心,這病才能好得快……”
蘇妙漪不願趟容府的渾水,所以坐在扶縣主邊,也只關切的,只字不提容玠。
扶縣主斜靠在一秋香織金引枕上,發披垂,眉眼間氤氳著愁雲。
苦笑,“我倒是想放寬心,可偏有人我不如意。”
“……”
蘇妙漪低垂了眼,不接話。
縣主看向蘇妙漪,神恍惚。有些話,知道自己不該對蘇妙漪開口,可時至今日,除了跟前這位義,竟也找不到其他人傾訴。
“妙漪……”
縣主嗓音微啞,“你說為何總有人不自量力,想要學那蚍蜉撼樹、飛蛾撲火?”
蘇妙漪眼睫了,默然不語。
扶縣主自顧自嘆氣道,“為了已經失去的人,為了看不見也不著的名聲,又或是為了所謂的一口氣,就要搭上自己的一切,當真值得麽?他們自以為找到了可以不顧的目標,其實不過是一步步邁向絕境……”
聽著聽著,蘇妙漪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覺。
仿佛此刻不是扶縣主在為容玠扼腕,而是蘇積玉在開解。
“妙漪,若經商致富當真是你的志向,爹也不攔著你。可你捫心自問,你經商的初心,當真純粹麽?”
“妙漪,何苦為了報複旁人,而讓自己活得這樣辛苦?”
“你該知道,你想要走的是那樣艱險的一條路。古往今來也沒有子能做到……”
蚍蜉撼樹,飛蛾撲火麽?
室靜了許久,久到扶縣主都以為蘇妙漪不會再開口。閉了閉眼,神然,剛想蘇妙漪離開,卻聽得一道低不可聞的輕聲細語。
“蚍蜉不可撼樹,飛蛾只會送死。可若這些人不是蚍蜉和飛蛾,而是刀斧與江流呢?”
扶縣主微微一怔,再定睛看向蘇妙漪時,竟恍然瞧見了幾分容玠的影子。
蘇妙漪知道自己不該多言,可還是忍不住說道,“義母,或許你該相信,終有一日,他們會將自己磨礪刀斧,壯闊似江流,到了那時,區區一棵樹一簇火,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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